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顺着水流一路向东,舱内几人寒暄一阵,渐感困倦袭来,俱都闭上双目静静养神,不一会儿,刘旬的鼾声便如雷贯耳,叶霜华皱了皱眉头,钻出船舱,来到船尾,只见河畔巨山矗立,黑暗之中无边无际,山上隐约可见怪木丛生,阴森可怖,偶尔黑鸦扑翅,桀桀怪声便不绝于耳,她忆起关于此山的种种传闻,不由打了个寒噤。
她回到船舱,众人兀自沉睡,花灯却在此时将头伸进来,道:“过会儿可能会有暴雨,我们得在这里停一下,等雨过了再走。”
方还山睁开眼睛:“到哪里了?”
花灯道:“已过了四蚣滩,这里水流甚缓,可以稍作停留。”方还山正待要说,见她已缩回头去,不由重重跺了几下脚,忙跳上船头,只见君无尘已将船停在岸边,便道:“这位兄弟,这雨看来应该不碍事儿,还是不要耽搁了时间的好。”
君无尘淡淡道:“这里我说了算。”跳下船去,将缆绳紧紧缚在岸边一颗巨石上。
方还山无奈,只得作罢,众人听说停了船,纷纷出了船舱,跳下船来透气。叶霜华凝视着对岸九蚣山,低声问花灯:“听说这九蚣山是一座鬼山,是怎么回事?”
花灯见她温婉爽朗,对她本颇有好感,又见身边人多,便壮着胆子,一面抚摸怀里的小猫,一面道:“听我爷爷说,九蚣山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二三十年前,山上还开满了梵天花,有好多人都来采摘——后来来了一家姓周的大户人家,听说是从越洲那边搬迁过来的,见这山好,便在这山上住了下来,合着山里本来住着的几户人家,渐渐成了一个村子。
“……姓周的这户人家人多势众,便霸着山里的梵天花,不许别人采摘,还逼着过路的行人交过路费……有人说或许是这姓周的触怒了山神,有一天晚上,周家的所有人都暴毙在家里,村子里的其他人一夜之间也都全没了,只有一个过路的留下性命,后来鸣阳城的官府派人上山查看,回来的人说村里的死人身上都没有任何伤痕,只是口鼻等处都、都燃着碧绿的鬼火……那些官府派去的人回来后,不到一个月,也都陆续死在家里,死法跟、跟山上的人一模一样……”
她语声渐低,抚摸着猫儿的手轻轻颤抖,众人不觉倒吸了口凉气,花灯停了半晌,才又低声道:“后、后来,就没有人敢去九蚣山了……也有不信邪的,但是从来只见他们上山,却不见下山……大家要去越州,也都只有改走水路。就是从九蚣河经过,也常能看见山上的鬼火,说来也奇怪,自那以后,九蚣河里就常常出事儿……”
她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来,忽然大叫一声,指着对岸颤声道:“就、就是那鬼火!又出来抓人了!听、听说鬼火出现,就一定要死人的……”众人忙循着她的眼光看过去,果然黑暗之中,对面山上现出几点碧绿的荧光,飘飘忽忽,骤明骤暗,说不出的诡异邪恶。
封七娘惊呼一声,掩住双眼,君无尘轻笑两声,伸手揽过她的纤腰,低声道:“跟我走过这么多趟了,怎么还是怕?”
众人惊魂未定,一道闪电劈过,倾盆大雨瓢泼而下,船泊之处并无避雨之地,大家只得上了船,齐齐挤在船舱里。豆大的雨点似离弦箭一般,挟着力道噼噼啪啪不断打在舱顶上,狂风呼啸而来,将那小船震得跌宕起伏,若不是缰绳傅在岸边那块巨石上,只怕就要被风给卷走。
如此过得半个时辰,雨渐渐小了,风势却有增无减,君无尘眉头渐深,暗道:“糟了……”冒着风雨走到船头一看,果然水位增高许多,河水漫上岸边,那块巨石浸在水中,已有些摇摆不定,他正待回头招呼众人跳船,那缆绳却在此时承受不住风力,从中间断开,小船被后面汹涌而来的水势一推,跌跌撞撞向前冲去。
君无尘忙轮开船桨,避开河中几块巨石,花灯也忙跳上船头帮忙,顷刻之间,小船已滑过数十丈之远。众人在舱中心惊胆寒,大气也不敢出,叶霜华忽然惊跳起来,原来她脚底下的一块船板已呼喇一声迸裂开来,河水疯狂涌入,小船立时失去控制,一头往岸边一块巨石栽去,花灯在船头大呼一声:“快跳船!”惊呼声中,大家抢上甲板,封七娘最后一个跳入水中。一道闪电之下,小船扑向巨石,撞得粉碎。
众人如梦初醒,在水中相互对望一眼,均说不出话来。所幸跳船之处已离岸边极近,君无尘自水中捞起封七娘,带着她率先游上岸去。余者众人皆识水性,游了几下,也都慢慢上得岸来。
花灯打了个喷嚏,回头一看,不由哭丧着脸道:“果真是这阎王山,真倒霉!”原来此处正是九蚣山脚下,君无尘轻叹一声,道:“罢了,躲过这阵风雨再说。”
此时雨势又大了起来,狂风将山上树木吹得呼呼作响,众人身上本已湿透,又处在阴湿之地,风雨过处,皮肤便如给厉刃刮过一般。方还山道:“还是去找一处可以避雨的地方吧。”一面说,一面往山上望去,一道电光闪过,只见遥遥半山中,立着一座小小屋舍。
封七娘缩在君无尘怀中,颤抖着道:“不要……这山上不是闹鬼么?我看,还是就在这里好……”
叶霜华强笑道:“我倒是不信真有鬼……再说,咱们这么多人,只不要走散了就好。”
贾真也点头道:“鬼神之说也只是无稽之谈而已,这山里虽然有古怪,不过我们小心点,应该不碍事。”
花灯心中虽然极害怕,但也觉得呆在此地难受之极,便默默点了点头,君无尘见另两人也无异议,便道:“那好,我打头,方兄请断后,一个人都不要落下。”说完,扶着封七娘,慢慢向山上行去。
风雨凌厉,荒山之中又无路可循,八人跌跌撞撞,不知摔了多少跟头,终于渐渐上到了半山腰,那座屋舍大门洞开,早已破败,好在房顶还未被风刮去,几面墙也还算坚固,花灯见地上甚干,欢呼一声,撒腿坐下。
君无尘放下封七娘,环视周围,只见蛛网结尘,灰尘遍布,几把桌椅年深日久,已给虫蚁噬咬得面目全非,摇摇欲坠,上前一拉,顿时轰然一声,四散倒开。
他多年行船河畔,倒是早有所备,当下摸出怀中一个油纸包,打开取出火折,将那桌椅残木拢作一堆,升起火来。
众人这才呼出一口气,聚拢而来,围着火堆坐下。
叶霜华道:“不是说这里的人都死了么?怎不见尸首……”
花灯怪叫一声:“哪壶不开提哪壶,鸣阳城里的官府不是派人来查过了么?听说都运到一个山洞里烧掉了……小环,快过来!”原来她怀中的猫儿不知何时从她怀里钻了出去,只徘徊在门口处,前爪不断在地上刨来刨去。
花灯不以为意,此刻身上渐暖,回想起这噩梦般的经历,不由向方、刘二人狠狠瞪了一眼,恨到:“都是你们两个!若不是你们,我们又怎会在这里?”
方还山面色一沉,并未答话,那刘旬光着膀子,正烤着衣裳,听她一说,不由将衣服一摔,跳起来道:“花灯姑娘,银子是你自己接的,你自己要贪钱,又怎地怪到我们头上?再说,我们又怎知道会有这场大雨?”
花灯道:“我不管,总之都是你们的错,我的船也毁了,你们要赔给我!”
刘旬怒道:“你这小姑娘,怎这般不讲道理?再多嘴,我就杀了你——”
花灯道:“你来呀——”见他铁青着脸走过来,忙跳起身抓住他左手,张口在他手腕处狠狠咬下去。
刘旬心中恼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将她狠狠甩开,蓦地眼睛一眯,朝门口那白猫大踏步走去,道:“好,我就先吃了你的猫,正好这会儿肚子饿了……”
花灯不由疾呼:“小环——”还未及扑过去,刘旬已冲到门口,将那猫儿提起。
霎时之间,众人看得清楚,那白猫小环,猫眼中发出碧绿荧光,张开的口中,也发出同样的绿火,幽幽暗暗,诡异莫名,刘旬惊呼一声,未及撒手,那猫儿口中的绿火已窜到他手上,顷刻间烧上身来,他连声惨叫,不出片刻,白烟笼罩之下,一人一猫已给烧得皮开肉绽。
众人目瞪口呆,方还山更是瞠目结舌,动弹不得。贾真大喝一声,正待飞身扑上,身边一人却将他拦住,沉声道:“去不得!”贾真定睛一看,却是那长袍少年萧珩。
萧珩将他拦下,微微前进几步,拾起一根微湿的树枝伸过去,尖端引了一点火光过来,花灯大叫一声,捂住双眼。
萧珩收回树枝,看了两眼,道:“无妨,这不是鬼火,大家放心。”火光渐燃渐弱,幽幽熄灭,花灯这才放下双手。
叶霜华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萧珩道:“此物极易起燃,于铸炼炉中用得最多,这里空气潮湿,更是容易燃起——这东西在骨头中最易找到,想来此地尸骨甚多,大家一定多加小心。”看了一眼已经断气的刘旬,又道:“此物一旦接触人身,便会烧得通身溃烂,刘兄……已经没救了……”
众人眼见刘旬惨状,心下骇然,皆默默无言。
叶霜华忽道:“那之前在山上看到的鬼火,也是这东西么?”
萧珩转过头来,缓缓点头:“不错。此物未燃时,会发出碧色荧光,大家若是看到,小心避开便可。”
方还山长叹一声,看了眼萧珩,目光再自众人面上一一扫过,道:“如今,我们也真正算得上是同舟共济了,也不知几时能下山去,我这里还有一点干粮,大伙儿先填填肚子吧。”说罢,将身边包袱打开,摸出几个米饼递与众人。
萧珩微笑接过,咬了几口,花灯与叶霜华皆摇头,只说不饿,君无尘接过米饼,递给封七娘,封七娘嫣然一笑:“我倒是饿了。”接过来用手撕下几块,送入口中。贾真面色凝重,亦接过米饼吃了几口。
君无尘摸出怀中酒壶,也不抬头,只沉声道:“方兄说得好,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我只想问,究竟是谁,在我的船上动了手脚?”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君无尘缓缓喝了口酒,抬起头道:“我的船是加固过的,即使比这更大的风雨,也能承受得住。你——到底是何居心?”目光中寒意一闪,只盯着萧珩身畔一柄长剑。
萧珩面色平静,嘴角微微带着笑意,目光自君无尘、封七娘、叶霜华和花灯脸上一一掠过,在贾真面上停了一瞬即又移开,最后缓缓定在方还山脸上。
方还山阴沉着脸,与他对视片刻,忽冷笑而起,大声道:“不错,就是我!”
封七娘惊呼一声,手中米饼掉在地上,方还山冷笑几声,转向叶霜华与贾真,道:“别人都知道夜间行船凶险,你们三人却是不顾危险也要跟来,哼,你们那点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
叶霜华愕然:“什么心思?我不过就是想早日赶到舟山啊!”
方还山不理她,冷哼一声,又看向萧珩:“你既知道那鬼火的秘密,又知道是我动的手脚,这时才说出来,也不过是想探探大家的底细,哼,也不怕说给你听,爷我就是冲着这宝藏来的,你小子想跟我争,还是等下辈子吧!”
花灯一脸茫然:“宝藏?什么宝藏?这九蚣山上有宝藏?!”
贾真轻叹一声,闭上双眼。
方还山仰头大笑:“什么鬼山、阎王滩,又什么全村人一夜之间暴毙,不过掩人耳目罢了,明眼人一看便知,一定是有人要守住这山里的东西,才会把这山里的人都杀了,又造些谣言出来,好教你们这些胆小鬼,统统不敢上山去!”
他笑得几声,又道:“……爷我早就觉得这九蚣山蹊跷,这几年传言越来越鬼,明里暗里到这里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哼,这不是明摆着么?若说是这山里没有东西,老子死也不信!那些个贪财的家伙死在这山里,那是他们没本事!”
他眼中凶光暴涨,一步一步朝萧珩走来,狞笑道:“老子就先送你去见阎王——”
萧珩见他脚底所踏之处印痕森森,知他内力不凡,左手长剑向那火堆捣去,火星四溅,火把四处飞扬开来,方还山哼了一声,右手手臂一挥,隔开飞来的火把,左臂空掌劈来,萧珩飞身闪过,将愣在原地的叶霜华一带,闪至屋角。
贾真喝道:“不得伤人!”纵身而起,抖开一根长鞭,呲的一声,鞭尾朝着他脑门疾刺而来,方还山怪笑一声,竟然空手抓住鞭尾,往下一拉,贾真被那长鞭往前一带,方还山已一脚踢出,正中贾真下腹。
这一脚力大无比,贾真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方还山上前一步,正待踢出右脚,萧珩长剑已至,银光清冽,快如闪电,方还山急速向后跃开,右腿却闪避不及,给他剑锋划过。
方还山全身功力,大部分在腿上,这一痛之下心中盛怒,大喝一声,双掌齐出,掌力汹涌而来,萧珩却收了长剑,避过他掌风,提起贾真衣领,齐齐往后跃开。
花灯见势不妙,便往门口冲去,忽见那刘旬的腐尸横在门口,她心中害怕,不由停住脚步。
方还山狂笑道:“谁都不许走!”转身一纵,转瞬便挡在她面前,君无尘急扑过来,口中一张,酒箭疾喷而出,趁他躲闪之际,将花灯拉到一边。
转眼之间,屋中已是几番恶斗,方还山立在门口,狂笑连连,众人料想不到他功力如此深厚,也不敢轻举妄动。僵持之际,散于各处的火星渐渐熄灭,风雨已停,天光冉冉亮起,这漫长的一夜,已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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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