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早已知道,两年前你我的相遇,便是我的算计。”柳长意靠在床头,说话时眼睛别开了乐执灼人的视线。“既是如此,你更应该恨我。”
“我更恨的是我自己,恨我当年没有跟你一起走,哪怕死在那一年里,你也不会这样把我推开。”乐执轻轻抚上柳长意的脸,清楚地捕捉到那隐藏在眼底深处的挣扎。
“阿意,你那么聪明,既知我知你算计,又怎么猜不出我的心甘情愿?”乐执抬起眼前人的脸,让他的视线再无法逃避。
“所以,你当初便认出了我?”柳长意心中更是苦涩,无怪乎自己的计划如此顺利。
当初为压制身上的毒,派人探查了内力至阳之人。
探查了许久,才查到内力足够深厚且是至阳内力之人,只查到乐执。
而乐执此人,却有些棘手。
云景帝晏云澜异常多疑,对于先帝留下的臣子,和朝内党臣总是会有所顾忌。所以,云景帝极其重视培养孤臣。
而乐执,便是今帝从暗卫营中破格提拔出来的。
而晏云澜在位这么多年,也只有两人从暗卫营中提拔而出,皆身居要职,成为了晏云澜最利的刀。
他很早就查过了乐执,自然知道这京中颇有盛名的活阎罗不是简单的角色。
但他要做之事还未能完成,他不能死。拿下乐执,势在必得。
所以,在派人试了许多方法皆无果后,他决定亲自出手。
两年前,云京城内谪仙楼,他故意将乐执所查之事混淆视线,将其引入谪仙楼。
可当他与楼下之人对视之时,他一眼认出了这个他曾经想要带回落仙居之人。
当初这人突然消失,只给他留下一只吊坠。他曾找过许久,却未有消息,最终不得不放弃。
没想到,再见竟会是如此情形之下,他一瞬间有些慌乱,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他很早就清楚,一旦与自己有所勾结,对于这把帝王最锋利的刀意味着什么。
先前他并不关心,这个诏狱指挥使与自己有所勾结的结局会如何。
可他没有想到,这指挥使竟是故人。
更想不到,自己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却下不了手。
最终,他还是决定终止计划。
他以为两人今后不会再有交集,可不知为何,在他明明有意识的远离下,两人此后还是频繁相遇。
既不打算实行计划,他决定尽早离开云京。与自己有所牵扯,是乐执作为孤臣的大忌,更何况自己的身份。
但他还没来得及离开,就被乐执遇见毒发。
因为陷入了昏迷,柳长意并没有看到乐执在见到他倒下后的慌乱。他以为,如今的他早已面目全非,七年前那段短暂的相遇,只有他一人认得。
他也不知道云京城内人人惊惧的诏狱指挥使,收敛了所有的爪牙,将耐心和温柔尽数给了他一人。
柳长意醒来后,得知乐执阴差阳错用内力压制了毒性,他却没有感到一丝计划成功的高兴。
乐执的每一次注视,都让他想起当年那个满心满眼赤忱唤他哥哥的人。
明明早已满身罪孽,竟还可笑的想要留住那人心底对自己最美好的幻想。
他想在乐执发现之前离开,却因为一次次意外的出现而耽搁,二人的牵扯越来越深。
甚至到如今,乐执还跟了他回落仙居。
他注定只能辜负那双写满情意的眼睛,乐执也从未逼过他,给了他一次次逃避的机会。
他担心眼前人有一日会发现自己就是曾经的哥哥,他担心那双写满情意的双眼会沾染上失望。
他没有想过,若是乐执从最开始便知道呢?
“你既已认出我,当初为何不告诉我?”柳长意抬头,眼里氤氲着一丝水光。
“哥哥,倘若告诉你,你便会更加努力从我身边逃走了。”乐执攥紧眼前人的手,担心弄疼了却不敢用力。
“哥哥,你知道我找了你找了多久么?
我怨自己真的蠢,信了他们是我是克人的灾星。才蠢到离开哥哥。
哥哥不知道,我在梦里都想着哥哥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如果不是念着哥哥,我早就死了。
我所挂念,自始至终只有哥哥一人。如此,哥哥还忍心将我推开么?”
乐执怨当年那些无知村民,更怨自己的愚蠢,怨害了落仙居的人,也怨过吃人的世道。
可他独独没有在意过柳长意的算计,他甚至庆幸这算计落到了他头上。
他只觉痛心,只觉自己来的太迟。当初满是温柔,纯澈无暇的人,被逼的浑身棱角,不得不去机关算尽。
“哥哥既不是不在意我,又何苦处处将我推开?为何要对你我如此残忍?”若不是乐执敏锐的窥探,窥见了柳长意眼底的夹杂着苦楚的一丝情意,他怕是也会将这些感情在心底里藏一辈子。
“哥哥,你看着我,告诉我,你真的忍心么?”乐执双手捧着柳长意的脸庞,神情中带着一丝哀伤,眼里却暗藏着希冀。
柳长意氤氲的泪光终是顺着脸颊落了下来,滴落在乐执掌心。
“哥哥,别哭,我会心疼。”乐执擦去脸颊上的泪痕,动作极其轻柔。
“我时日无多,背负深仇,你应是知我身份不简单,你与我牵扯越深,从情而言,难舍,从你身份而言,帝王之疑更甚。”柳长意终是没有舍得拂开眼前人的手。
“我若在意这些,谪仙楼的第一眼后,我们便不会再相遇。哥哥怎就不明白?”乐执忍不住在心底叹息。
虽然没有见过乐执作为诏狱指挥使的狠厉,但柳长意多少有所耳闻。何曾见乐执低声至此,还是因为自己,柳长意眼底控制不住地浮出心疼。
“阿意若真心疼我,便快些应我。应我早一日,我的幸福就多一日。”乐执见不到心上人露出这幅模样,执起柳长意的手抚在自己的脸侧。
“哪怕只一日,哪怕后患无穷。”柳长意感受的掌下的温度,温软的令人产生眷恋。
“哪怕只一日,哪怕后患无穷,为阿意,我甘之如殆。”乐执的心神全心全意的放在柳长意身上,眼底写满对心上人的虔诚。
“好。”柳长意伸出另一只手,捧着乐执的脸,在眉心落下一个不带任何**的吻,闭眼的瞬间泪水滑落,滴在了乐执的脸庞。
乐执的睫毛颤了颤,感受到了心上人的怜惜。
许久,柳长意身上的哀伤仍未散去,乐执搂过柳长意,抱在怀中,感受着怀里人的温度再度开口,
“阿意应该开心才是,若我成为你的夫,你的仇便是我的仇,你的师弟便是我的师弟,阿意便不必一直再担心无人替你了,不是么?”
“乐执,那你呢,你替我考虑好一切,那你呢?”正是乐执的过分体贴,才让柳长意更加不忍。
“有阿意念着我,我便足够了。”
不问明日,但争朝夕。
一阵风吹过梨花砸在门口,另一侧,还有林岁安留下的食盒。
——
落仙居坐落于山间,被云雾萦绕。沿着山体继续向上,最高处有着天然形成的石台延伸向峭壁之外。
有一颗还有生长着不知年岁几何的古木,可以俯瞰整座群山。
明月高悬,照在古木之上,也照亮了倚坐在古木上的白衣。
林岁安脸上黑绫早已取下,一只手摩挲着腰间长箫,望着高处清冷的月亮。
月辉映亮了他取下黑绫后的双眸,宛若湖水中泛起涟漪,还有一层稀碎的光藏在眼底。
沉默端坐许久,才开始有了动作。
林岁安取出长箫抵在唇边,眼睛依旧望向远处的月亮。
长箫传出的旋律古怪诡迷,像是心底里溢出的粘稠思绪。
箫声响起,若幽谷中传来的控诉,质控着心底的不甘。
如绝望中的悲鸣,窒息地找不到出口,一阵风来,古树虬枝也开始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为之伴奏。
他想到落仙居遭逢巨变的那一夜,又想到方才在门口听到的话语。
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师兄这样好的人,会遭遇这些。
他知道师兄有事瞒他,却没有想到过师兄竟陷入了如此挣扎,也没有想过师兄做的比他知道的还要多。
他没想到,乐执在师兄心中竟如此之重。所幸,两人并没有错过。
师兄,实在太苦。他一定会治好师兄,乐执会是那个将师兄从过去带出来的人。
落仙居的仇,他也不会忘。
箫声逐渐减弱,直至消失殆尽。林岁安放下长箫,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月光映照着冷白的皮肤,脸上明明没有表情,却能品出黯然神伤。
枯枝被碾压的声音突兀响起,林岁安低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再睁开眼时,眼中星星点点充斥着的破碎感还未来得及掩去。
站在树下的许恪看到他回望后,举了举提着的两小坛酒,随即脚尖轻踏落在了另一树杈处,如林岁安般一条腿屈膝坐在了下来。
许恪坐定后,将其中一坛酒抛给了林岁安,林岁安伸手接过,揭开了封口。
浓郁的烈酒香气扑面而来,细嗅之下还有淡淡的梨花香。
这是师兄所酿,倒是不知道如何竟被许恪要了来。
一口入喉,本是辛辣的酒,却品出一丝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