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深处的隧道里,清晰而杂乱的脚步声渐渐响起,长书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一会儿,人群纷沓而至,为首的正是鸣风。他坐在轮椅上,借由夜明珠柔和温润的光线,打量了萧珩几眼,目中闪过几丝莫测难明的神色,淡淡道:“你们跟我来。”
长书与萧珩对望一眼,缓缓起身,随他走出地牢。
一行人穿过幽暗的隧道,进入北渊宫的腹地。
一路上,只见翠竹依山,清泉潺潺,待到深处,眼前现出大片洁白花树,风动花落,千朵万朵,如雪初降。
九重玉阶之上,高耸的汉白玉石柱擎天而立,宽阔的大殿尽头,数十人肃穆而列,正中端坐的一人斜眉入鬓,狭长的双目中异光流转,正盯着朗然而来的萧珩与傅长书。
鸣风领着两人走到那人面前,平静道:“禀告宫主,属下在惊雷阁的废弃地牢中,搜到萧珩与傅长书。”
北渊宫主下首一人声如洪钟,大怒道:“胡说!他两人怎会在惊雷阁中?”
绿凫冷笑道:“不在你那儿又在哪里?我本以为是苏青雷做的,把他的逐电阁搜遍了也没搜到人,想不到竟然是你暗中虏走了人。”
那人便是惊雷阁的雷使云棠,闻言更是气得满脸通红,指着绿凫道:“你与苏青雷两人相互倾轧,如今又居然算计到了老子头上,鬼才晓得是你们谁故意把他弄到老子这里的,老子偏不认账!”
电使苏青雷在旁不阴不阳道:“雷使大人可不要血口喷人,如今人是在你那儿搜出来的,宫主大人英明,自有定断。”
绿凫冲动之下,杀了不少苏青雷的手下,心中正在懊悔,这时便大声道:“不错,你知道我与苏青雷向来不合,故意让那小子喝了忘忧酒,一天前又将他带走,借此挑拨潇雨阁和逐电阁的关系,你就好渔翁得利不是么?”
云棠气得青筋暴起,怒喝道:“一派胡言!这小子从你那儿失踪了,我怎么知道你会怪罪到逐电阁头上?老子从不屑搞你们那些阴谋诡计,呸!”
绿凫冷笑道:“谁都知道他逐电阁在我潇雨阁中安插的人最多,那小子不见了,我当然会怀疑到他头上,哼,哪知我倒是小看了你,居然能在我眼皮底下把他弄走。”
云棠跳脚道:“老子没干!说不得就是这小子自己跑的!”
此言一出,大殿内数只眼睛,齐刷刷朝萧珩看去。
萧珩气定神闲,只负手而立,北渊宫主暗中轻叹一声,缓缓走下宝座,朝他微微一笑,双瞳中闪过一丝邪异的赤红光芒,用极轻极柔的声音看定他道:“是你自己走的吗?”
萧珩目光与他一触,眼皮一跳,心下立刻一凛,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只漫不经心道:“我可什么也不知道,醒来后就在那地牢里了。”
北渊宫主点头一笑,眼中诡异光芒敛去,缓缓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不发一言回身落座,只轻轻掸了掸衣袍。
众人被他阴测测的目光一扫,皆是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出声。
当下大殿内清风雅静,半晌方听得北渊宫主柔声道:“你们倒是越来越长进了,为了个毛头小子,竟然闹成这样,也不怕外人看了笑话。”说罢,朝傅长书看了一眼,又轻笑了两声。
他的语声温柔无比,偏生众人听去,只觉得好像寒冰沁入心骨,冷得牙关都似在打颤。
绿凫仗着与宫主关系匪浅,壮着胆子道:“宫主,这小子身系我们北渊宫多年大计,属下虽办事不力,被他人钻了空子,不过,只要宫主再给属下一些时日,属下定能——”
北渊宫主挥挥手,轻言道:“够了。”他弯起嘴角,阴柔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缓缓道:“绿凫,你也知道事关重大,事已至此,我若还把他交给你,那就是害了你了,你想想,你若再办砸了,就算我能容你,他们几个还能容你么?”
绿凫心有不甘,却不敢再说。苏青雷见她没有讨到好处,心下暗自幸灾乐祸,想到自己多名手下被她不明不白拿了性命,又是一阵愤恨。
云棠面色忽青忽白,只暗道自己吃了这个哑巴亏,不知宫主大人会如何处置自己,正惶恐间,只听得上首北渊宫主道:“云棠,人虽是在你那儿搜到的,不过此事甚为蹊跷,未查清楚之前,我不会怪罪于你的。”
云棠心下一喜,双膝跪下,磕头如捣蒜:“宫主大人英明!”面露得意之色,站起来朝绿凫和苏青雷一挺胸脯。
那两人哼了一声,各自别开脸去。
北渊宫主看在眼里,只觉颇为头疼,闭目思索片刻,方徐徐道:“罢了,这事等日后再查,先散了吧。萧珩和傅长书留下,鸣风,你也留下。”
片刻后众人散去,北渊宫主便道:“鸣风,何人给他喝的忘忧酒,你可知道?”
鸣风静静道:“不瞒宫主,正是属下。”
北渊宫主毫不吃惊,反倒轻轻一笑:“还是你机灵些。”
鸣风亦微微笑道:“宫主也看到了,雨、雷、电三使争斗不休,属下实在害怕,未能等到宫主出关,便会因三人的意气之争坏了大事,因此才斗胆让他喝下忘忧酒,只盼能等到宫主出关。”
北渊宫主“嗯”了一声,叹道:“这几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知道斗来斗去,实在让我很是头疼,不过现在也还少不了他们。本宫主不彻查此事,也是为了让他们从此心里有个忌惮。哎,还是你们御风阁甚得我心。”
他顿了顿,忽而面色一沉,冷冷看着鸣风道:“不过,忘忧酒解药配方既已遗失,为何还要给他喝下忘忧酒?莫非是风使叫你这么做的?”
鸣风不慌不忙道:“宫主大人放心,属下这段时日已精心调配了药汤给他服下,如今忘忧酒毒性已解了大半,若是再等得五六日,毒性便可完全解去。”
北渊宫主面上神色变幻不定,盯着他面具下的脸看了半天,方道:“五六日?看来,这五六日之间,必得我亲自把他带在身边了?”
鸣风笑道:“还得烦劳宫主。这段时间,把他交给三使中的任何一人都不妥当,而属下的御风阁,也自问没有能力保护他……”
北渊宫主沉吟片刻,缓缓颔首。鸣风又道:“此外,这傅长书,与萧珩是旧识,两人关系匪浅,有她在旁点拨引导,可使药效事半功倍,所以,还请宫主也将她一并带着。”
北渊宫主看了长书一眼,嘴角轻挑,只点了点头。
片刻后,北渊宫主便带着两人回了自己寝宫。
他的寝宫位于大殿后方,乃是两间极为隐秘的石室,外面一间石屋宽敞非常,内中陈设精美华丽,碧纱红幔,玉案宝珠,东边石壁下一排书架摆满各色琳琅书籍,书架顶上放置着一张古琴,一缕幽香正于镂空香炉中冉冉升起。
萧珩打了个呵欠,懒懒笑道:“真是好地方。”说罢,大喇喇在角落里一张软罗纱榻上躺下来。
北渊宫主皱了皱眉头,阴沉着脸,上前将他衣领一提,轻轻一带,“啪”的一声,萧珩已摔倒在地上,揉着肩膀,不断低呼。
长书也不去管他,自去书架旁凝目细看,萧珩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她身边,随手捞起一册书翻了两页,大惊小怪道:“北渊宫史?我看看——最末一位宫主……恩,是风千冥,出任日期……五十年前?哇,你就是风千冥?真看不出来,原来你这么老了。”
北渊宫主本已走进里间,闻言大怒,身影一飘,顷刻闪到两人面前,衣袖轻荡,眼见厉风扬起,两人竟是无法躲闪,眨眼之间,各挨了他一记耳光,萧珩所受尤重几分,脸上顿时起了一道红印。
他不以为意,抚了抚脸颊,看着北渊宫主那张光洁白皙,毫无皱纹的脸庞,笑道:“真看不出来,本来还以为你大不了我几岁——不知宫主大人练的什么神功?莫非你们乱坟冢里的那些死人,都是给你练功用的?原来吃人的心脏还有这般功用……”
北渊宫主风千冥面色一变,揪住他衣领道:“乱坟冢?你去过乱坟冢?”
萧珩点头道:“是啊!惊雷阁是我自己去的。”
风千冥一双邪诡的瞳仁中赤红之色漫起,盯住萧珩眼珠,萧珩迎着他目光,低声道:“不用摄我的魂了,我说的是真话。”
风千冥眼中异色更炽,面无表情道:“你没喝过忘忧酒?”
萧珩胸中鼓鼓跳动,只觉他目光中传来的力量怪异无比,自己浑身的血液都似翻涌起来,脑中更是渐渐迷糊,忙定了定神,道:“不错,你想必也知道了,鸣风费尽心机,就是想让你在我身上使出摄魂**,你何必遂了他的愿呢?”
风千冥目中神色莫测,缓缓放开他衣领,徐徐冷笑道:“好,你倒说说看,他想要干什么。”说罢,转身坐到软榻上,闭上双目。
萧珩瞄了瞄他面色,理好衣袍,在他对面坐下,笑道:“宫主大人心中早就有数,又何须我多说?不如咱们来做个交易?”
风千冥蓦然睁眼,半晌冷笑数声,沉声道:“交易?你跟我?哈哈,真是笑话,本宫主两根手指头就能捏死你,就凭你也敢来跟我做交易?”
萧珩镇定自若,只看着他道:“鸣风本已答应我,只要我引你在我身上使出摄魂**,便答应事后放我出去,我本来就是假意答应他,我的目的,便是要来跟宫主大人你合作,不过嘛,你如果不愿那就算了。”
风千冥怒极反笑,道:“我为何要答应你?只要我不使出摄魂**,他们就不能如愿——”
萧珩接口道:“那你永远也别想得到真的越剑详考。如果你不用摄魂**,我大可以胡乱写出来给你,你又不放心把我交给你那些手下。”
风千冥冷笑一声:“就算本宫主用了摄魂**,也只会失去两分功力,整个北渊宫,还没有谁能威胁得了我,想除去我,怕没这么容易。”
萧珩盯着他双瞳,微微笑道:“不错,不过你可知道鸣风借着为我解忘忧酒之毒,给我喝的什么药?”
“什么?”
“……是抵制你摄魂**的药物,他说我的毒还有五六天才能完全解去,便还要给我喝五六天的药。等我把药都喝完了,到时你用摄魂**逼我写出越剑详考之际,不知不觉会丧失大半功力,他们要除去你,只怕易如反掌。”
风千冥不发一言,只死死盯着他不说话,目光冷冽如冰,寒气迫人。
萧珩笑道:“你大可以试试看我说的是真还是假。”见他目中红光闪现,忙暗自运起真气,面上神色不动,看住他双瞳。
风千冥见他面色如常,目光清澈无波,料定他所言不假,当下收了法力,脑中念头疾转,思索良久,方道:“你想怎么做?”
萧珩暗中松了口气,这才缓缓笑道:“我可以跟鸣风说你已经用摄魂**逼我写出了越剑详考,然后给他们一份假的,让他们放松警惕,等他们以为你功力大失,来找你麻烦的时候,你便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清除这些叛逆。”
风千冥不语,良久唇边现出一丝冷冷笑意,问道:“你为什么要选择跟我合作?”
萧珩懒懒道:“不为什么,只因我也想除去御风阁。在这一点上,我们目标一致,不过,我还有个要求……”
“你想要什么?”
萧珩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要你放弃越剑详考,事后送我们出宫!”
风千冥勃然大怒,忽然身影一闪,抓住他胸口衣服,左手狠狠一甩,竟将他抛出数丈,他身子重重撞到石壁之上,还未跌下,风千冥右手已隔空推出,凌厉掌风不偏不倚,正击在他肋下。
萧珩低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身子沉沉摔倒在地。长书一直在旁凝神细听两人对话,此时见变故陡生,忙奔过来将他扶起,萧珩急咳一阵,又吐出一口血来。
风千冥缓步走来,狞笑道:“好大的胆子!”衣袖轻鼓,掌风再度迫近。
长书检查萧珩伤势,见他一根肋骨错了位,心下又痛又怒,蓦的拔出长剑,清冽剑光暴起,一剑直刺他眉心,喝道:“不许碰他!”
萧珩忙勉力道:“长书,不可——”
风千冥不闪不避,左手双指一竖,夹住长书剑尖,欺身而上,一掌抓向她胸口。
长书身形一转,撤回长剑,飞身跃起,刷的一剑,仍是直冲着他眉心而去,剑光灼灼,如虹贯日,眼见便要没入那阴邪的双眼之间。
风千冥眉头一皱,低头避开剑锋,双掌挥出,掌风如潮奔涌,激得长书身形一斜,未及变招,手腕已被他如冰手掌擒住,“铛”的一声,莲心剑落地,风千冥阴笑一声,将她脖子扼住,缓缓收紧。
长书顿觉呼吸一窒,风千冥双目中杀意闪过,正欲加强手上力道,只听一个声音冷冷道:“放开她,不然你既得不到越剑详考,也不会有机会肃清你的叛逆。”
他转头一看,只见萧珩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素白的衣袍上全是咳出的鲜血,此刻手握莲心剑,轻颤的剑锋正抵在自己喉咙之上,他目光冷冽,见风千冥仍是未放开长书,想也不想,剑尖往前一送,喉间肌肤被划开,立时滴下一溜鲜血。
风千冥冷哼一声,将长书一抛,拂袖走入内室,重重将门关上。
长书忙奔过来,夺下他手中长剑,萧珩身躯颤抖,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闷声道:“你,你不许再这么冲动了……”
长书闻着他衣襟上的血腥之气,只闭目点点头,说不出话来。
两人自出谷以来,还从未遇到过这般强劲的对手,心中俱是骇然,萧珩将她搂在怀里,心神一松,却是再也支撑不住,靠着石壁缓缓坐下,轻抚着她长发,想起她方才险被夺了性命,又是后怕,又是愤恨,在她耳边以极轻的声音道:“这人不能硬来,你听我的,我一定会杀了他!”
长书待心跳平息,轻轻挣脱他怀抱,勉力笑道:“先别想这么多,我替你接骨。”
时间一分一分流逝,内室一直悄无声息,长书替他接好肋骨,又撕下裙摆,将他衣衫除下,紧紧缠绕住伤处,瞄了一眼内室的门,低声道:“他会同意么?”
萧珩握住她的手,微微笑道:“他会的……”
话音一落,内室门倏然推开,风千冥自内室闪身而出,阴沉的目光落在萧珩身上,定了半晌,方开口问道:“你为何笃定我一定会答应你?”
萧珩看他一眼,平静道:“只因你只有这一个选择。”
风千冥心中恼怒,仰头笑了两声,面色又是一沉:“为何?”
萧珩盯着他双眼,面容无波,缓缓道:“你已经八十多岁了,虽然看上去几乎和我们一般年轻,但是你自己的功力衰竭如何,你自己心中有数,所以你属下的几名阁主虽然无能,你也没有更多的精力去管,你明知御风阁早在对你有所动作,对他们近年来崛起的势力,也不敢轻易去拔除,这次对于你来说,实在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是得到越剑详考重要,还是保住你自己的宫主之位重要,想必你自有分晓。”
风千冥双目一眯,只死死盯着他,未置一辞。
萧珩顿了顿,歇了口气,方低声道:“御风阁忌惮着你,你也忌惮着御风阁,要打破你们之间的平衡,只有靠我了。”
风千冥冷笑一声:“你就不怕你替我除去御风阁之后,我再来逼你写出越剑详考,然后再杀了你?”
萧珩缓缓笑道:“我既有胆量来跟你提条件,自是不怕。”
风千冥吃不准他心中所想,沉默良久,权衡再三,终是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萧珩闭上双目,笑道:“记得你说过的话。现在把鸣风叫来吧,我可是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