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之镜 第2章 《先知》（二）

柳半周平白挨了一闷棍，晕倒在客房里，各种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最后是旅店前台从他身上翻出来了警察证。

保洁阿姨一手掐腰一手拿着拖布，威风凛凛地站在柳半周身边，宛如斩杀敌军大将于马下的女将军。看到前台手里的证件，她心里的火气唰一下子就上来了，用手指着地上的人，怒不可遏地控诉道：“这不是知法犯法吗？报警抓他，让他把牢底坐穿！”

“额……你一棍子就把人敲麻了，连一句话都不让人说，你确定他真是罪犯？”旅店老板蹲下来，愁眉苦脸地看着不省人事的柳半周，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保洁阿姨这才意识到自己拔刀相助的速度有点快，刚想把自己救下的小孩叫来当人证，谁知一转眼的工夫，那做贼心虚的金毛已经趁乱跑了。

保洁阿姨和旅店老板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顾无言。

前台分析了一下现在情况，觉得这事极有可能从见义勇为变成袭警，甚至故意杀人。

保洁阿姨和旅店老板吓得魂不守舍，两人当即轮番上阵，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水，又是敲锣打鼓地遍地喊魂，使尽浑身解数，好不容易才把柳半周弄醒了。

柳半周欲哭无泪地摸着自己后脑勺上的大包，还得忍痛去安慰担心自己有可能会把牢房坐穿的保洁阿姨，只觉得这是自己职业生涯中最黑暗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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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吴玉章再次敲响桌子，才让在场的兄弟姐妹不情不愿地收回视线，把好奇的目光从柳半周包成木乃伊的脑袋上移开。

柳半周摆出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佝偻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像是失去了灵魂。

“这个女人名叫李跃，三十五岁，B市本地人，已婚，无犯罪前科，在紫英路开了一家漫画咖啡厅，前年还办了一家旅行社，生意都不错，收入十分可观。”

“她丈夫叫范栋梁，三十九岁，A市人，育苗高中的英语老师、高一六班的班主任。”

“两人有一个八岁的女儿叫范灵，在福民小学上一年级，平时寄宿在班主任家里，只有周末才会被李跃接回家。”

“李跃父母和她不怎么来往，两家分开居住，老两口之前都是普通职工，现在已经退休，有车、有房、有存款、有养老金，身体健康，没有案底。”

阿克将整理好的照片和信息一一排列在白板上。

位于正中央的女人梳着马尾，眼神柔和，整个人平淡如水，和柳半周之前见到的浓妆艳抹的那位判若两人。

柳半周盯着照片不由得皱眉，有些诧异道：“你确定我昨天遇到的就是这个人？”

阿克用力地偏过头，只敢用余光瞧他。

为了不在顶头上司面前笑出声来，阿克强行控制住颤抖的嘴唇，用一种古怪的语调说：“就是这个女人。我和郑郑姐已经把照片拿给之前抓到的那几个人看了，他们说就是她拉的皮条。”

柳半周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嘴角抽了抽，有气无力地抱怨道：“想笑就笑吧，我也觉得我的人生就是个笑话，平白挨了一闷棍，差点没下去见我爹娘，组长还不让我请假，这日子没盼头了……”

阿克还是没有胆量笑出声。

他低头迅速窜回了自己的座位，然后将整张脸都埋进了胳膊，趴在桌子上笑得肩膀狂抖——再抖得快一点，他就要上天了。

吴玉章合上自己的黑皮笔记本，面无表情地看向身边的柳半周，问：“李跃的微信加上了吗？”

柳半周赶紧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把一长条的聊天记录分享到群聊里，“她说她手底下有很多美女，在线上看照片挑好了，就按照约定时间去斯威特1009号房间等着，人晚半个小时就会上楼服务。”

郑在思是在场的唯一一位女性，她快速浏览过聊天记录，抬头对柳半周露出佩服的笑容，“柳哥，如果我不知道你是卧底，我一定以为你是个经验丰富的嫖客。”

柳半周竖起一根指头，对着她摇了摇，颇有几分自豪道：“要论演戏，我敢说在场的人没一个能比得上你柳哥经验丰富。”

郑在思回复他一个大拇指，“出来违法乱纪，还能砍价把老鸨砍成重伤，你可太会过日子了。”

柳半周蹭了蹭鼻子，“这不重要。”

“咚、咚、咚。”

这次轮到专案组的负责人李新浩敲桌子了。

这个四十多岁、有点发福的男人干咳一声，把跑偏的话题又给拉了回来，“别唠闲嗑，先说正事……这案子咱们也跟了二十来天了，现在就差临门一脚，小吴……不，还是小柳先来吧，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除了柳半周以外，李新浩是在场唯一一个知道吴玉章背景的人。

柳半周偷瞄了吴玉章一眼，接着挺直腰板，不紧不慢地说：“我觉得问题大了，三千块的嫖资，我砍到三百，她都没说要把我打骨折，还上赶着给我介绍花季美少女……光是1009号房间的月租就3万多，而且这个房间是从大上个月开始租的，我们查了之前的监控，到现在一共就使用了三次，人还全被我们抓到了……你说她每个月亏这么多，还要拿别的钱来填，图啥？热爱老鸨这个职业？给人拉皮条有成就感？”

阿克略微思量片刻，回答道：“也许是为了稳定客源？”

郑在思摇摇头，表示不同意，“这说不通啊，既然李跃能请客户住五星级酒店，那她为什么会去街边拉客？而且，你们看柳哥这样的，像是能经常掏大几千出来玩乐的人吗？”

被误伤的柳半周小声地抗议道：“诶诶，人身攻击了啊，不要人身攻击。”

刚才一直坐着没吭声的汤林举起手，“难道李跃想玩‘仙人跳’？想事后拿录像或者照片威胁这些嫖客？这种事情之前也发生过，有个嫖客上门自首，说自己被偷拍了视频，给了他们十多万都没解决。”

李新浩腆着肚子，抱着胳膊，仰靠在椅背上，用余光扫过对面的吴玉章，见那人始终神色淡淡的，没什么反应，便有些刻意地重重叹了口气，打断了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

他紧绷着脸，说：“这事听起来确实挺荒唐的，但也和斯威特脱不了干系，我们先不要打草惊蛇，还是分两组，小吴带A组去盯李跃，郑郑带B组去盯1009号房，一有新消息马上汇报。”

“保证完成任务！”

郑在思一如既往地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抖擞，她从座位上弹起来，向李新浩敬了个礼。

过了一会儿，李新浩蹙起眉头，对着迟迟没有表示的吴玉章扬起脑袋，拖着长音发出一声充满质疑的“嗯？”

吴玉章这才迟一步掀开微微垂下的眼帘，模仿着李新浩，也拖着长音发出一声表示肯定的“嗯。”

大会开完，吴玉章被李新浩单独叫去了办公室。

临进门前，他嘱咐阿克去找小刘继续盯梢，自己过会儿带着柳半周先回所里看看，晚上去接他俩的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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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半周在车里坐了没一会儿，吴玉章就怒气冲冲地上了车。

柳半周系上安全带，一边抻着脖子调后视镜，一边乐呵呵地问：“你那脑残姐夫是不是掺和进这事儿了？”

吴玉章降下车窗，管柳半周要根烟。恰好烟盒里就只剩下一根，他抽出来，又随手把烟盒捏皱，扔到前窗，发出“咚”的一声。

“这人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要不是看在我姐姐的面子上，我早就把他送去非洲挖矿了。”

“我猜猜啊……一定是你姐夫在酒桌上喝多了，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别人，结果酒醒后骑虎难下，只能偷摸把1009号房租给了那人，然后那人又成了‘大自然的搬运工’，转手把房间租给了其他人。”

吴玉章有些烦躁地嘬了两口烟，觉得柳半周买的便宜货实在没什么滋味，便徒手掐灭了火，靠在椅背上，冷笑着说：“李新浩这人有小心思，话里话外都在逼我知难而退，暗示我会徇私枉法……不知道他会想什么招把我和你踢出专案组。”

柳半周载着吴玉章开车出了院子，撇着嘴，不忿道：“关我什么事？”

“因为你是我的狗腿子。”

“啧，真不会说话。”

鑫姐挺着微微鼓起的肚子坐在前台值班，抬眼看见吴玉章和柳半周从接警大厅外走进来，立刻热情地招呼一句：“回来了。”

鑫姐早年抓偷车贼时受过伤，年过四十才怀上孩子，所里的人现在都把她当宝贝似的供起来，对着她说话大点声都要挨骂。

所里在编的一共8个人，除了坐镇的所长老马，吴玉章、柳半周、刘清、李克山这些青壮年主要负责出外勤，剩下的一个老头和卫红、一个孕妇徐兰鑫以及一个退役的伤残军人刘繁超主要负责搞内勤。

虽然派出所的人手在这一片算比较多的，但因为人员经常被抽调，所以大家基本上都处于身兼数职的状态。

柳半周一进办公室就扑倒在沙发上，恨不得与沙发融为一体。

吴玉章见他又犯起了懒病，抬脚就把他踹了下来，面目狰狞地说，“你这脑子明明转得够快，就不能改改你这坐没坐样的臭毛病。”

“我这是后遗症，懂吗？当年车祸撞得那叫一个惨，现在多站一会儿就受不了……我拖着残躯为你上刀山下火海，你不磕头谢恩就算了，还敢上脚踹我，真是没天理了！”柳半周从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随手拍了拍自己的衣服，驾轻就熟地开始道德绑架吴玉章。

吴玉章翻了一个白眼，恨铁不成钢地质问：“你上次去漫展排了好几个小时的队，就为了买个泳装模型，你说你当时怎么没死在那里？”

“这不重要。”

还没等吴玉章张嘴接着骂，手机陡然响起。

一种不好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他与柳半周对视一眼，两个人皆面色凝重。

“头儿，李跃消失了，在屋子里凭空消失了！”

小刘在电话那头急躁地咆哮着。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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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自李跃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后，吴玉章连带着他手下的所有人都被一脚踢出了专案组——正如李新浩所愿。

为此，小刘自责得食不下咽、夜不能眠，一个月瘦了五六斤，本来就干吃不胖的一个小伙，现在瘦得更是跟麻秆有的一拼。

吴玉章倒是没见得怎么生气。

柳半周合计他的怒火应该都用在收拾他那缺心眼儿的姐夫上了。

忙了一天，转眼就到了下班时间。

跟值班的阿克和老和打了招呼，柳半周厚着脸皮，挤上了吴玉章的车，硬要他把自己送回了和警局隔着半个B市的老巢。

柳半周的爹妈死得早，唯一给他留下的财产就是在郊区的一个两室一厅的老房子。他爹妈是私奔到b市来的，这里没有亲戚，一穷二白的柳半周当年为了上学背了一屁股的贷款，索性他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活得也算是衣食无忧。

柳半周在街边上买了个加了两个鸡蛋的杂粮煎饼，从石板路上往家里走，这是一片已经有很长年头的小区了，零零散散地住着很多老人和小孩，几乎见不到年轻人。这里的小区普遍都离市中心很远，又不是学区房，周边见不到大商场，买菜做饭都要坐公交车去菜市场，但是好在清静，而且最主要的是柳半周也买不起别的房子。

柳半周住顶楼，顺着楼梯爬上六楼，左手边那个红漆铁门就是他家。

“老婆子我眼瞎，心却不瞎，你家祖上做的是断子绝孙的买卖，到你这辈合该无儿无女，是你家老爷子舍了三十年的阳寿，换来你这一根独苗苗。”穿着百家衣的神婆坐在柳半周家门口，用她那双灰蒙蒙的眼睛看着柳半周，手里拿着一根枯桃枝在空中画着不知所谓的符，嘴里念念有词地叨叨着。

“小蔡——”柳半周在走廊里大喊了一声。

隔壁的门哗啦一声打开了，一个中年女人不好意思地跑了出来，一把扶起疯疯癫癫的老婆子，将她推进屋子里，回身一个劲儿和柳半周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只顾着看孩子学习了，一时没照顾好我妈，她就又出来闹了。”

柳半周早就习惯了这家老婆子神神道道的样子，不在意地挥挥手让邻居赶紧进屋，谁知道门还没关上，没想到这老婆子一反常态地非要再出来找柳半周说话，她扒着门，把头伸出来，唉唉地叹了两口气，非常同情地说，“老天要下雨，人们就得收衣，你这是福祸相依，要来大劫了！”

柳半周哈哈大笑了两声，应道，“老太太，你算得真准，我昨天正有血光之灾，脑袋差点让人砸开花了。”

老婆子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终于放开了门，心甘情愿地进了屋子，中年女人又不好意思地道了歉，才把门关上。

柳半周脱了鞋，打开电视，往沙发上颓废地一躺，拿着煎饼一口一口咬着，电视里正在回放一个最近非常火的明星真人秀，年轻的新晋著名男演员宴祺担任这期嘉宾。

宴祺以前是个不温不火的三线歌手，后来才转型当了演员，最近凭借一部中美合资的科幻电影获得了影帝。他生着一双圆圆的桃花眼，一笑就会弯成小月亮，虽然长相并不是特别出众，但是却让人看起来很舒服，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和少年感，即使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出演高中生也不会让人觉得很奇怪。

柳半周和他很熟，特别熟，连他脸上长了几个雀斑都知道，因为他是吴玉章的前男友，他去这一对狗男男同居的房子里蹭过不止一顿饭，甚至和两个人一起养的柯基都打好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吴玉章是B市这个圈子里有名的钻石王老五，当年宴祺像是疯子一样使用各种方法追求他，吴玉章一个没把持住就从了他，两个人蜜里调油地黏糊了好几年，最后宴祺却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愣是把吴玉章这个看脸就没办法生气的大帅哥甩了。是的，他主动把吴玉章甩了。

外套兜里的手机催命一般响彻客厅，吴玉章专用的铃声如魔音灌耳，让正在沉重追思过去的柳半周差点没吓得滚到地上去。

“干啥干啥，好不容易休息一会，你还要来压榨我？”柳半周把手伸进T恤里挠了挠自己的后背，懒洋洋地说。

电话那边先是一阵嘶嘶的诡异电流声，过了好一会，吴玉章的声音才模模糊糊地飘出来，就像是在一个很大的空间里，每一个字都回音阵阵：“我……困在……鬼打墙……有鬼……”

“去特么的鬼鬼鬼，你到底怎么了？”柳半周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好，焦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想找到一个信号最强的地方。

“我特么遇见女鬼了！”吴玉章大吼一声，电话突然就断了，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柳半周再打过去，电话就已经是不在服务区了。

艹。

柳半周接连又打了几次电话，但是依旧还是不在服务区，他暴躁地抓了抓头发，懊恼地大吼了一声。

电话忽然响起来，却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您好，请问是柳半周先生吗？”

“哪位？”

“我是酷酷乐旅游公司的客服经理，最近我们推出了一款欧洲七日游的产品……”

“不需要！”柳半周怒吼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电话再一次爱岗敬业地响起来。

“喂，是柳半周吗？”

“没钱！不买！”

“我是宴祺，”电话那边的人似乎觉得柳半周可能想不起自己是谁来，他又补了一句，“吴玉章她前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