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遥不可及,死亡如期而至。
曲逸青在寿终前选择走进了深山,寻了处没什么灵气但还算山清水秀的地方,给自己挖了处坟,立了块碑。
然而,这里人生地不熟,曲逸青的朋友和晚辈都在远方,他死后没有人把他抬进棺材,没有人盖棺,也没有人填土。
所以曲逸青只在坟上立了个衣冠冢,而自己,就躺在了摇椅上。
在随意搭建的蓬草屋中,看着远处的云山,就这么闭上了眼。
他死了。
死亡是心脏的停止,死亡是心的消失。
但作为心的载体,身,仍然参与着永不停歇的自然奔流。
糜烂血肉皮,裸露脏腑骨。
花草漫人形,虫蝇嗡数月。
曲逸青生前是筑基境的修士,筑基圆满的修为。
他死后,一身灵气归返天地,便宜了山中禽兽、身上花草。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在春天,那花开了,有小鸟与蜂虫来啄食花蜜。
那花蜜中是否能找到残存的血?
在夏天,蝉鸣了,屋顶上新筑了个鸟巢,巢中零散几块碎骨。
在秋天,蔓上结了小果,候鸟叼食了,飞往了远方。
在冬天,白茫茫雪一片,饿极了的棕熊找不到食吃,冻死在了树边。
死亡遥不可及,死亡如期而至,谁又能从死亡中归返?
起先是一点筋,仿佛凭空生出来的,链起了花藤中散落的白骨。
春日和煦的暖阳照耀在筋骨上,白得像还没融化的雪。
然后是皮肉,仿若是攀爬木架的瓜藤,将白骨隐匿,显出了一副年轻男子的模样。
夏日灼热的天光亮得刺眼,花藤中的睡人白得醒目。
再后是脏腑,那稍显干瘪的皮肉渐渐丰盈起来,脑骨中生脑,胸腔中生心,五脏六腑、诸经诸脉依序生发,让这男子有了姿态神采。
秋日,藤叶渐灰,像是一件深色的绿衣,遮掩了男子全部的神异。
到冬日,万籁俱寂中,心终于开始了跳动。
如厚厚冰面下永不停歇的深流,血,在心的迸发下,涌流向身的每一处。
终于,又是一个春天。
花藤中,躺在摇椅上的男子,被鸟鸣叫醒。
还未睁眼,花香就涌入了鼻子。
屋顶上的积雪融化了,滴落几滴在额头,冷得让人瑟缩。
迷朦的睁开了双眼,那远山中,半是未融的白雪,半是乌灰的山林。一眼看去,工笔摹不出其万一,写意写不尽其韵势。
他活了。
曲逸青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活了,但他就是活了。
还返老还童,变年轻了许多。
自己摸摸自己的骨头,从骨龄上看,也就二十一二岁的样子,正是青春年少。
真神奇。
但不管神奇不神奇,一活了,曲逸青先是觉得冷,然后开始饿。
自己一身筑基圆满的修为也不见了,全然是个普通凡人。
周身一点元气也无,收着曲逸青全部身家的乾坤环也就打不开,他只能发挥凡人的智慧,先用树叶编了套衣服穿上,然后将蓬草屋清理清理,又修修补补一番,勉强有了个挡风躲雨的地方。
期间食树果,饮山泉,倒也算自足又自在。
死而复生,有一种如梦似幻之感。
在这种梦幻之感中,曲逸青迷迷蒙蒙的度过了十多个日月,除了弄一弄衣、食、住的事情外,整日就是坐在那张摇椅上,发呆出神。
直至有一天清晨,从睡梦中清醒的曲逸青看见远山后,一**日扫破重重雾霭,那光如剑、似火,热烈锋锐直刺身心。
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昔年,自己资质不行,又无良师教导,摸爬滚打一生也终究止步于金丹天堑之前。
如今重活年轻,不管是天地眷顾还是鬼神戏弄,终是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
何不苦修功法、匍匐仙道,他日一颗金丹吞入腹,也不枉今日一番奇缘!
于是,曲逸青开始了修行。
修仙修仙,修仙的是人,人想成的是仙。
这从人到仙的第一步,就是所谓“开窍”。
要开了周身这一百零八窍,才能共感天地、吐纳灵气,才能练出一口元气,铸就万载仙道之根基。
这过程曲逸青以前已经走过一遍了,开窍的法门心里也门清。
他本以为,能在一月之内开窍,就是极好的了。
可也许是他这具身体不是凡胎生成,没有在娘亲肚子里打过滚的原因,也就没有红尘浊气来堵塞窍门。
他周身的一百零八窍竟然先天就是通的。
只隔了薄薄一层,一戳就破!
这如纸的一层被戳破了,曲逸青顿觉天宽地阔,眼所不能见者,耳所不能听者,都有感知。
这是修士所谓的“神识”诞生了。
而身体里,经脉内,一股暖流流遍四肢百骸,那一百零八窍则隐隐发冷,暖的是一口初生元气,那冷意,则是灵气从外界被吸入体内的证明。
曲逸青抖了抖自己的树叶衣服,站了起来。
他是个修士,以前身体因为驻颜有术,并不老,也就比现在大个十来岁的样子。
所以现在的这具身体,并不难适应。
曲逸青此时还只是初生了元气,还没有正式的踏入练气的境界,所以暂时还无法打开乾坤环。
这树叶衣要继续穿,野果子也继续往嘴里塞。
吃了山果喝了山泉,他又感觉自己的头发有点痒的,不太舒服。
从那张摇椅上醒来的时候,曲逸青头发就齐肩长了,过了半个来月,又长长了一点,头发长了就有点难打理。
先去溪里将头发清洗了一遍,洗干净了,再用手在湿头发上梳理梳理。
这荒山称得上一句山穷水恶,就洗个头的功夫,都有毒蛇慢悠悠的爬过来,看中了曲逸青一身嫩肉。
曲逸青将半长的头发盘起来,折了一根树枝插在发中,将头发固定好后,又折了第二根。
反身,曲逸青将第二根树枝重重扔出,周身好看的肌肉线条鼓动,将力量传递到树枝上。
仿若一根箭,树枝瞬息便至,刺穿了毒蛇的七寸,牢牢将这毒蛇钉死在地面。
长蛇挣扎着摆动了片刻,最终没了声息。
屋中有老虎的利齿,之前一头老虎游荡到这里,被曲逸青用拳头砸死了。
这年轻身体不知道怎么造化的,真的是力大无穷。
把虎牙拿来做刀,将毒蛇料理了,毒牙毒腺都给清掉,骨头也抽出来。
鳞片难处理,就在石头上树皮上反复磋磨,弄掉了大半。
内脏什么的都丢掉,只留下一枚蛇胆。
然后就在这小溪边,曲逸青用干柴、草絮生了一堆火,将切分开的蛇肉、蛇胆用树枝串了,在火上烤了起来。
看着那跃动的火焰,他想起了汤、饭,想起了菜,想起了糕点。
海霖宫的糕点是一绝,东华寺的素斋真的好吃。
各种仙坊中,不论仙坊大小,都一定有街头小吃,比凡人的小吃味道还重。
不说其他,就是自己走进这深山老林赴死前,在农户家吃的那一碗白米饭、一碟青白菜,如今想来也香甜得很。
将烤熟的蛇肉放进嘴里,没有调味料的蛇肉自然没什么味道,腥得很。
曲逸青并不是这天南之地的修士。
他一直修炼和活动的地域,是遥远的天东之地。
他来天南,一是因为结丹失败,想云游一番散散心。而第二个原因,则是有个交往亲密的后辈,其修炼需要用到一些特殊材料,想顺便给他搜寻一番。
可没想到,天外魔道突然入侵,魔气天幕降临封锁了整个天南之地,谁也出不去了。
魔修和魔物从那天幕中涌出,还有无边魔气浸染,将天地魔化,万物与众生皆在其中堕落。
曲逸青跟随着大部队逃难,过程中被魔修所伤,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入体的魔气驱逐,免除了魔化的厄运。
但也因此寿元大减,还损毁了本命法宝,留下病根。
一路逃难,散修们内部还常有争斗埋伏。
他时时谨慎、刻刻小心,又从来没有个休息调养的时间。
即便终于逃进了较为安全、有元神修士守护的越柒国,但他也已经伤重难愈。
本来还有五十年多年的寿命,却在魔道入侵的三年后,就客死异乡。
他对花草树木之类很有研究,虽然不知道自己复活的具体过程,但是将自己死前山中草木的生长状况,和复活后一对比,曲逸青判断已经过了两年。
所以总共算算时间,距离魔道入侵应该已经过去了五年。
曲逸青看着眼前天清地朗的景色,知道越柒国至今尚未沦陷。
那魔道被赶走了吗?
无从知晓。
吃完了蛇肉,再将烤熟的蛇胆送进嘴里,蛇胆是那毒蛇一身精华所凝聚,有滋身补气之功效。
吃完后,曲逸青一身暖呼呼的回到草屋中,打坐调息,调令经脉中那股元气,吸收消化蛇胆所得的灵气。
如此,日复一日,曲逸青在这荒山中清修。
食山果,饮山泉,吐纳日精月华,又有山间野味补充气血。
再加上重生后卓绝的天赋,他进步神速,一个月后,曲逸青就感觉经络中的元气在往丹田中汇聚。
这是要突破到练气一层,正式踏入修仙道路的时刻了!
突破的过程很顺利,元气突破丹田壁障,在丹田中汇聚起了一个气旋。
元气在体内运转一圈,最终要进入这气旋中走一趟,在其中抹除杂质,纯净自身。然后又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真气在这过程中就越加纯净。
这就是所谓的“练气”之意。
曲逸青睁开双目,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仅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就来到了练气一层,而以前可是足足用了一年的时间!
如今看,金丹实在是有望啊!
如今练气初成,就可以打开乾坤环,有了在荒山中行走的资本了。
这荒山野岭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适合死,不适合活。
更何况他还想打探打探有关魔道的消息,还是要找个有人烟的地方暂住。
可刚从打坐中站起来,曲逸青突然感觉自己全身难受。
手难受,脚难受,五脏难受,皮肉难受。
倒在床榻上,一番近乎昏厥的痛楚后,曲逸青心里突然有某种明悟。
他看向自己的手,疼出来的泪眼中,那鸡皮一样的褶皱,在向他言说着苍老。
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曲逸青感觉自己全部的活力都被抽走了,像是风中残烛。
多么的熟悉,死亡又找上门来了。
他调动着真气,打开了自己的乾坤环,里面琳琅满目,是他两百多年的修士生涯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当。
他从中寻了一面镜子出来,在黄昏与晚霞中,曲逸青看到那镜中照映出的,一张苍老无比的脸。
那张脸上,一种深刻的惶恐,那是心里流出来的。
看得曲逸青一惊,手一颤,镜子砸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