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势极大,赤红火焰肆无忌惮,扬起万丈火舌,呼呼飞舞,毫不留情地吞噬着青瓦雕梁,卿府上下人影交错,已是一片混乱。卿海生与李中序并立庭院之中,指挥众人奋力扑救,怎奈火势汹汹,短时之中自是难以扑灭。
火势最猛之处便是卿府厨房,连带不远处的几座绣阁,均已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长书头巾覆脸,提了一桶水,低头跟着众人往李之仪那座小楼走去。待一轮水撒完,大家回身取水之际,她便将身影一闪,进了楼直往二楼西面冲去。众人心神慌乱,倒也无人注意到她。
火光冲天,李之仪自然已不在房间之内,屋中陈设早已被大火烧的面目全非,门窗也毁掉大半,长书本来心中纳闷,李之仪的房间原在二楼,却不知如何连接到地底秘洞,此时进房来一看方才恍然,只见三面墙壁均已摇摇欲坠,只西面那堵完好无损,大火烧到此处,不多时便悄然熄灭,墙身光滑坚实,以手覆之,仍然冰凉沁心。
长书稳定心神,一寸寸摸过去,直摸到墙角处,方才摸到一个小小突起,拽了两拽,却是纹丝不动,那小小突起靠近李之仪床榻,此时床榻上的被褥纱帐正烧得嘶嘶作响,长书只觉炽热逼人,不由心中焦躁,抡起铁剑,使足气力往那突起之处重重砍去。
只听“哐嘡”一声,石壁缓缓移开,现出一个小小暗门,长书忙收了铁剑,探过身去,原来这堵墙内竟嵌着一条狭窄阶梯,仅容一人通过。她试着走了两梯,身后一声闷响,暗门关闭,墙内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沿着那阶梯轻轻往下行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头顶上方似是传来哗哗流水之声,这才看见一线光亮自脚底透出,她加快脚步,又走了数十阶,终于到了尽头。一条幽深隧道延展开去,两壁光滑如镜,十步之遥便点有一盏烛火,隧道内阒无人声,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长书不由自主,拽紧手中铁剑,这才忽然想起日间并无机会给这剑重新开锋,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提气凝神,沿着隧道缓步前行,不多会儿转过一道拱门,前方豁然开朗,两边石壁陡然伸展开去,在约莫百步之外又合拢来,形成正中一个圆形石室,这石室中燃有数个火把,照得室内明如白昼。一人散发披肩,正背对长书,坐于中间一张石凳上。
长书屏住呼吸,提剑走进。她不愿在背后施人暗算,便故意将脚步放重,那人却是一动不动,长书已走到他身后三尺许,仍是毫无动静。她静默片刻,轻轻将剑柄在他背后一点,那人往前一扑,手中长剑哐然落地,清脆声音顿时在石室中回响开来,不绝于耳,渐渐传向深处。
长书俯下身来,这才发现这人右胸有一道极深的剑伤,那出手之人出剑极快,伤口极深,却又恰到好处,既能使他陷入昏迷,又不至伤他性命。她站起身来四顾一望,这才发现这石室中并不止这一人,四周石壁内各凿有四个石洞,洞口铁栅均被人以利剑劈开,洞口守卫皆委顿在地,查看之下,所受创伤都与中间那人相类。
莫非是青樱已经先到了?长书沉吟片刻,取下旁边一个火把,高高举在手中,逐一检视那石洞,石洞内却并无玄机,均是深约三丈左右,内中设有石床石桌,似是看管犯人之所。前三个石洞内空无一人,第四个石洞内的石床上,却弓腰坐着一人,火光映照下,那人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看着长书。
长书吃了一惊,后退一步,不由脱口道:“聂英!”
那人正是聂英,此刻他披头散发,眼中布满血丝,面色枯黄,身上衣服肮脏不堪,哪里还有一丝一毫当日富贵公子的摸样。
他似已认不出长书,只不断往床脚瑟缩,口中喃喃道:“不要杀我……”
长书近前,提住他衣领,喝道:“聂英!是我!你看仔细了,我是傅长书……”
聂英面上露出空洞笑容,道:“傅长书?哦,对了,你是傅长书……傅姑娘,你,你来做什么?”
长书心下倒是一喜。她曾答应红药帮他救出聂英,想不到聂英正好在此处,省去她不少麻烦,只是前方吉凶未卜,也不知能否顺利带他出去。想了一想,便道:“可是青樱来过了?”
聂英茫然道:“青樱?青樱是谁?”
长书略一沉思,改口道:“是海棠来过了么?”
聂英这才似乎回过神来,笑道:“海棠?不错,她是在这里,不过她给人带走好长时间了……呵呵,她,她临走之时说会回来看我的……”
长书心中暗暗吃惊,难道青樱已给人发现?如果她被带走,那天陵剑也不知是否还在此处,正疑思之时,却听石室那边传来呻吟之声,似有人正醒转过来,她忙转身出去,在几个石洞内搜了几条绳索,将那几个守卫拖在一处,困了个结结实实,这才返身回来,对聂英道:“我带你出去。”
聂英却将身体缩了一缩,尖声叫道:“我,我不出去……”
长书道:“你不用怕,我一定护你周全。”
聂英却死死抱住双膝,不断摇头:“不……我不出去,外面的人,都是要杀我的……”
长书道:“谁要杀你?”
聂英忽然捶胸顿足,大声哭将起来,一边哭,一边指着长书道:“就是你!你、还有他!你们都要杀我!刚刚他也说要带我出去,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就是想骗我出去,你们杀了我,就好拿我的破云剑不是?”
长书哭笑不得,看来这石洞里阴暗潮湿,聂英又连日身处恐惧之中,神智只怕已有些涣散不清,只得道:“是你自己丢弃了破云剑,你不记得了?”
聂英一愣:“我什么时候丢了破云剑?哦,对了,破云剑是我丢的,破云剑我都不要了,为什么还要杀我?”
长书暗叹口气,不欲与他多说,便道:“你在这里等着我,等我拿到天陵剑,就来带你出去。”
聂英只一个劲儿摇头,自言自语道:“我不出去,哪儿也不去……”
长书回到石室内,转了两转,只见除却那几个石洞外,另有一条狭窄隧道,正与她来时那条隧道相对,这条隧道深长阴暗,一眼望去无法见底。那几个守卫本已渐渐醒来,被她拖来拖去,伤处又流了不少血,重又昏迷不醒,长书落个清净,便坐到正中那石凳上,将李庭所画地图自怀中摸出,细细审视。
李之仪房内那入口应是画中孩童左手托桃之处,一路下行,这圆形石室正好对应孩童脸庞,孩童右手握拳放在腰际,应该是另一个出口,如果沿着方才所见那条隧道走去,应该就能走出秘洞。李庭在画中孩童的口鼻之处点了数个小点,唇部下方重重点了一颗红痣,应该就是天陵剑和朔方剑阵所在之处了,如此说来,天陵剑应该就在这石室内,但是这石室已给她查看了两遍,却并未发现其他密道,莫非是脚底下还有蹊跷?
如此一想,她忙站起身来,在石凳周围重重踏了几步,果然所踏之处,响声不同其他地方,下方隐隐约约传来空荡回声,她心下一喜,将那石凳试着转了几转,石凳的东南方向,一块石板缓慢移开,下方一片漆黑,一股腥恶之气霎时冲出,长书取过火把往下照去,探进半个身子,谁知一看之下,却不由头皮发麻,几欲呕吐。
原来下面那石洞中,密密麻麻遍布着数不清的蛇,那蛇大大小小,匍匐在一起,纵横交错,不停蠕动,此时一见到火光,俱将头向上昂起,吐出长长蛇信。
长书虽不惧怕蛇,但一时之间见到这么多蛇蜿蜒盘缠,心中仍不免有些打鼓,定了定神,这才将铁剑放入背后衣领之中,另取了一个守卫的长剑负在腰间,将一根绳索紧紧缚在石凳上,另一端垂到那蛇洞中,往下扔了两个火把。
火把落地之处,蛇群受惊,立时散开,现出中间一块小小空地,她这才一手攀住绳索,一手高举火把,缓缓下到蛇洞中。
这蛇洞比上面那石室大了三倍有余,洞中怪石嶙峋,所见之处,无不盘旋扭动着色彩斑斓的毒蛇,周围石壁上的蛇洞中,还不停往外钻出蛇来,洞中腥气扑鼻,恶气冲天,到处都是粘液和其他动物的尸体,长书一阵恶心,被熏得几乎背过气去,忽想起一事,便强忍咽喉处传来的不适,摸到怀中取出一枚蛇胆,放到口中咬破,嘴里顿时苦不堪言,精神倒是为之一振。
长书放眼四处一望,额上不由冷汗沁出,怪不得李庭曾言今日并非最好时机,此时岛上东风大起,蛇本是最敏感的生物,气候一变,本是安然呆在蛇洞中的蛇也躁动而出。
只见蛇群渐渐围绕过来,层层叠叠绞在一起,蛇头高高低低,不停晃动,一双双磷火般的碧眼,阴森可怖,紧紧盯着火光,伺机而动。
长书静静立在原地,火光熊熊,蛇群暂时还未攻过来,她定下心神,四处打量,隐隐见东南方向十数丈之外的石壁上,似是有一块地方与别处不同,这石洞中到处都是密密麻麻不断往外钻出蛇来的蛇洞,那一处却一个蛇洞也没有,群蛇爬过之时,也似是不约而同避开那里,她看得片刻,便拾起地上两个火把,往东南方向使力一扔。
她身形一动,几条巨蟒立时张开猩红大口,吐出几道毒液,与此同时,长书擒住火把飞身而起,身影连带火光划过一道弧线,那毒液喷了个空,有几滴溅在她衣角上,立时烧开几个焦洞。
火把落地之处,蛇群轰然撒开,长书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小小空地上,脚一粘地,即刻将手中火把绕着身子呼呼转了一圈,蛇本怕火,见火光凶猛,便又退了几分。
长书呼出一口气,见离那地方近了三丈许,只怕火把快要燃尽,不敢多加耽搁,立即如法炮制,几起几落之间,便已来到那石壁之下。
那几个火把却在此时燃尽,火光一熄,洞中立刻漆黑一片,群蛇再无忌惮,奔涌而来,黑暗中一条蟒蛇攀上长书左臂,蛇尾扫到颈间,冰凉滑腻,长书骇极,不由大叫一声,挥剑狂舞,那蛇被她斩成几段,落下地来。
惊恐之中,只听嘶嘶声此起彼伏,石洞中阴风涌动,长书挥开长剑,慌乱之中所有剑招均忘到脑后,只不断四处狂挥,乱得全无章法。一阵暴风骤雨下来,蛇尸纷纷坠地,也不知是血浆还是汗水,不出片刻,她全身都已湿透。
群蛇潮水一般,连绵不绝涌上前来,蛇尸掉落的啪嗒之声不绝于耳,不一会儿,她渐觉手足似被缚住,伸展空间越来越小,却是蛇尸已在身畔高高堆起,将她困在其间,必得加倍用力才能挥剑出去,如果一来,很快便觉气力不支。
她心头正涌上绝望之感,却听头顶上一声巨响,一道白光倏然透出,原来她无意之中触到机关,那石壁上的暗门开启,竟然缓缓移开,新鲜空气随之而来,遍洞的腥恶之气也冲淡了不少。
长书精神一振,狠狠轮开长剑,剑光暴起,斩断数条汹涌而来的巨蛇,蛇尸掉落,挡住后面扑来的蛇,她忙抓住时机,踩在蛇尸上,挣扎着攀上石壁,爬过暗门。几条蛇尾随而上,给那白光一照,犹疑不定,终是缩了回去。
长书惊魂未定,足下一软,跌倒在地,忍不住放声痛哭。
手中紧紧握着的那长剑上,还不停滴落着暗红的血滴和粘液,她似是火烫一般,远远将那剑扔了开去。
方才那一幕,乃是她从来未曾经历过的惊惧和恐怖,又兼有说不出的恶心之感,似是比噩梦还要可怕万分,她再是定力过人,亦不过是一个未满双十的少女,此刻再也支持不住,以手掩面,抽泣不止。
良久,她终于放下双手,抬起头来,重新将那长剑握在手中。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个半圆形的石洞,洞中空气清新,应设有通风之处。石洞左侧角落里,高高放置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洞内柔和的白光便是这夜明珠所发出。石洞正中立着一个石像,那石像单膝跪地,高举双手,手中托着一把长剑,正是天陵剑。
石像周围,分立着十二个雕像,男女不一,姿态各异,每个雕像手中,都握着一把剑,剑锋高低不同,却一致朝外,这便是朔方剑阵了。
长书血气翻涌,缓缓上前。霎时之间,青锋谷往事,竟一幕一幕纷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