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闻微眯着眼,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无声哭泣的女人。
他的淡然开口,似乎并未让沈南枝从惊愣中回过神来,她就像是还停留在劫后余生的恍惚中,又像是被吓傻了一般开不了口。
可她的眼泪,却仍在止不住地往下掉,颗颗晶莹,泛着月光沾染的柔色,从她通红的眼眶争先恐后涌出,又划过她娇嫩的脸蛋,混杂着喷洒在她面颊上的鲜血,染成猩红的色彩,看上去诡异又妖艳。
方才,她分明哭得歇斯底里,痛苦地挣扎着,悲痛地哭喊着。
怎到了他跟前,又是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陆闻微微蹙起了眉心,实则他早便在远处听见了她的呼救,未分辨出遇害之人是谁时,他是打算漠然离去的。
这等事,本就不是他应当插手之事,曾经他也不是没有在这样的事上着过道,多管闲事的下场,他应当是比任何人都清楚的。
可他还是认出了她。
那个在新婚之夜哭得令他浑身不适的女人,此时被那醉汉压于身下,露出了他曾想在那张脸上看到的神情。
他想看得更清楚些,将他早便想在那张脸上看到的神情看得更清楚些。
可为什么还是动了手。
陆闻冷冽的视线缓缓落到淌着鲜血的剑刃上,猩红染红了银白的剑,血液的热烫却无法将冰冷的剑身彻底温暖,只会随着时间的消散,冷却,凝固,最终干涸成令人作呕的污秽血渍。
犯过一次的错误,怎可再犯第二次,陆闻为自己的举动感到懊恼,抖了抖剑刃上的血,缓缓抬眸看向了沈南枝。
那便杀了她。
让她那喊得嘶哑的喉咙不会说出令他作呕的话语,这样便算不上是犯错了。
陆闻持剑的手臂缓缓抬起,仍旧淌着血的剑刃随着他的动作,终是指向了沈南枝的喉间,只要一瞬,就可割破她的喉咙,让鲜血喷洒而出,让这个错误在此了结。
——
一直垂头哭泣的沈南枝忽的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压不下喉间的哭腔,却也哑着嗓音抽泣着道:“陆闻,谢谢你救了我,我……”
过重的哭腔让沈南枝心底更多感激的话语没能接着往下说出口,可她抬头时,却对上了陆闻带着怔愣的神色。
陆闻微微抬着手臂,不知这个高度是刚抬起了些许,还是方才的动作未来得及完全放下。
但在沈南枝茫然地看了他片刻后,那只执剑的手臂已完全落回了原处,静静垂于腿侧,连带着握着剑柄的虎口也松开了些许。
沈南枝未将这个细节放在心上,满心全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安心。
她方才是当真被吓坏了,即使她平日里有些丧气,常常绝望到想着不若就这般死了算了,可直到真的危难落于她面前时,她才明白自己是害怕的。
她不想死,更不想被方才的醉汉折辱,她仍旧抱着心底的那一丝一毫的侥幸,奢望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摆脱现在的生活。
但摆脱现在的生活的前提,是活着,是好好活着。
陆闻救了她。
即使在此前她对他带着抵触和偏见,即使他们此前的两次相见都令她感到不适,但此刻她从未有过这般庆幸,庆幸她会在这里遇到他。
缓了一瞬气息,沈南枝再次压下哭腔,抬眸直直望进陆闻漆黑深邃的眼眸中,真挚道:“真的,谢谢你陆闻,还好……还好今日有你在,还好我遇见了你。”
——
陆闻的确是愣住了。
方才涌上心头的杀意,在顷刻间就这般被他怔愣的心绪给阻碍了,停滞一瞬,提起的剑便就这样落了下来。
这句话,太过陌生了。
记忆中,陆闻倒是听过许多与此话相反的话。
“你怎么不去死了算了。”
“我当初若是没生下你就好了。”
“若是没了陆闻,一切都好办了。”
但,他似乎从未听过有人说:“还好有你在。”
十岁那年,他那原本身为青楼头牌的母亲得了个机会攀上了当地的县令,在县令夫人外出游玩之际,他的母亲带着他登门入室,引诱着县令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可他的母亲高看了自己,也高看那无能的县令,县令夫人归府之际,他和母亲被赶出县令府,流落街头甚至四处遭到打压。
那个下着雷雨的夜,他第一次杀了人。
他杀了县令夫人找来□□母亲的三个男人,将母亲从痛苦的折磨中救了下来。
时至今日,陆闻已是记不太清自己当时是用何种方式杀死了比他高壮凶猛的三个成年男子。
他只记得,当他恢复理智满身是血地奔向衣衫不整的母亲时,母亲眼底满是恐惧和绝望,好似看见了地狱里索命的恶鬼,在他将要触及到她时,她颤抖着身子连滚带爬缩到了墙角,嘴里喃喃念叨着求饶的话语,甚至哭得比方才遭受折辱时还要凄惨。
他分明救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却视他为魔鬼,害怕得不敢靠近他分毫,又谈何一声微不足道的谢谢。
一切的错误都是从那夜开始,从他拼了命救下他的母亲开始,而后来因这个错误而落得的苦果,陆闻已是不想再过多回想了。
他收回思绪,垂眸冷眼看着沈南枝,她的脸上满是血迹,就像是那年他的母亲被溅了一身血一般。
按理说,下一瞬这个懦弱无能的女人就该如她母亲一般被吓破了胆,而后开始颤抖,开始哭泣求饶。
可沈南枝却在他的注视下逐渐停止了哭泣,带着血迹的面容因着她泛着水光的眼眸丝毫不显得狰狞和可怖,她就这般直勾勾地望着他,反倒像是只迷途的小奶猫找到了前来接她回家的主人。
目光缓缓向下,视线里一片白花花的肌肤落入眼眸中,波涛汹涌,甚至未有触碰也好似感觉到了那滑嫩的柔软,荷粉色的肚兜几乎要包裹不住,如此张扬和饱满的姿态与平日里她那副怯懦的模样显得格格不入,但此刻在她这张媚眼含春的脸下,又甚是勾人,叫人心生邪念。
难怪那醉汉会这般失了理智,的确是男人看了就会生出下流贪欲的景象,但陆闻却在心底生出一丝怪异的念头。
若是此时撕了她的衣服,她是否便会再次出现那惊慌恐惧的哭喊声呢?
正想着,沈南枝顺着陆闻毫不掩饰的目光瞧见了自己身前的光景,她顿时惊呼出声,忙不迭跪坐在地上转过身去,手忙脚乱想要拉起自己破碎的衣衫:“抱歉……不……我这不是……我……”
方才的醉汉将她的衣衫撕扯开来,她在惊慌下忘记了自己是何等狼狈模样,竟叫自己的小叔子给全数看了去。
沈南枝背对着陆闻抬不起头来,破碎的衣衫怎么也无法再恢复原样,耳根烧得通红,即使被夜色遮挡了羞人的红晕,却仍止不住浑身紧张和羞恼攀上的热烫。
她真不知一个人的处境竟能窘迫到如此地步,险些遭歹人折辱,又叫自己的小叔子瞧去了她衣衫不整的模样。
沈南枝刚消停些的泪意似是又要涌上来。
正极力隐忍着,忽的肩头一重,带着清冽气息的温热将她裸露的肩头包裹了起来,沈南枝怔愣侧头,这才见自己披上了一件宽大的沉黑外袍。
陆闻不知何时将剑收入了剑鞘中,仅着一身素白的里衣,一脸淡漠地站在她身后。
俊美的少年褪去了沉闷的黑,此时他迎着月光,棱角分明的侧脸泛着柔和的光泽,像是坠入凡间的天神,好看得令人有些移不开眼。
沈南枝怔愣一瞬,很快又回过神来。
忙不迭从地上爬了起来,即使双腿还有些发软,但仍是极力站稳了身子,立在陆闻跟前拉紧了衣襟有些不好意思道:“陆闻,今日多亏了你,若非是你,我……我还不知会被如何对待,我会好好报答你的!还有……还有你的外衣,我会洗净归还于你,只是……今日之事可否请求你莫要向旁人说起,拜托你了。”
沈南枝鲜少与人一口气道上这么多话,不知是否因为陆闻的搭救和这身带着不容忽视的男子气息的外袍,即使她与陆闻的初见并不那般和睦,如今也并非熟络的关系,但她却还是大着胆子与他道出了心中所想。
她是真的对他万分感激,或许他只是个少言寡语之人,心地却是极好的。
陆闻沉默地扫了一眼倒在一旁的尸体,耳畔女子带着沙哑的嗓音连连对他道谢,他却只觉得心底越发烦躁。
今日杀人一点也没让他觉得痛快,甚至带起一些令他不愉悦的过去,让他还想再砍点什么,垂落在腿侧的掌心逐渐收拢,指腹微微摩擦一瞬,才再次将视线移回了沈南枝面上。
报答?
一个自身难保的女人,能报答他什么。
陆闻沉下脸来,漫不经心道:“不向旁人说起,嫂嫂这是打算自己将这屈辱之事咽下吗?”
不然呢?
这是沈南枝的第一反应。
她本就不该在这个时分来到城郊之地,因着那人的回信自己耽搁了归府的时辰,这事怪不得任何人。
即使遭遇了这般可怖之事,她又能向谁寻个公道,若是不咽下,她难不成还能找谁做主不成。
不会有人给她做主的。
但很快,沈南枝又猛地反应过来,今日她险些遇害,到底是有惊无险,可陆闻却是实打实地杀了人。
就倒在一旁的尸体叫头一次见到死人的沈南枝霎时凉了背脊,她下意识往远处移了半步,紧张地磕巴道:“你、你放心陆闻,今日之事我也绝不会向旁人说起的,这人……这人死有余辜,我不会叫你受到牵连的,我且先将尸体处理掉,之后若是有人查起……你就当什么也不知晓,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这下陆闻是当真皱了眉头,无法再维持面上淡漠的神情。
他不过是捏死了一只蝼蚁,她好似天都快塌下来了,方才分明还害怕地退远了半步,此刻却又在说完这番话后,微颤着身子警惕地又朝那醉汉的尸体走去。
当沈南枝指尖触碰到早已没了温度的尸体,仅是一瞬,她便又迅速缩回了手,显然是害怕得不行。
但在沈南枝看来,陆闻还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她年长于陆闻,是陆闻的长嫂,他是为了救她才失手杀的人,她切不可因此连累他分毫。
待她不好之人,她无力反抗,可待她好的人,她没什么能够回报的,唯有做到自己最大的努力。
沈南枝再次鼓起勇气伸手拉住了醉汉的衣襟,铆足了劲将沉重的尸体往漆黑一片的山林中拖去。
陆闻眸底晦暗不明,看着沈南枝吃力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沉冷的面上未曾露出半分情绪。
直到那抹踉跄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不见,陆闻才缓缓收回目光,转身欲要离去。
刚踏出两步,陆闻又忽的顿住了脚步,脚下好似踩到了什么东西,他抬腿移开了自己的脚尖,朦胧月色下,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信纸此时弯曲了两个角,正静置在他脚下。
陆闻僵直了许久的面色在此刻忽的有了松动,眉梢微挑,弯腰捡起了信纸。
这封信,看着怎有些眼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