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红药起身收拾好包袱,便去唤聂英。
聂英哼道:“干什么?”
红药道:“公子快起来啊,一痕先生不是让咱们赶快走么?您昨天说睡了觉再说,现在天已经亮了,我们赶快走吧。”
聂英哭笑不得:“走什么走!我谁也不怕!再说一痕都承认这剑是奇物,我胜券在握,干嘛要走?”再不理他,翻身闷头大睡。
红药无奈,只得又把包袱中的东西拿出来,想了一想,把他那把钝剑拿出来擦了两遍,用布包好放到床下。
他在屋中转了两转,总是无事可干,想起昨日一痕所论长短,又不觉心痒,见聂英兀自沉睡,大概一时半会儿使唤不到他,便轻手轻脚出了房门。
他一路来到听风楼,果见一痕与那少女仍坐在窗边,便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坐下,迫不及待看向一痕。
只听一痕道:“自古活人祭剑之法,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能使用。剑得人之精血,固然天成神韵,但毕竟此法太过残忍,所成之剑戾气横生,持剑之人多不得善终……”
有人问道:“难道就没有例外么?”
一痕道:“当然有……听说连云庄创始人炫光老人所持之剑便是他长子祭剑而成,但炫光老人一生善行无数,用此剑连诛不少极恶之人,不仅得以善终,还开创了连云庄薛氏一脉,不过他死前下令禁止弟子再用此法,那把剑在他死后也不知所踪了。”
一痕见众人听得哑口无声,微微笑了笑,往下说道:“肉身祭剑多能天成神剑,但也不尽然。相传吴越晚期,铸剑名师黄宸怀疑他妻子移情别恋,便采金铸剑,欲杀那奸夫,他妻子黄氏得知后,为证明清白,在剑大成之日跳进铸剑炉,顿时天崩地裂,风云变色,谁知剑炉裂开,铁水竟然不凝,三日后才慢慢化为两块灿然夺目的黄铁——”
听到此际,那本是漠然坐在一边的少女,忽然之间神色一动,抬眼看向一痕,一痕瞟了她一眼,继续道:“黄宸后悔不迭,自此以后再不铸剑。他死之后那两块黄铁也随他进了坟墓,多年后山野更迭,后人得到那两块黄铁,却始终不敢用来铸剑,皆因怕那黄铁中所含的戾气。时至今日,那两块黄铁倒不知流落在何方了……”
众人唏嘘不已,红药正听得心醉神迷,却闻一痕老人道:“今日就到此吧。”他心中颇觉遗憾,忽又想起公子此刻怕早已醒转,正待拔脚而去,却见一痕向他微微眨了眨眼睛。
红药疑心是自己眼花,不由张大嘴巴,愣愣看着一痕,只见一痕对那少女道:“阿书,咱们走吧。”走到楼梯口,又回头朝红药微笑点头。
红药对这一老一少本有好感,忙在后尾随而去。不一会三人出了闹市,在一处僻静茶肆坐下,一痕便笑道:“小兄弟,你家公子为何还不走?”
红药挠挠头,道:“他……他喜欢海棠小姐,要用破云剑向她求亲!”
一痕一愣,叹息不语。
红药心中七上八下,惴惴不安道:“先生……”
一痕道:“你家公子那把剑,委实干系重大,昨日听风楼一现,怕是要惹来杀身之祸呀!我昨日故意说得一钱不值,就是想能避一时便避一时,唉,你家公子一意孤行,恐怕会凶多吉少。”
红药顿时吓得汗流浃背,连忙拔脚就走,慌道:“我这就去叫公子,快些离开这里……”
一痕道:“罢了,消息既已传开,你们现在走怕更是不妥,万一牵扯上无辜之人又如何是好?”
红药目瞪口呆,抓耳挠腮一阵,忽在一痕面前跪下,磕头如捣蒜,哭道:“请先生救救我家公子——”
一痕叹道:“我又何尝有什么办法?这次名剑荟萃,剑客云集,你道有多少人是真正为海棠小姐而来?这剑不现则已,既然已经出现,怕是今后再无宁日。”
红药哇哇大哭,拉住一痕衣袖只不放手,一痕道:“你且回去,待我想想。晚饭后你到水天客栈找我。”
红药听得一痕肯替他想办法,这才松了一口气,在他心中,总觉得这老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破涕为笑道:“多谢先生,那我先回去了,我、我好好看住我家公子,哪儿都不要他去!”说完,又磕了两个头,飞也似的跑了。
一痕笑道:“这小兄弟倒是挺有意思……”转头向那少女打量几眼,道:“阿书,你怎么看?”
那少女道:“昨日听书之人中,怕是有不少已经留意到了。”
一痕点头道:“这把剑会出现在这里,恐怕大家都没有想到。你可知道这把剑的来历?”
少女迟疑片刻,摇头道:“不知……还请先生赐教一二。”
一痕不语,看她一会儿,却忽然道:“你是青锋谷弟子吧?”
少女诧异道:“先生怎知?”
一痕微微一笑:“其一,我在紫云洲遇到你,那里离苍梧山不远……其二,你双掌粗砾,手心有厚茧,浑身又带有剑气,显见曾是铸剑之人;其三,青锋谷向来不问世事,超然物外,你气质清绝,正像青锋谷之人……不过,我也是今日才敢肯定,我八年前曾到厉洲一带游历,机缘巧合之下得知那两块黄铁其中之一被青锋谷弟子带走,我讲到此事时见你神色有异,显然你知道那黄铁的下落……”
少女垂下眼眸,半晌轻轻叹息一声,低低道:“如今我已不是青锋谷弟子了……先生不想知道为何?”
一痕探手去摸那酒壶,打开来却发现酒已喝尽,他苦笑道:“我只知你爱剑,我爱剑,既有缘碰在一起,又何须再问?从今以后,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你爱听我说书,便跟着我,若有一日你不爱听了,随时离开就是。”
少女默然无语,目中泪光莹然。一痕叹了两声,又问道:“青锋谷铸剑之术名声在外,我听说谷中子弟剑术修为也十分高超,阿书,你的修为如何?”
长书道:“下山之前,我曾是谷中玄衣弟子。”
一痕抚须道:“怪不得……如此甚好……”
红药风风火火,一路跑回驿馆,聂英早已起身,在房中大发脾气,见他气喘吁吁抢进门来,不由喝道:“你死到哪里去了?我那件紫缎外衣,你放在哪里?”
红药上气不接下气,忙自包袱里找出衣服,聂英展开一看,又怒道:“这么皱?如何穿得?罢了。”气冲冲便要出门,红药回过神来,忙上前抱住他双腿,叫道:“公子,去不得!”
聂英奇道:“孙兄约我去望海阁听琴,怎么就去不得?”
红药断断续续,把一痕所说讲了一遍,又道:“公子,咱们晚饭后一起去找一痕先生,他一定有办法救我们!”
聂英心中惊疑不定,毕竟也有些害怕,犹豫一会儿,便道:“好吧,且听听他说什么再做打算。”
两人只盼天色快快变暗,好不容易捱到傍晚,匆匆吃过晚饭,便遮遮掩掩,往水天客栈找去。
一痕和傅长书已在屋中等候,一痕见了聂英,便问:“这剑果真是你家祖传?”
聂英答道:“确是家中祖传。”踌躇一会儿,又老老实实补充道:“不过我小时并不知道家中有这把剑,家父一年前去世,这才将此剑传与我,还有一本破云剑法的剑谱。”
一痕摇头道:“什么破云剑谱,不过是障人耳目罢了。你爹难道没有告诉你要小心保管,不要轻易示人?”
聂英面上一红,嗫嚅道:“自然是有的……不过这次百灵岛求亲,如果不拿出此剑,怕是无法得偿所愿……”
一痕轻哼了一声,道:“只怕你爹也不知道这把剑的来龙去脉。这剑是失传很久的天陵剑,不知道多少人为它争得头破血流,你家祖上机缘巧合得到这把剑,竟然至今相安无事,也算奇事了。”
聂英吓得冷汗直流,喃喃道:“这……如何是好?”
一痕沉吟片刻,望向长书,道:“你可听说过越王八剑?”
长书点头:“曾在《拾遗记》中见过有关记载。”
一痕道:“越王八剑应八方之气铸造,八剑所用的却是一块整铁,得其中一剑已是所向无敌,若八剑汇齐,则威力无穷尽,可撼天动地。多少人想得到这八剑,奈何长久以来,八剑各自流落异地,有关的史籍记载又少之甚少,甚至没有人知道这八把剑是什么模样,唯一的线索,便是越王勾践墓中的相关记载,有传闻说王陵内留有一本越剑详考,不仅记录了八剑的铸造工艺,还有去向始末……可是越王墓究竟在哪里,却也没人知晓……”
长书动容:“莫非这天陵剑里便有越王墓的线索?”
一痕点头道:“正是。相传勾践为免后人盗墓践尸,将陵墓建于一处极为隐秘之地,又命工匠铸成天陵剑,以剑身云纹昭示陵墓方位,以供嫡系子孙祭拜,后楚越相争,楚威王杀越王无疆,天陵剑在那一战后便不知去向了。”
聂英听他俩说来说去,心中越来越害怕,看一眼红药,那少年早已是面色惨白,魂不守舍,他忽生出一个想法,忙问道:“先生怎知这剑一定是真品?若是仿品,不是虚惊一场?”
一痕看他一眼,道:“这剑也的确出过不少仿品,即使是仿品,孤注一掷来抢夺的仍然不在少数。”
聂英勉强笑道:“没有这么严重吧……昨日到现在,不是一直相安无事么?”
一痕冷哼一声:“你道你昨日新交的那朋友是一般人?”
聂英惊道:“孙兄……”
一痕道:“他是连云庄的管家孙九青。”
聂英讪讪无言,红药涨红了脸,忽大叫道:“公子,咱们把这把剑毁了,便没有这么多事了!”
长书讶异,不由看了红药一眼,一痕笑道:“这位小兄弟想法倒是不同常人,我等爱剑之人身在局中,倒是决计想不到也舍不得……不过天陵剑毕竟是上古奇物,我辈祖先殚精竭虑才铸成此剑,再者,越王八剑乃正气之剑,若能依这线索被有缘之人寻得,用于正道,岂不造福苍生?我有一个想法,小兄弟你看怎么样?”
红药听得一痕老人居然要问自己的意见,不由大为惊异,扭捏不安,望了他家公子一眼。
一痕沉吟良久,方道:“事已至此,只有力保你家公子成为百灵岛之婿了……百灵岛富甲一方,势力雄厚,自然可保你们一家平安无事。再者,我曾与百灵岛主有过几次交道,岛主也算正直之人,天陵剑落入百灵岛之手,总好过被其他人得到。”
聂英听到此际,万万想不到一痕想出的竟是这个方法,虽出乎意料,却是柳暗花明,不觉喜出望外,忙道:“此计甚好。”又心花怒放道:“那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一痕厉声喝到:“糊涂!岛主选剑,定是以锋利坚韧为首,天陵剑之奇,奇在剑身云纹的锤锻制成,并不在剑本身,此次盛会卧虎藏龙,你以为天陵剑真能强过其他所有剑?胜了还好,如若胜之不得,天陵剑一旦被斩断,其残片更会引得各方争夺不休!”
聂英道:“这……”
一痕看眼长书,道:“唯今之计,只有让阿书扮作求亲者,先替你抵挡一阵,我到时替她吹嘘几句,待她胜过其他人,你再上前挑战,她自然会输给你。如此一来,胜算便多了几分。”
聂英看眼长书,心下正狐疑不定,却听一痕又道:“离赏剑大会还有两日,这两日之中,谁也无法预知会有什么意外,阿书,这两日,你就跟在聂公子身边吧。赏剑大会之前,我自会来找你。”
长书道:“好。”
是夜月凉风静,驿馆中聂英和红药在内间早已呼呼入睡,长书困意全无,只坐于外间窗下,细细审视那天陵剑。
数月前她下得苍梧山,自觉茫然无依,在紫云洲盘桓了几日,无意间在城中一处酒肆里听到一痕说书,这些野史杂闻,平日在青锋谷中倒是难得听见,她听了一会儿,竟然听得津津有味,第二日便又来听。一连听了三日,第四日一痕见她早早而来,便对她道:“姑娘,你明日不用来了,我今天说完书,便要启程去百灵岛了。”
长书心中怅然所失,轻声道:“百灵岛?”
一痕点头:“百灵岛三月间会召开赏剑大会,岛主托人邀我前去评剑。”说罢,见她面上隐现向往之色,不由微微笑道:“你想去么?”
长书本欲前往南荒寻找铸剑材料,听一痕如此一说,倒有些犹豫,踌躇一会儿,方才轻轻点了点头,一痕便道:“既如此,那咱们便一道去吧。”
那日起,她便跟在一痕身边,一起往东海而来。她遭逢大变,本是郁郁寡欢,谁知与一痕一路相伴,眼中见到开阔天地,耳中听得奇闻异事,心境倒是渐渐明朗,复归平静。有时她在途中客栈里醒来,忆起青锋谷旧事,自觉前尘如梦,数月前那一场锥心之痛,连同她的旧伤一起,慢慢结痂尘封。
一痕对她照顾有加,却从来不问她的身世。长书自小便失去父亲,虽有母亲相伴,她母亲对她却是严厉苛刻,几无慈爱之色,她向来心气甚高,倔强固执,亦很少得到师长真心关爱,同龄师兄弟妹见了她更是远远避开,她与一痕认识不久,平日相互之间也不多话,却反而觉得亲切,不知不觉间对这老人甚为信赖。一痕既有心要保聂英和天陵剑,她便暗下决心,一定助他一臂之力。
月色渐渐西移,其时乌云散开,天空中现出一轮满月。长书似是眼前一花,只觉那天陵剑上的云纹好像活了一般,渐渐延伸开来,定睛一看,却又平静如昔,她不由心中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