华城西边的锋定山就在叶宅背后,山势并不高,这日天气晴朗,萧珩一清早便拉着鸣风来登山。
一路上鸟语花香,荫翠柳明,鸣风拄着拐杖,行动颇为不便,萧珩伤势好了大半,步履轻快,游刃有余,但他却一直未曾伸手帮鸣风,只慢悠悠走在前面,直到鸣风气喘吁吁,走得满头大汗,弟兄俩这才找了个地方休息。
两人坐在山坡上,俯瞰着远处开阔的大海,只见蓝天白云之下,碧波浩渺,远处点点风帆,渐次融入海天之间。
萧珩递过去一个水囊,鸣风接过喝了一口,微微笑道:“一大早拖着我来这里,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萧珩沉默一会儿,指着那海天尽头,低声道:“那里,埋葬了一个叫北渊宫的地方,也埋葬了一个叫鸣风的人……”
鸣风眼睫一颤,低首不语,萧珩目光缓缓转向他:“如今的颜雪虽然双腿不便,但既然可以不借助任何人的力量,自己登上这山坡,今后又有哪里是不能去的呢?”
鸣风唇角浮出一丝笑意:“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段时日我也想了很多,你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
萧珩松了一口气,笑道:“既然鸣风已死,你以后还是叫颜雪吧。”
他默然一阵,忽而眉头一展,朗声笑道:“好!从今以后,再没有鸣风这个人了……”
萧珩心头欢喜,拿过他手中水囊,仰头灌了两口,道:“后日我便回青锋谷了。哥哥,我还需要你,等八剑的事情一了,我便和你去历洲,找颜遨讨回血债。”
颜雪伸出手去,与他击掌一拍:“好,我等着你。”
两人在山坡上又坐了半日,这才慢慢往回走。刚刚跨进叶府,叶霜华已迎出来,笑道:“我要回七弦山庄了,你们若是不嫌弃的话,只管在这里住下去,我都吩咐好了。”
颜雪迟疑道:“这怎么好意思?”
叶霜华看他一眼,只对萧珩道:“几天前长书找我打听的事我已问了姐姐,她回信说的确在楼先生那里见到过你们说的那黄铁,说是楼先生一直试着用那东西铸剑,但好像不怎么成功。”她顿了顿,又笑道:“长书已经走了,跟你说也一样的。”
萧珩面色有些凝重,半晌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叶姑娘。”
叶霜华又瞄一眼颜雪,告辞而去。
数日之后,萧珩回到苍梧山,先在山下停留了两日,探知百草果然不在谷中,这才上了山,径直去后山找天泉老人。
接近清明时节,天际中不时飘落纷纷细雨,一片烟雨迷蒙中,他顺着湿滑小道,一路来到天泉涧边的茅屋前。
天泉老人正阖目打坐,萧珩进了屋,将窗户竹帘支起,又往案上的香炉内添了一把香,撩了衣袍坐在桌案边煮水泡茶。
不一会儿,茶香袅袅溢开,天泉老人睁开眼,点头道:“你回来了。”
萧珩恭敬道:“是。师公,如今正值雨季,这里寒气恐怕更为湿重,您还是先搬回谷里吧。”
天泉摆摆手:“不用劝了,我自有分晓。你陪我下盘棋吧。”
萧珩一笑,依言摆上棋盘。
天泉老人落几子,便阖上双目,仿若睡过去一般,萧珩也不催促,只静静喝茶等待,一盘棋下完,已到了傍晚时分。
天泉这才笑道:“你倒是越来越沉得住气了。现在说吧,有什么事?”
萧珩一面收拾棋盘上的棋子,一面道:“师公,以前百草师叔给您吃的药丸还有么,能不能给我看一下?”
天泉一顿,随即明白过来:“是你百草师叔?”
萧珩点头,将北渊宫之事大致说了一遍。
天泉面上神色越来越凝重,半晌道:“药丸的事你不必担心,我略通些医理,他给我吃的药丸我自己看过,没有什么异常。怪不得他十多日前就跟我说要出谷一阵子,想必是知道你没有死在北渊宫里,知道你迟早会回来,就先避开了。”
萧珩道:“他应该不会再在谷里露面了,可他在谷里这么多年,一定暗中布下不少暗棋,如今当务之急,是尽快清查一下他在谷中还留下哪些眼线,否则即使他人不在这里,一样可以兴风作浪。”
天泉颔首道:“等你师父回来,我会跟他商议。你在谷里千万小心,他这次没有达到目的,难保不会再在你身上下手。”
萧珩笑道:“师公放心,弟子尚能自保,如果有人来找我麻烦,不正好可以把他揪出来?”
“话虽如此,还是万事小心为好。天色不早了,你去罢。”
萧珩应了,起身行了一礼,告辞出去。
他走后,天泉老人缓缓起身,出门来到天泉涧边,负手凝视深潭下的天泉池水,良久方才转身回屋。
次日傍晚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晚饭过后,雨住云开,山巅之上现出一弯清寂冷月。
萧珩在枕剑阁的剑炉边呆了一整天,此时方从剑堂内走出,他缓步穿过阁内院堂,绕过正厅,往自己房间走去。
脚下的石板映着淡淡的影子,雨后的空气湿润而清新,他踏着月色,走过枕剑阁的剑室之时,见剑室的一排窗户正大大敞着,便轻轻推门走入。
月光自一架架巨大的木橱空隙投洒进来,室内明暗交替,木橱上陈列的宝剑幽光烁烁,他走到墙边,正欲伸手去关窗户,眼角余光却瞥见地上一抹修长影子,他无声笑了笑,悄悄转过几架木橱,凝视着那道人影。
光影之间,一名女子背对着他,手中举着一把断剑,正在月光之下细细审视,柔和的月光映照在她手中的断剑之上,映射出凛冽夺目的光芒。
他打量着她,见她一身白衣,黑发高束,正是谷中女弟子的装束,不由笑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已经见过师父了?”
长书放下手中涵光断剑,慢慢回转身来,轻轻摇了摇头:“师父还没回来,只见过了明奕长老。一整天都不见你,做什么去了?”
萧珩抱臂靠在木橱角上,闲闲笑道:“你回来了,我不加紧用功怎么行?”目光落到她手中的两截断剑之上,不知何故心头竟隐隐升起一丝不安之感,迟疑道:“长书——”
她微微一笑,打断他的话:“我今日重归师门,你当唤我……师姐。”
萧珩愣住,眉宇间浮出一丝无奈神色,瞧着她不说话。
长书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低下头去,轻轻抚摸着手中的涵光剑。
满室清幽,一地光影明暗交织,两人一时无言,忆起前尘往事,心中俱是百感交集。
良久,萧珩上前拿过她手中断剑,放于木橱之内,低声道:“我听叔父说,这黄铁被下过诅咒,你以后,不许将这断剑熔化了重铸。”
长书不置可否:“不过都只是传说罢了,哪里这么玄……我跟明奕长老说了,我还是去藏剑阁,早上已经见过了明玉师叔,他安排我今晚值夜,那我先走了。”
萧珩皱眉:“干嘛去藏剑阁?那么远……”
长书低声道:“你不是想从藏剑阁里把真钢剑和断水剑拿出来么?再说,那里冷清,省得一天到晚见到这么多人。”
萧珩听说,便道:“那我送你上去。”
长书点点头,与他并肩出了枕剑阁,一路拾阶而上。
到了半山腰,长书站住脚,问道:“对了,上次你在夕佳山拿回来的悬剪剑,没有带回谷里么?”
萧珩道:“我放在孟兄那里了,只可惜当日在舟山城,给宁疏师兄知道了断水剑之事,我不得已,只好把断水剑交给师父,如今要再拿出来,恐怕要多费些周折了。”
长书沉默一会儿,笑了笑道:“总会有机会的。”
明玉卧在扶栏上,早看到两人自山腰缓缓上来,见两人到了门门口,便迎出来打趣道:“你们两个居然会一起来藏剑阁,这在从前真是不可能的事……莫非是我眼花了不成?”说罢,趁着长书不备,一把抢过她腰畔悬着的长剑,拿在手中啧啧有声:“早上我就看见你这把剑了,当时就觉得有些眼熟……”他故作惊讶抬起头来,瞧着萧珩:“这是……莲心剑?”
长书心头微恼,一把抢过莲心剑,冷声道:“是又怎样?”
明玉盯着她,忽然大叫一声,长书吓了一跳:“干么?”
明玉悠悠一笑:“长书,你脸红了。”
长书更为尴尬,瞪了他一眼,抽身走开。
明玉犹自笑道:“傅长书居然也会脸红……”他笑着叹了两声,面色一正,将萧珩拖到一边,低声道:“上次你走之后,我留意了下月娘,发现这小丫头居然在后山藏了一个人。”
萧珩大惊:“什么人?”
明玉道:“我发现之时,那人已经离开了,这几日小丫头行踪不定,总见不到她人影,你若见着她,好好盘问她一下。”
萧珩点头:“明日便是清明,月娘应该会去山下白云村祭奠她母亲。”
明玉“嗯”了一声,沉吟道:“你觉得会是什么人?”
萧珩想了想,心头隐隐猜到一人,脱口道:“莫非是……”
“是谁?”
萧珩摇摇头,迟疑道:“我不敢肯定,明日证实了再说。”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夜色浓倦,山谷上下万籁俱寂,偶尔一声钟声响过,余音回荡,更显幽静闲远。
长书独自坐在藏剑阁西阁外室,坐在桌案边,在灯下誉抄史籍。一阵清风自窗户外刮来,激得案上那盏孤灯忽明忽暗,她放下笔,伸了个懒腰,起身去关窗,瞧见下面山谷内枕剑阁中透出的一点灯火,不禁收了手,倚在窗前望着那点光亮出神。
枕剑阁之内,萧珩独自站在院中,他负手而立,仰望着明月之下隐在丛林中的巍巍藏剑阁,半晌低头一叹,缓步走入屋内,吹熄烛火。
长书面带微笑,慢慢关上窗户。
这日山中又下起了小雨,雨丝细细绵绵,不紧不慢,直下了一天,到了傍晚,山谷上下仍是一片水气蒸腾,雨雾氤氲。
藏剑阁之内,几名白衣弟子正清扫着西阁外室,长书将昨夜誉抄的一册史籍放入分门别类的书架上,又将架上的书册与手中名录对了一遍。
明玉埋头走进来,见了她不由吃了一惊:“长书,今日你不当值,怎么又来了?”过来拿起她手中名录一看,打量她两眼,奇道:“怎么你对这誉抄备份之事比我还上心?”
长书面无表情,只道:“没别的事做罢了。”
明玉嘱咐了两句,正欲出门,往山路上一看,又不由笑了起来:“我还当今日下雨,没有人上这里来……长书,看来你面子大得很哪。”
长书听说,便也来到门边,伸头往山腰看去。
斜风细雨中,几人撑着油纸伞,一路说笑着往藏剑阁而来,却是萧珩、宁疏和楼月娘三人。
宁疏当先走到殿前,大声道:“师妹!我听别人说你回来了,还不相信呢,你怎么想通了,愿意回来?”也没等她回答,便自怀中摸出一壶酒来,对明玉呵呵笑道:“我今天带了好酒来,咱们几个好好乐上一乐。”
明玉大笑道:“好!好,正不知道今日怎么打发呢。走吧,去我的秋水居。”
月娘收了伞,朝长书行了一礼,脆生生道:“傅师姐。”
长书面色冷淡,漠然应了一声,转身走开。
萧珩在后面悠悠走来,将她神色瞧在眼里,知她心有芥蒂,弯腰拧了拧衣摆上的水渍,淡淡道:“你们先去吧,我随后就来。”见几人嘻笑着走远,便走入殿内来找长书。
长书坐在案边,拿起笔,翻开一册书。萧珩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凑过脸来看了看,笑道:“抄的什么?”
长书将他一推:“你去喝你的酒,别来烦我。”
萧珩瞄了瞄周围,趁没人注意,左手放到案上,袍袖下轻轻将她手一握:“我是来看你的,你去我才去。”
长书握住笔的手一抖,忙将手挣开,正色道:“我还有事要做。”顿了一顿,悄声道:“我想尽快把西阁里的藏书备好份。你去吧。”
萧珩一愣,见有人走过来,也不好多说,只得站起身道:“那好吧,我先去了。”
他绕过西阁殿,顺着一条碎石小径,来到殿后众弟子的居所,尽头处一丛幽篁之内隐着一间小小院落,正是明玉的秋水居。
屋中明玉和宁疏已经摆开棋盘对弈起来,宁疏见他进来,忙起身道:“萧珩快来,我不是师叔的对手。”
萧珩一笑,坐到明玉对面,随手下了一子,抬起目光,与明玉对视一眼,明玉微微点了点头。
宁疏瞅了瞅门口:“长书呢?她怎么不来?”
萧珩道:“她不习惯热闹,自是不来。”
明玉哈哈大笑:“你几时这么了解她了?我跟她从小一块长大,以前还一直替她担心,怕她那性子不讨人喜欢,现在看来完全不用担心了。”
月娘抿嘴一笑:“我看傅师姐回来,整个青锋谷最高兴的,就是萧师哥了。”
萧珩面不改色,又落了一子,敲了敲棋盘:“师叔,该你了。”
月娘随口打趣了一句,便坐在一边,只顾瞧着窗外,手指搅着衣摆,有些心神不宁。
明玉扫了她一眼,淡淡道:“月娘,你今日去祭拜过你母亲了么?”
月娘收回目光,笑道:“去过了。”
“真是乖孩子。那你现在没别的事了?一会儿等我赢了萧师侄,再来跟你下。”
月娘勉强道:“好啊。”
萧珩抬起头来,看明玉一眼:“怎见得你一定会赢我?”
两人放开手脚,全力厮杀,一盘棋下了许久仍是不分胜负,月娘渐渐坐立不安,宁疏看了半日,早觉无趣,抱着酒壶倒在榻上呼呼大睡。
明玉扶额落下最后一子,长叹一声:“终于赢了,月娘,换你了。”对萧珩使了个眼色,萧珩起身,出了秋水居。
月娘坐到明玉对面,心不在焉摆上棋子。
明玉瞧着她,眼睛眨也不眨,月娘心下忐忑不安,垂下眼道:“师叔瞧着我做什么?我脸花了?”
明玉淡淡一笑,忽然面色一沉:“月娘,你在后山藏的那个人,我已经抓到了。”
月娘大惊失色:“什么?你……你怎么知道?”
“月娘,你向来藏不住什么心事,不过你也算机灵,现在才给我逮到。你以前总说你身子不好,找百草要了不少药,都是给那个人吃的吧?”
月娘心头慌乱,忙将棋子一抛,跪下道:“师叔,求您别说出去,我,是我糊涂……”
明玉将她拉起,低叹一声:“我不告诉其他人,不过你得把来龙去脉告诉我。”他顿了顿,又笑道:“别撒谎,我看得出来。”
萧珩站在那排屋舍之前等了半日,方见远处长书撑着伞,慢慢朝这边走来,见了他不由一愣:“你怎么还在这里?”
屋檐之下雨珠滴滴,将他的衣衫飘湿了大半,他微微一笑,柔声道:“我想陪你去看看林师叔。”
长书心头一暖,点了点头:“你等我一会儿。”进屋收拾了早已备好的东西,出来道:“走吧。”
萧珩拿过她手中的油纸伞,撑在她头顶上方,另一只手牵着她,慢步走入雨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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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五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