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四月,便是苍梧山最美丽的时刻。
绿荫华盖的夏日,未免沉郁呆滞,金黄落絮的秋日,过于浓烈萧瑟,而白雪冰封的冬日,更是肃杀而寥落。
唯有这新芽初绽,草长莺飞的时节,才是一年之中最舒适与惬意的时刻。遍山上下渐渐蔓延开来的新绿,还未退去最后一丝嫩黄,于浅风中荡出层层叠叠的明媚与生机,让人的心中也随之溢满了希望与憧憬。
正是早课时分。重宇殿下,归宇殿前,青衣为线,白裳为矩,翠色掩映之中雪剑银辉翻飞不绝,舞出一派升平盛景。
萧珩一夜未眠,此时方从枕剑阁的剑堂内推门走出。
宁疏立在归宇殿前,正督促弟子功课,远远见他自枕剑阁内出来,忙撇下众人赶将过来,大声道:“萧师弟,哪里去?”
萧珩停下脚步,待他走近,便道:“我去后山一趟。”
宁疏摆出一张苦脸道:“你既已回谷,打算何时收回枕剑阁?我替你管了多日,也不知挨了师傅多少顿臭骂,再这样下去,我的脸都要丢光了……”
萧珩顿了一顿,笑道:“师兄,怕是还得多劳烦你一些日子……”
宁疏叫道:“什么?还要多久?”
此君虽是玄衣弟子,偏生爱穿白衣,平生所好之事,除却铸剑,便是混迹于白衣弟子中,拉帮结伙,成日飞短流长,对谷中女弟子评头论足,浑无韩嵩大弟子的风范,所幸与各弟子私交甚好,管事之际倒也未出什么大的差错,只是每日需摆出一副正经摸样,韩嵩又追得紧,他早已是憋闷之极。
萧珩见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摸样,忍不住笑道:“师兄莫急,昨夜我听师傅说,他要出谷一阵子。”
宁疏这才转嗔为喜,道:“师傅不在谷里,那还差不多……可有说过何时回来?”
萧珩摇头,宁疏拍拍他肩膀,嘿嘿笑了两声,一面转身,一面道:“听说你们在百灵岛输给一个叫林子瑜的家伙,那家伙是何方神圣?这么厉害?改日我带几个兄弟下山去找那家伙,给你们出口气如何?”
萧珩不置可否,摇了摇头,便往后山而去。
一路浅草漫绿,浮云悠悠,不多时闻得水声淙淙,翠峦叠嶂中现出一带清流,击打在山崖峭壁之上,溅开无数银亮水花。旁边茅屋前的一座石亭内,正坐着两人,却是天泉老人与谷中神医百草。
萧珩快步上前,行礼道:“见过师公、师叔。”
天泉老人颔首:“你来了。”
百草收起药箱,道:“每日晨时服一粒即可,一月之内,如果没有好转,我再想其他法子。”
萧珩微觉诧异:“怎么?师公您身子不好?”
百草道:“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想是久居天泉之侧,湿寒入骨,多加调养即可,不过,我倒是想多劝一句,师叔年事已高,不比壮年之时,还是尽早搬离此处为好。”
天泉老人摆摆手,淡淡道:“哪这么严重,我在这里住惯了,谷里人多事杂,还是这里清静些。”
百草无奈,只得起身道:“那我去了。”看了萧珩一眼,暗暗递个眼色。
萧珩会意,待他走远,便道:“师公——”
天泉老人道:“不必多说。你且坐下,我有话问你。”待他落了座,方问:“听说你们在百灵岛,见到了长书?”
萧珩点头:“也算是机缘巧合……”便将事情始末,一一禀明。
天泉老人默然一阵,才道:“长书这孩子,我是一直看着她长大的。她一岁那年,她父亲便抛下她们母女下了青锋谷,至今不知去向何方,我总想着,也许是因为这件事,这丫头才会一直这么要强,哎,只是她这争胜之心也的确太过了一些,她拿了月娘的黄铁去铸剑,虽是大错,但也怪我没有及时教导她,是我对不起她……”
萧珩不由道:“师公……此事或许有误会……”
天泉道:“误会?……也罢,等找到月娘,如果真是误会的话,就把她带回来吧,哎,只是她性子刚烈倔强,怕是不肯回来了……”他轻轻叹了一声,闭上双眼:“你入谷那年,我将你带在身边,她嘴上不说,心里是有些不平的。这也难怪……”
他徐徐睁眼,又叹道:“她不知道,我当日之所以破例,并非是我不看重于她,而是……”
萧珩接口道:“我知道。师公认出我是颜家后人,怕我入谷是另有居心,其实弟子经历幼时之变,能保得性命已是万幸,对身外之事早已不作他想。”他微微一笑,又道:“能跟在师公身边,实在是因祸得福。”
天泉老人凝目看着对面目光澄明的少年,面上也露出一丝欣慰之色,道:“这些年来,你所铸之剑灵淳气朴,随性自然,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有争斗,青锋谷亦是不能幸免……对了,我听明玉说,你在找藏剑阁里有关越王墓的记载?这又是为何?”
萧珩道:“百灵岛之事,处处指向越王墓,我与师姐临别之际,听她说要去越王墓一探——”
天泉老人一惊,失声问道:“什么?她要去找越王墓?”
萧珩心中突突乱跳,还未答话,天泉已连声道:“胡闹!真是胡闹!你为何不拦住她?”
萧珩道:“这……师姐去越王墓,是想拿到墓中的越剑详考,以换得月娘的消息。弟子以为……”
天泉老人眉头紧锁,摇头叹道:“哎,你们年少无知,尚不知天高地厚,多说也无益,你赶快下山,定要在长书找到越王墓之前将她拦住。月娘之事,另作计较。”
萧珩只得点头称是,片刻之后终是忍不住问道:“师公,那越王墓究竟有什么古怪?”
天泉老人不答,目光自萧珩面上扫过,只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良久未发一言。
萧珩亦不敢出声,屏息静气多时,天泉终缓缓收回目光,道:“想必你曾经听说过,谷中有一位长风长老……”
萧珩点头:“听说这位长老虽是半途入门,但铸剑技法却是精妙无比,剑术更是无人能及。”
正说间,只听远远传来一阵朗然笑声,明玉分花拂柳,片刻间飘然而至,看了萧珩一眼,笑道:“你也在这里,倒省得我再跑一趟。”一面说,一面将一卷书册递与天泉,道:“找到了。”
天泉老人点头接过,亦不翻开,只放于石桌之上,道:“长风师兄比我早一年入谷,不过,我入谷之时方才七岁,他却已是二十二了。”
明玉听说,不由在旁插嘴道:“长风长老?听说这位长老深居简出,性情孤僻,他所铸之浣沙剑与凌波剑,颇有吴越遗风,只可惜天妒英才,不到四十便病逝了,真是可惜可叹。”
天泉神色凝重,微微叹了一声,道:“现如今,这秘密怕也只我一人知晓了……长风师兄并非病逝,却是被杀身亡——”
话一出口,明玉与萧珩齐齐动容,明玉失声道:“什么人这么大胆,青锋谷长老也敢杀?”
萧珩亦道:“长风长老剑术已是高妙之极,杀他那人的剑术境界,怕还要高上许多。”
天泉点头道:“不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等需谨记。”此话说完,便闭上双目,似是入定一般,半晌无声。
萧珩与明玉对视一眼,心中虽感奇怪,却也不敢出声询问。
天泉沉默多时,才又缓缓续道:“我与长风师兄平日甚少来往,只觉这位师兄处处透着古怪,亦不知是什么来历,每次去问师傅,师傅也总是笑而不答。长风师兄天纵奇才,本该由他在师傅去后继任掌门之位,可师傅临终之时却一排众议,硬是将掌门之位传给了我。”
“我心中十分奇怪,又有些惭愧,便寻了个机会去问师兄,他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只笑着说师傅此举他早已料到,哎,我至今仍记得他当日所说的那句话,他说,他在青锋谷是待不长久的,总有一日,会回到他来的那地方去……”
萧珩听到此际,心中已隐隐猜到一些,只听天泉老人又道:“历来青锋谷收徒,只有师傅本人知道弟子来历,其他人均是无权过问,是以我心中虽然纳闷,却也不好多问。此事过去不久,便发生了一件大事……”
他顿了一顿,面上青筋隐隐跳动,似陷入痛苦回忆之中,恍然多时,才道:“那夜星光黯淡,月黑风高,三更之后,一个黑衣女子孤身一人闯入谷中,我得到消息之时,谷中另外几名长老已与她缠斗多时,我立刻加入战团……那女子出手毫不留情,招式诡异莫名,说来惭愧,我等合五人之力,初时尚能与她战个平手,千招过后,却被她占了上风。那女子手中也不知拿的是什么剑,剑锋凌厉无比,长虚长老一时不慎,给她斩断佩剑,手筋亦被同时挑断……”
明玉听到此际,再也忍不住道:“此等大事,怎么从未曾听说过?阁中也无相关的记载呀?”
天泉老人轻轻哼了一声,面上现出一丝古怪神色,道:“青锋谷历来自视甚高,又怎么将此等丢脸之事记载下来?那一战实在惨烈无比,长虚长老和青羽长老在此战中身亡,我与另外两位长老皆是身负重伤,那女子最后亦给我刺中左眼,我只道谷中再无人能拦住那女子,长风师兄却在此时赶回,我本心中一喜,只盼他即刻杀了那女子,可他却是神色古怪,只定定瞧着那女子。”
萧珩与明玉只听得心惊无比,四只眼睛眨也不眨,牢牢看定天泉老人。
天泉停了一停,才又道:“师兄望着那女子,良久才道:“你终于还是找来了。”那女子冷哼一声,道:“沐风荷,你背叛祖训,便早该想到有这一天。”长风师兄点头道:“我知道你早晚会来,不过绮罗,我无论如何想不到,你居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青锋谷与你我之事无关,你不该如此。”那女子只道:“他们既然敢收留你,又怎说与你我无关?与我作对之人都该死!你的死期也到了!”说完,便一剑刺向师兄,我心中一惊,勉力冲上前去,师兄却是一掌将我推开,生生受了她那一剑……”
“那女子一剑刺中,浑身也似没了力气,只看着师兄道:“沐风荷,你,你私逃出来,可曾有过后悔?”那女子左目之中鲜血长流,面目骇然,我见师兄望着她的目光却是充满柔情,笑了两声,却道:“我不后悔……我虽是沐家后人,要我时时刻刻守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即使有你相伴,却又如何能甘心?这些年来,我只是时刻挂念你,对那地方,却是一丝一毫也不曾想念,绮罗,我也总算是见识过了这外面的世界,也证明了一些东西,我总会回去的,你原谅我也罢,杀了我也罢,我总归再不离开你。”那女子浑身颤抖,嘶声道:“满口胡言!你可知道你走的这些年里,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只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你说,墓中那把剑,可是你拿走了?”等了半日,师兄却未回答,原来他早已断气,那女子痴痴看了他半晌,忽而抽回手中那把剑,就似陷入癫狂之中,踉跄几步,仰天狂笑一阵,这才头也不回地走了。我那时胸口受了她一剑,全然无法提起真气,也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天泉老人一口气说完,微微喘了口气,似是旧事仍然浮现于眼前,目中隐现痛苦之色。
萧珩与明玉皆是骇然,明玉沉默良久,方道:“这女子……”
天泉道:“相传越王勾践去世后,陵墓便由他身边的沐姓和王姓死士世代镇守,想来那叫做绮罗的女子,便是姓王了……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最后一举灭了吴国,纵然有谋士相帮,他身边的死士却也功不可没,那越女剑法更是精妙无匹……”
萧珩与明玉对望一眼,不由道:“那师姐此行岂不是……”
天泉叹道:“当年合我五位长老之力,尚且不能胜过那女子,长书要以一人之力与那越王后人相争,更无异是以卵击石。”
明玉道:“那师叔,你知道越王墓在何方么?”
天泉点头道:“我那时便隐约猜到几分,只怕那女子再来犯我青锋谷,伤好之后便去藏剑阁翻阅了师傅和长风师兄的笔记。师傅的笔记中果然有师兄的来历——”
他将石桌上那卷书册翻开,指着其中一行字迹道:“便是此处了。”
萧明两人忙伸头看过去,只见那纸上字迹苍劲浑厚,其中一行写道:“壬辰年十月,于鸣洲之地收风荷为徒,易名长风。梵天花开幻语生,梧桐百年相思起。”
萧珩沉吟道:“鸣洲?只不知何处有这梵天花和梧桐树?”
天泉道:“你百草师叔游历四方,于这各方花草树木分布最有心得,你去问问他便知。”
萧珩点头:“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找百草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