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五爷闻言一惊,心中暗道糟糕,忙将地上布包卷起,口中道:“不换了,不换了!”抱起包袱,撒脚便跑,长书忙拉住他袖子:“五爷!你不认识我了?”
朱五爷头也不抬:“不认识,不认识!我不是朱易。”
长书哭笑不得:“五爷忘了?这东拏剑还是我起的名字呢!”
朱易这才抬头,面露疑惑之色,半晌眼睛一瞪:“原来是你这小姑娘,吓了朱爷我一跳!”
长书笑道:“五爷在躲什么?”
朱易也不答话,看了看头顶上大树,小眼一转,便往树上爬去,一面爬,一面道:“哎,一时说不清,对了,一会儿如果有人来问,就说没有看见我。”他爬到树上,又自树荫里探出半个脑袋:“小姑娘,你帮了我,这东拏剑就给你了!”
不多时,果然几人自城门内策马奔来,为首之人正是常九,他远远看见萧珩,吃了一惊,忙跳下马来,止住后面两人,孤身上前。
他看一眼长书,迟疑片刻,躬身道:“请问两位有没有看到有人从这里经过?”
萧珩道:“是不是一个干瘦老头,背后背着一个大包袱?”
“就是他,二位可有看见,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萧珩笑道:“往西边走了,你快追,说不定还追得上……我记得你是百灵岛的人,可是岛上出了什么事儿?”
常九低声道:“哎,岛上那铸剑师朱易,本是铸剑谷里技艺最好的,但凡岛上有王公贵戚送来的绝好材料,都是交给这朱易,谁想这朱易用别人送来的好材料铸成剑后,又暗地里用些别的材料铸了一模一样的剑,自己把那真材实料的剑据为己有,却将那假剑交出,十几天前,有人发现了他藏在谷里的真剑,他见事情败露,便带着那些剑逃出了百灵岛……”
萧珩骇然道:“还有这等事?那些请你们铸剑的王公贵戚倒也罢了,你们岛上精通铸剑的人不少,怎会没有人看出来?”
常九道:“这朱易厉害之处就在这里,他铸出的两把剑居然会一模一样,连岛主也几乎看不出分别……”眼睛望着萧珩,迟疑不决。
萧珩道:“你去罢。”
常九这才躬身行了个礼,转头招呼了那两随从,向城外西边疾驰而去。
朱易在树上见他去远了,这才爬下树来,摇头晃头,得意道:“他可说错了,朱爷我厉害之处可不止这点……嗯,我说话算话,小姑娘,这东拏剑你拿走吧。这小子是谁?你情郎?好吧,就算是你情郎,要想多拿一把也不成,我这些剑,每一把可都是耗尽心血才铸成……”他一股脑儿说下去,浑不见长书面上已变了颜色。
萧珩轻咳一声:“五爷……”
长书顿足道:“你快走吧,这东拏剑我是不会要的。”
朱易道:“不要?这怎么好?哦,我知道了,你们有这把剑,自然看不上我的东拏剑,那我可就走了——”
他走出几步,又回头道:“小姑娘,朱爷向来说话算话,我记得说过要收你做徒弟,你要是哪天想拜我为师了,就去南荒找我,穿过鸣洲,在南荒边上,有个叫黎家渡的地方,我就在那里。”黑爪将肮脏的头巾拉下来盖住脸,眼睛四处望了望,这才走了。
萧珩看着他背影,良久,喃喃道:“铸出两把一模一样的剑?”缓缓转过头,看着长书:“你可能做到?”
长书默然,轻轻摇头。
萧珩道:“每出一把剑,必得经过数次锤炼锻打,每次锻打的力道不同,剑上印下的纹路也会不同,要铸出两把一模一样的剑,别说是你我,就是师父、师公也不能……这朱易……”
长书道:“我在百灵岛上看过他铸剑,技艺的确是炉火纯青。”
萧珩点点头,不再说话,长书看看天色,道:“走吧。”
两人回至客栈门口,萧珩落后两步,待她进去了,这才转过一条巷子,几个小叫花子见了他便围了上来,其中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孩正待开口,他却摇了摇头,使了个眼色。
那小孩十分机灵,便吵着要了几个钱,偕同众小孩一哄而散。
萧珩慢慢转过巷子,又绕了两圈,身后之人终于沉不住气,上前一拍他肩头:“你到底还要走多久?”
萧珩回头笑道:“宁疏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宁疏叹气:“早知道瞒不过你,哎,你这梵天花到底找到没有啊?”
“就快了……谷里出了什么事儿么?”
“哪有什么事儿?不过是连云庄薛凝要成亲,咱们跟连云庄虽然没有什么交情,来往却还是没有断过,师父想叫你去道个贺,知道你正好在越州,就叫我来找找看,如果找的着就叫你去,找不着就只有我自己去啦。”
萧珩一笑:“你怎么知道我在舟山?”
宁疏道:“我哪里知道你在舟山?我下山得早,到了越州,听说舟山盛产美酒和美女,所以就来了……”
萧珩笑道:“美酒和美女?我怎么不知道?”
宁疏诧异:“你不知道?哎,你是不是男人啊?不过我这也算歪打正着……我问你,你在舟山闹出这么大动静,想要干什么?”
萧珩道:“说来话长,先回客栈吧。”
宁疏面上露出一丝暧昧笑容:“好,我倒要去看看,和你一起的女子长什么样,方才没看清楚。”
他随萧珩进了客栈小院,长书正好出房倒水,他一看之下,不由大吃一惊:“师妹!”
长书乍见故人,本是一喜,听他这声“师妹”,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别样滋味:“我已不是青锋谷的人,别叫我师妹。”
宁疏奇道:“长书,你怎么和萧珩在一块儿?你忘了,若不是萧珩说出涵光剑之事,你又怎会被师父赶下山?”
此言一出,萧珩与长书,齐齐变色,长书看了萧珩一眼,回房将门关上。
萧珩苦笑:“师兄,你……”
宁疏讪讪道:“我这不是嘴快么?不过我又没有说错……哎,不说了,咱们喝酒去。”
萧珩咬牙:“你自己去吧。”
宁疏望着他背影,喃喃道:“真不够意思……”紧走几步,追着他进了门。
他追着萧珩进了屋,便道:“好吧,我也不去喝酒了,师弟,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说来听听。”
萧珩将断水剑放在床上,压在枕头之下,轻描淡写道:“我们在找月娘。”
宁疏吃了一惊:“月娘?她不是早死了么?”
萧珩道:“死的人不是月娘,这断水剑,可能会换来月娘的下落。”
宁疏道:“还有这等事?月娘没死,那真是太好了!大伙儿如果知道,可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若她回了谷,我的青锋稗史,也可多几桩风流韵事了。”
萧珩回头:“青锋稗史?”
宁疏神秘笑道:“我最近在做一件大事儿……藏剑阁中的正史,不是好多事情都不记载么?我们几个弟子私下里商量,要编撰一部稗史杂录,把青锋谷中大大小小的事儿都记录下来,尤其是一些趣闻轶事,这才有趣。”
萧珩忍不住笑道:“师父若知道,又该说你不务正业了。”
宁疏摸出一包瓜子,捻起两粒抛到空中,张口接住,这才得意道:“藏剑阁中的那些史记,冰冰冷冷的,有什么看头?我宁疏虽然于铸剑上头没有多少成就,做这个事儿,倒还颇有天分,只怕许多年以后,后人不记得你萧珩,而我宁疏的大名,却是无人不晓,万众仰慕……”
萧珩大笑:“不错,不错。你那什么稗史带来了么?给我瞧瞧。”
宁疏道:“自然带来了。”自怀中摸出一本厚厚的书册递给他,又凑过来,低声笑道:“以前的好多事儿,也只是听传闻而录的,你其实可以从我入了谷之后看起。”
萧珩一面笑,一面翻开,随手翻至一页,却见那书上写道:“癸巳年一月,枕剑阁主傅远歌迎娶问剑阁掌剑林雁辞,成亲之时林氏已有身孕,是年九月,生下一女名傅长书。次年,一绯衣女子找上青锋谷,傅远歌遂留休书一封与林氏,放弃枕剑阁主之位,与绯衣女子相携离去……”
长书坐在房中,听得隔壁屋中两人笑声阵阵,迟疑半晌,终于起身,慢慢走到萧珩房前,轻轻敲了敲门。
萧珩忙合上那野史,长书推门进来,看了看两人,不由道:“你们在笑什么?”
宁疏笑道:“师弟在看我编的那本青锋稗史,长书,你也看看,若你知道些什么有趣的事儿,也说给我听听,我好记下来。”
长书亦微微笑道:“你在做这事儿?我看看。”从萧珩手中拿过那本书,从后往前翻开。
她翻开一页,看了几行,眉头一蹙,唇边笑意渐渐敛去。
宁疏将头凑过来一看,只见那书上写道:“青锋谷二十二届试剑大会中,傅长书所铸重光剑败于萧珩之南星剑下,傅长书遂于次年夺楼月娘之绝世黄铁,铸成涵光剑,岂料当年试剑大会,涵光剑再次败于南星剑,夺铁一事三月后败露,傅长书被逐出青锋谷,谷中弟子名录,亦删去傅长书一名。”
宁疏暗道不妙,看看长书脸色,心头发毛,只得嘿嘿干笑两声。
长书将书掷于桌上,冷笑两声出门。
宁疏松了一口气,半晌摇头晃脑道:“傅长书美则美矣,可惜浑身上下,没有半分女人味儿,哎,这样的女人,怕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
萧珩面无表情,将书丢还给他,淡淡道:“睡吧。”
夜间星光黯淡,闷热无风,长书睡了一会儿,便再也睡不着,索性起身点起灯来,在烛光下看那剑谱。
窗外传来一声轻笑:“傅长书。”
长书双手微顿,随即合上剑谱:“门没锁,进来吧。”
片刻后,门被轻轻推开,青衣少女飘然进来,坐到她对面:“咱们又见面了。”
长书淡淡道:“你来杀我?”
青衣少女格格一笑:“这次不杀你,越剑详考你拿到没有?”
长书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拿越剑详考和李之仪做交易,不如和我做交易,我保证,你在我这里得到的,一定比在李之仪那里得到的多得多。”
长书不置可否,轻轻一笑。
“你也知道,我是不想要那老妖婆拿到八剑的,楼月娘的消息,我可是比她还清楚……我还能告诉你另一个你感兴趣的消息,傅长书,你看怎么样?”
长书道:“什么消息?”
她娇美的面容上现出一丝诡秘之色:“你最挂念的人的消息。”
长书不由一笑:“我并没有什么挂念的人。”
“……你难道连你自己的父亲,都不挂念么?”
长书心头一窒,面上笑容渐渐僵住。
青樱得意一笑,站起身来:“你若是想好了,就到连云庄找我。”眼珠一转,又笑道:“不过你若是要来连云庄,可得谨慎些,我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事儿。”
窗外凤竹摇曳,疾风忽起,啪的一声刮开窗户,桌上烛火应声熄灭,长书只愣愣坐在房中,青樱何时走的,她竟毫无察觉。
风刮了一阵,又渐渐下起雨来,屋檐上雨滴成帘,滴答落地。
宁疏睡梦中翻了个身,黑暗中右腿一伸,正好架在旁边的萧珩身上,右臂又横过他胸前,动了两下,“哐嘡”一声,将他放在身边的断水剑扫下地去。
萧珩暗自叫苦,咬牙将他手脚挪开,正待下地去拿剑,眼前一道黑影倏然闪过,抢先拾起断水剑,自敞开的窗户中一掠而出。
他急忙追出去,隔壁房中,长书亦惊醒过来,出来道:“什么事?”
萧珩身影已越过墙头,声音远远传来:“有人偷了剑,我去看看。”
长书纵上墙头,放眼望去,只见一前一后两个模糊的小黑点,在迷蒙夜雨中转瞬消失不见,她知道自己已赶不上,只得跳下地来,回到房中静待消息。
萧珩身姿轻灵,不紧不慢,只跟在那人身后数丈之外,想看看他去向何方。风驰电掣中,不一会儿,两人已越过舟山城,朝城外北面疾奔而去。
萧珩追得一阵,心下越来越狐疑,只觉前方那道身影,透着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感,见他进了前方一片漆黑树林,心中打定主意,急追几步,衣衫轻鼓,身影腾空飞去。
眼见便要触到那人衣衫,林中突突飞来几只冷箭,他忙将袖袍一卷,接住几枝,最后一支却似已无暇顾及,插中右肩,他故意轻哼一声,向后仰倒。那人低声道:“别伤他性命,只不要让他跟上便是。”率领那几个放箭之人,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黑夜之中。
萧珩伏在地上,直到一丝细微的声音也听不见,这才一跃而起,将右肩上那只箭拔了出来,拿在手中细细看了一会儿,又顺着地上脚印,展开身法,飘然向前行去。
那偷剑之人看来轻功亦是十分卓绝,地上只能见到一点浅浅的印痕,所幸雨势不大,地上湿润的泥土间,那几个放箭之人的脚印清晰可见,未被雨水冲去。
他追得约莫两个时辰后,终见脚印齐齐消失在前方山下一处庄院之外,此际天边已隐隐泛白,朦胧晨光之中,那庄院大门巍峨庄严,耸然而立,内里亭台榭阁依山而建,鳞次栉比,连绵不尽,一眼望去,深不见尾。
萧珩凝视着大门上方“连云庄”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良久,方才慢慢回转。
他回到舟山城内客栈,已是正午时分。
长书坐在院中,见他风尘仆仆进来,忙站起身来:“找到地方了么?”
萧珩不答话,大步走到院中,从水井中打起一盆凉水,将头埋入盆中,半晌,抬起头来,将脸上凉水抹去。
长书默默倒了一杯凉茶递过去,他接过来喝了两口,才道:“师兄呢?”
长书道:“去城里看热闹去了。”
萧珩慢慢坐下,修长手指在石桌上轻叩两下,沉吟道:“勾践墓之事,看来得放一放了,偷剑的是连云庄的人,当务之急,需得尽快拿回断水剑。”
长书道:“连云庄?他们要这剑干什么?”
萧珩心下闪过偷剑之人那熟悉的身影,沉声道:“连云庄里,一定有古怪。正好这次薛凝成亲,师父要我前去道贺,有师父的贺仪,薛凝也不好不让我进去。”
长书便道:“我也去。”
萧珩抬起头来,看着她:“好。不过薛凝和孙九青在百灵岛见过你,也知道你已不是青锋谷的人,你自然不能跟我进去。连云庄守卫森严,最好另外找个法子。”
长书想了一会儿,便道:“我在茶肆里,曾听人说过七弦山庄的大小姐嫁在连云庄,薛凝成亲,七弦山庄没有不去道贺之理……”
萧珩点头:“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找叶姑娘,看她能不能想想办法,把你带进去。”
他这一去,直至傍晚方才回转。长书已将沐风荷的剑谱看完,便在院中将那剑法使开,她身影飘逸灵动,宛若飞燕,将一套剑法使得行云流水,衬着一院凤竹,素衣绿叶,纤姿各异,十分赏心悦目。
萧珩脚步顿在门边,目光不由自主,被那抹身影牢牢吸引住。
长书一套剑法试完,这才稳住身形,朝他转过身来:“叶姑娘怎么说?”
萧珩回过神来,低头掩去眸中熠熠光华,举步跨入院内,笑道:“叶姑娘正好要去连云庄,薛凝的婚礼,要请她弹琴助兴,我们已说好,到时候你就扮作七弦山庄的一名乐师,随她进去。”
长书沉吟:“我又不懂音律,如何装得像?”
萧珩慢慢抬头,也不说话,自怀中摸出那一支竹笛放在桌上,默默看了她片刻,缓缓进房。
长书坐在石凳上,睁大眼睛,瞪着那支竹笛,许久,终于慢慢伸出手去,一时之间,心头百感交集,将那竹笛看了片刻,突然手掌使力,“啪”的一声,竹笛断为两截。
萧珩在房内听到声音,忙推门出来,见了她手中断笛,愣了一愣,低声道:“你……”
长书站起身来:“你是何时知道的?”
萧珩凝视着她,缓缓道:“那日在百灵岛上,你以啸音助我赢得凤鸣剑之时,我便有些疑心了,后来在那海岛之上,我一吹那首曲子,你便安然入睡,不是你,又会是谁呢……”
长书默然不语,萧珩低声道:“这么多年,你为何一直不告诉我?”
长书道:“我既不稀罕你的感激,又不想与你过多往来,为何要告诉你?”
“长书——”
她将那断笛往角落里一扔,漠然道:“那你总该知道,我为何讨厌你了吧?自从我遇到你,我身边的东西总是一样一样被你夺走……小的时候我喜欢吹曲子,可是阿娘不让我吹,我便偷着吹,除了铸剑之外,这是我唯一喜欢的东西了。那年在厉洲我遇到你,你眼睛看不见,我给你唱了鸟语,你还是不开心,我便吹曲子逗你,谁知却让找我的阿娘听见了,我后来直跪了两天两夜,阿娘才原谅我,但是我从此便不能再吹我喜欢的曲子了——”
萧珩默默无言,往事浮现,万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长书又道:“师公原来曾经说过,要亲自教导我的,可你两年后入谷,师公却又改变主意,将你带在身边,就算你是颜家人,师公要看着你,可这万中无一的机会,毕竟也是被你抢去了……”
萧珩不由道:“我……”
长书不待他说完,又道:“自然,这些都不算什么,也不是你有意的……你入谷这七年,我技不如你,也没有话说。可是你不该对师父说,是我抢了月娘的黄铁铸成涵光剑……就是因为你这句话,我连最后只剩下的家,也被你夺走了。”
她语声渐渐急促,一气说完,闭上双目,待情绪稍稍平静,才道:“我只盼这些事儿早些结束,永远都不用再见你。”快步走入房内,重重将门关上。
萧珩面色苍白,手扶在门框之上,木然而立。
一抹斜阳透入院中,凤尾竹累累垂下,悄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