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长乐与璇初没了来往。
原本庭院的水缸中游来游去的鱼已被早早清走,徒留一坛坛清波。
金环将一封信交给了长乐:“章太傅来的信。”
长乐未看一眼,淡淡地道:“扔了吧。”
当日下午,明乾殿架起了火盆,肖望当着璇初的面将旧物一一投入火盆。
那么大的阳光下,璇初偏要看着,难免被烟雾扫过眼睛。
肖望手下的动作不停,心里却想着来场雨最好不过了。
火仍然在燃,无人敢看那张被火烤得发烫而流淌着泪珠的面颊。
太阳依然按照它的惯例进行着东升西落,周遭的人也扮演着固定的角色。
“殿下……”金环摇了头。
“说着要我回寺里做个尼姑,又偏不允许我离开,执拗的性子真是头疼。”长乐看向金环,“在母后心中想必我也是这般。金环,我像母后吗?”
金环低着头:“殿下更像孝宗皇帝。”
“母后也说过我随父皇,但我却觉得越来越肖像母后。我总是想将初儿看做独属于自己的珍宝,做着往昔母后曾做的事情。如果我不放开,我想我会和她一样踏上那样的道路,成为一个偏执的疯子。”
“殿下不会的。”
长乐泛起笑意:“我确实不会,因为我继承着父皇的自私。任何动摇我的,任何掌控我的,我将永远厌恶以及摧毁。他说出那样话,初听时很刺耳,再想时却觉得一身轻松。这些年我得到什么,又在失去什么呢?”
她在辉映着亮丽烛光的屋内望着门外昏暗之中的物:“沈玦做错了事,我想着保他,因为我离不得沈家;秦宏须臾奉承使我不得不忽视那些宦官的**之心。我的手在沾满鲜血,我的心在逐渐偏离,我的每一步每一个想法不是最初的公正而是为了他,为了皇室,为了大鄢……但这样自以为是的爱从未不是没有索求的,我索求着他对我的认可,那是心中唯一的美好。可惜自以为是终究是自以为是,归根到底,我不再是我罢了。”
长乐拍了拍金环:“如今,我回归我的平静,他靠近他的成熟,这样很好的。”
金环仅仅是瞧着长乐,仿佛刚刚窥视到水面上的涟漪,又仿佛看到清澄的水底。
“事实上,殿下索求的从未是他的认可。”
长乐诧异了一瞬,柔和地笑了:“我丢失了它很长时间。”
这天晚上,金环做了梦,梦境杂乱无章。
她梦见自己站立在白雪霏霏之中,倏尔青鸾翩然飞降,一人骑马而至。
身旁无了熟悉的人,朝政议事也无声得发生变化。有人见此弹劾过沈玦,却猜不透璇初有怎样的想法,那份弹劾迟迟未给予回复。
边陲的安定逐渐迎来举世的繁荣,一次次的宴会欢乐宛若俗世之音到达不了那片世外仙姝。
“圣上,祁国公连年征战已使得国库空虚且坚州等处夷族虽是归顺,反叛之心未失,少不得防备安抚。种种下来,开支无减有增,令削减宫内开支,一律从简。”章瑞广道。
璇初的面容逐渐褪去青涩,他把玩着手中的短箭:“打下的坚州不定,那便交由张骓负责,至于其他等税收了上来自然能填补上。”
“这……”
秦宏却道:“圣上,坚州不定是心患亦是好事。”
“说下去。”
“未懂天子之威安能归顺?唯有见到朝廷恩威、君主之力才能不战而降,伏地称臣。”
璇初定定地看着他,话还未说出口。
章瑞广出声阻止:“御驾亲征耗资耗力,区区坚州不足圣上牵挂的。”
“圣上心系天下,一处不定,寝食难安。再者,坚州自建成,只知祁国公鲜知圣上,此乃壮大鄢国威。况且此战有圣上亲临,又怎会如太傅所想那般败走?”
章瑞广:“臣从未想过。”
“秦宏说得也对。”璇初对秦宏道,“去拟旨。”
“圣上亲征是大事,处理朝政也是大事。稳重调度才是君子之风,君王之策。”
璇初:“稳坐后方是君王之策,但我年少登基,普天之下知我之名者可有多少?太傅说来说去,也是担心一万中的万一。此次前行,有张骓辅佐,一场小小夷族动乱何须我亲自动手?我想看的想见的是这个我所熟知却陌生的大鄢。”
“圣上有如此心魄,臣羞愧难当。”
“太傅不必妄自菲薄,御驾亲征之时朝堂还需你。”
御驾亲征之事等长乐获悉时,已是定好了随从的人。
“有一些老将辅佐,应是一路大捷。这段时间圣上常练些马背功夫,射箭耍枪已初现名家风范。”冯腾絮絮叨叨,“朝堂内有章太傅把持,也是无事。等坚州平定,大鄢盛世便要来了。”
今日的阳光在阴暗的天空下悄然淡薄下来,已经能闻到水汽。
长乐拨了拨枝叶,庭院里的花开得正好,直挺挺地朝天仰着,像翘着脚向上伸着腰,生机蓬勃。
他的御驾亲征草率而平静,无他的朝堂却是暗波涌动。
璇初初走,朝堂内外安定如水,不足七日波澜再起,一切皆因在核查粮草之时发现的端倪。
一人咄咄相逼:“首辅,彻查粮草一案已交由刑部审了,眼下出了结果为何一步步压下?”
另一人和气:“此事凯旋之后再谈,当务之急应是粮草。”
“粮草之事与沈玦之事可谓因果相关。国库空虚,财政不明正棘手之题,如今查出敌首,严厉整治,正好安抚人心,壮哉士气!”
一人一言争论不休。
陶沛道:“沈玦已犯律法,当依法办理。若不加整治,无律无纪,安能上下一心?”
“沈玦一事非眼下要紧之事,况且此人已被下了禁令,不得出府。”
“首辅,此人奸诈狡猾怎会老老实实听令行事?应以此为契机,收押看管才是正事。”
不管如何谈论,章瑞广始终不允许将此事摆在璇初面前。
坚州偏远,今日写一封信弹劾过去,无人知最终呈在圣上面前的时机是大获全胜时还是兵败如山时。而且圣上有后悔之时,他却无反悔之日。
他扫视着周遭同僚,道:“先解决粮草之事,让圣上无后顾之忧才是你我大事。”
“那沈玦呢?如此便宜放过不利上下一心。”
说话是明林书院出身的人。
章瑞广并不想去过多给他人划分阵营,但当朝堂上下越来越多的同一属地,党同伐异便开始了。
他接着道:“陶侍郎所说在理,那边将沈玦关押起来,只是以家为牢,断不能出去和接触他人。沈玦此人根脉深厚,虽有调令也需圣上裁决,可圣上此次一心为大鄢的安定,以往送去的奏疏多是批复麻烦,来往便是多日,由此信任你我,给了我们小事决断之权。信任之词断不是轻飘两字,圣上信任我们,我们也不能辜负圣上信任。”
其余人神色各异,无法反驳。
圣上给了小事的决策权,其意已然明晃晃地摆在面前——朕要安心打仗,小事自行决断,大事押后。
“还有一事要与各位相商,禁卫前几日抓住私闯宫廷之人。你我出入内廷,核查不易,如今已有危险之昭,不可不防。因此,各位同仁,为圣上安危,为胜利大捷,要委屈了。”
宫内道路巡逻的士兵逐渐增多,好似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金环领着宫女踏入缓缓开启的院门。
“殿下,真是奇怪,刚从太医院那过来竟看到几位御医急匆匆的,不知出了什么事。”
长乐扶着头,被这风热鼻塞折磨得说话瓮声瓮气:“旁人的事与你我何干。”
金环将汤晾好端上:“药已经煎上了,殿下先喝这汤润润嗓。”
才抿上一口,院外传来敲门声。
在长乐诧异的目光中,有内侍从前殿来了:“青夫人病了,特请殿下前去。”
金环掀起帘子,毫不客气地道:“殿下也惹了风热去不得。况且,殿下非医者做不了看病的事。公公还是回去吧。”
等人走了,金环教训着那些内侍:“眼下宫内戒严,天气炎热,你们一个一个都支棱着眼,不是什么东西都往里放的。”
“是,金姑姑。”
长乐搅动着调羹,精神恹恹。
“首辅,这该如何处理?”
昨日,青萼发了疾,疼得满头大汗,御医每碰一次就尖叫一次,怎么也不能近身诊断,更莫说开些药。唯一能做的便是开些安神的药,待她安静下来才能细细把脉。可惜奇怪之处在于怎么诊都是身体健康,根本治不了。
太医院的人商量来商量去,绝口不提此事,反而想问问章瑞广可否将她口中的神医请来。
“我的神医呢?快去、快去将他请来,我的心口好痛!”
纱帐内的喊叫声不停,夹杂着夏季的湿濡更是异常烦人。
“还是派人去请那位神医来吧。”太医院的人只能顺着她的意思。
一人道:“自圣上踏入坚州,鲜少有消息传来。现在正是内外戒严时,又要派人出去寻找神医,根本无可能。”
“可如今已是束手无策。”
无人愿担起这个责,有谁不知这位夫人在圣上心中的地位?哪怕圣上未公开承认她的身份。
同意寻找便破坏了规矩,给了可乘之机;不同意,便加重青萼病情。
章瑞广已了然,看似两条路却皆是死路。
其实阴影早已凌驾在他头上,他却仅仅认为那是短暂的噩梦,权力之争岂是如此好规避的?
曾记得老师说过他性子切合中庸之意,初时未明,而今再想并未夸他平和不躁,而是一力压来必借力弹回,最后那一潭水面必定是平静无波。
“这事有人能定。”章瑞广自信断言。
长乐听闻章瑞广来此的缘由,诧异地看着他:“我又不是神医,治不得她的病。”
章瑞广:“殿下先前问我的事,已有了答案。”
长乐顿了下,重新审视着他:“她的病要神医的。”
“我仅想要他们安定点。”
长乐若有所思。
“我的心好痛啊,我的神医来了吗?”青萼在榻上翻来覆去,口中不住地念叨着。
旁边的纱轻动,露出一人,她的痛呼戛然而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来人。
长乐在她旁边坐下:“已去请了神医。”
她坐起,捂着胸口:“我这是旧疾,旧疾当用旧医。”
“无妨,这位神医曾令郁气急心的老人多活了几十年,是个熟手。”
青萼冷笑:“我怕他治不得我这顽疾。”
“没有治不得的病,只有讳疾忌医。我打算先让宫里有经验的嬷嬷看看,好在旁边为你帮个腔。”
青萼慌张后移:“你敢!”
长乐脸上的笑消失,身旁的嬷嬷直冲过去扒开她的衣服。
“不!”
她的一切展示在长乐面前,毫无尊严。
嬷嬷细细看看后,恭敬地对长乐道:“腹部有纹,盆骨有变,是生育过。”
青萼啜泣地拿着衣衫,蓦地身子一寒,从床榻上爬下来:“殿下!殿下!”
“殿下若吓破了她的胆,老夫也无力回天了。”
沈源嘉从身后走来,长乐调侃::“沈族长妙手丹心哪有治不了的病呢?”
“医者难自医。”沈源嘉摇摇头。
“我倒有法子可帮沈族长医治。”
沈源嘉了然:“年岁已大,心不忍。”
“若族长有七八只臂,只断其一,有何惧?”
沈源嘉面露笑意:“臂膀虽多,长在吾身不过残肢罢了,断一只也是一只。只是不知殿下可愿接取一只?”
“我正缺着呢。”
青萼嘴已被堵上,恐惧地盯视着面前的两人。
长乐转过头,打量着她,轻声道:“有我在,殷家入不了京。”
又是一次议事,众臣刚踏入一眼看到坐在正座侧下的长乐。
她微笑着,合上手中的奏疏。
在沉默之中,群臣开始以往的办公。
初次征战便大获全胜,可以说这样的胜利来得轻松,甚至未出一兵一卒仅仅是大军而至,天子露面就完美解决这一切,然而喜悦未停留在眉梢太久,一封密信使得璇初大惊失色。
未多庆祝,直接率军回宫。
在宫门之下,见到长乐,脸色越发苍白起来。
他曾觉得自己一直在浓云迷雾中撞来撞去,忽然这天云散雾去,原本模模糊糊的东西显露出鲜明的轮廓。
“你早已算计好了。”璇初的忍耐在回到明乾殿再也捺不住。
长乐诚恳:“我曾想过放手,是你太意气用事,仍像个孩子。”
璇初质问:“我本是个孩子,为何不能像个孩子?”
“你可以像个孩子,我也可以因此不放心你。”
“这是我的江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长乐掷地有声:“它同样也是我的父皇,哥哥,四哥他们的江山!我不会放心将它交在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手中,这无疑是幼童捧金于闹市。”
“难道你还会在我长大之后还给我吗?姑妈,你不过是为自己的狼子野心套上个借口。”
“如果你能抢走,它就是你的。”
“我现在就可杀了你!”
“你不能。我的初儿,你还意识不到一个执政多年的人的根基吗?”长乐坦然自若。
很明显,眼前的长乐是而今的他无法越过的高山。
璇初抽泣着,想到什么,焦急地问:“我的母亲呢?”
长乐神色微冷:“她的安危取决于你。”
“我不会再原谅你了!”
长乐不想再搭理他,转身离开,身后的璇初歇斯底里,东西又是噼里啪啦得碎着。
踏出了门,秦宏凑来问好,长乐轻声道:“只希望我这迟来的谢礼,秦公公能不介意。”
“殿下言重了。”
回到自己的院内,从车辇上下来,长乐已有了疲倦。她越过直挺挺跪在门前的沈玦。
金环扶着她。
沈玦垂着头,未消几刻,有人折返请他进去。
“你来这跪着是想要什么?”
沈玦身子跪着,口中却是露着獠牙:“母亲如今的手段又是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大鄢安定,想要大鄢繁荣昌盛!”
沈玦顺着她说下去:“但在开展宏图大志之时,母亲您发现了数不清的蛀虫,而我恰巧是其一。”
长乐感到自己好似逆流而上的小船,遇见奔腾而下的河水。
“在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不喜欢你。”
“这样的话,我听过。”沈玦神色平静,“母亲希望我像个乖乖的狗为你撕咬所有的敌人,然后等他接手这样一个清正繁华的大鄢时,再彻底除去我这个最后的污秽,偏偏我并未顺着你的安排走下去。”
“你不该肖想一个不属于你的东西,这座江山只能姓温。”
沈玦:“它能姓温也能姓沈,我只是遵循我的内心做了我想做的事。这样的赤子之心,母亲也要反感吗?”
“你还是不知悔改。”长乐丧失了耐心,“今日之后我便会下旨,剥夺你的爵位,贬为庶民,终生不得离京。”
“不知我哪位哥哥或者弟弟能代替我在母亲身边伺候?”
“这你不需要知道。”
沈玦无声地注视着长乐,许久后问:“母亲何时你才能将我当做一个人呢?”
最终出现在他眼中的仍是长乐无情离去的背影。
皇权意味着什么?曾经璇初无法作答,也无法理解史书上所有的父子相杀、兄弟相争。如今,他知道这个答案,皇权对于人而言是野心的疯狂,任何人都将会表现出渴望、激情、执着甚至猜忌,无论这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璇初坐在皇位上,聊聊无神地听着,他的身后坐着长乐。
大臣:“鞣苒残部一路自北而西又自西而东入侵铷直。铷直开国来役属大鄢,一旦失之,便是置蓅州于藩篱,如此唇亡齿寒,不可不虑。”
“区区残部有这般能力?”
兵部:“沿边各卫已查明,残部似与一支曾远离大鄢的庑瓦部落联手,吞噬边缘小国。北边因前些年的大鄢兵力冲击,部落四散,局势动荡难测。因此,臣不主张帮助铷直,应先欲南寇。”
璇初问:“附属小国前来求救,置之不理岂是大国风范?”
长乐和璇初是不同意见:“对大鄢而言,南寇才是要紧,先处理南寇。”
兵部领命下去。
璇初质问:“若铷直被占去,大鄢又该如何?”
“派镇守的太监去和谈,能坐下来谈得了的事皆不是大事。”
璇初暴怒:“那群尸位素餐仅知道搜刮民脂民膏的废物也能代表大鄢去谈了吗?”
“你吃的穿的皆是他们搜刮而来的。”
璇初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若不是张骓四处征战能落得个国库空虚、大军疲惫?”
长乐面容平静,眼神却极其严厉:“少年天子不废一兵一卒平复坚州,君王之德,仁君之力。这样的名声是落在你的身上。”
“我甚至怀疑当初的御驾亲征是否也在你的算计里。姑妈,你越来越陌生了。”璇初起身离座。
长乐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初儿,今年你也十四有五,该考虑你的婚事。”
“我还有拒绝的权力吗?”
长乐吩咐冯腾:“明年开春大选。”
屋外的阳光依然充足,璇初却越来越觉得漫长。
大鄢的国事离得他越来越远,哪怕终日寄情于舞刀弄枪之上也无法抵消那份蔓延而生的无聊。
“咻”——
一箭中了靶子。
肖望急冲冲地快走过来:“圣上,不日庑瓦贡使将到达都城。”
璇初搭起箭,拉开弓:“这事找她去。”
“殿下要商议其他政……”原本对着靶子的箭突然转向他,肖望深知说错话,立马跪下求饶。
只听嗖得一声——
肖望一个寒颤。
“宴请使臣,又不是没宴过。”
这个时候,璇初仍是表现着他的稚气,听上去是那么漫不经心。
肖望挤出笑,陪着他乐呵。
宫殿内的酒杯和酒筹演绎着明快的乐曲。
眼看气氛到了顶头,贡使不觉开了口:“大鄢的君主,我的大汗已按照大婚的流程送了聘礼,何时能见见我们的可敦。”
璇初的脸冷了下来:“大鄢没有公主,也无联姻,想娶不如等个十七八年。只是这时间长,怕你家可汗等不起。”
贡使受不得嬉笑:“大鄢如此愚弄,可是大国风范?!”
“朕是君主,这就是大鄢的风范,滚!”
贡使灰头土脸地离开。
璇初遣散所有人,独自坐在那,等着他的姑妈来。
他醉意朦胧,隐隐约约见到一人影,高举着酒杯:“要训我,不如先问问你那信任的镇守太监是如何同夷族许诺的,又或者收了多少钱财?”
长乐拿走他手中的酒杯。
璇初枕在椅把,拉着她的衣袖:“姑妈,你知道有多少人在向我弹劾你吗?”
一只手抚在他的脸庞,他睡着了。
“以后不能再让他饮酒。”长乐撇下璇初,只留肖望照顾。
秦宏跟焦急地跟在身后:“殿下,这事奴婢一定会查清的!那群小腌臜玩意儿还学会糊弄主子了。”
见长乐不理自己也不气恼,又观察着她的神色问:“庑瓦该如何处理?”
长乐停下:“区区一个边夷贱类也使得大鄢在意?”
“自然不必放在心上。”秦宏笑眯眯,抬起脚跟着长乐,“殿下,那些酸儒又在闹着静坐,这是公然造反呀……”
从夏月中旬到秋月十日,璇初的厌烦与无聊已积攒到了顶峰。
在朝政他无任何发言的余地,在宫内他无任何的存在,他像是皇帝又不像着。
“姑妈,我要去秋狩。”璇初气冲冲从外面走来。
已被朝政犯得头疼的长乐揉了揉额角,未及时回应他的请求。
璇初闹着脾气:“你要是不放心,把你那劳什子侄子外甥的全派去看着我,反正我一定要去秋狩!”
“那有什么好的?打打杀杀的。”
璇初道:“你要我娶妻我依了,要我一天到晚读书,我也依了,如今不过是去做些其他勋贵每年例行的事便是个血腥的事了。”
“我未说不允许你去,只是今年你不能去得太远。”
“我去得再远也是大鄢的国土。”
长乐不想再与他置气:“我会派秦宏服侍你,你有什么要求就同他说。”
璇初睨了秦宏一眼,头也不回走了。
长乐对秦宏道:“初儿性子急耐不住气,你在旁边多看着,莫令他受伤了。”
秦宏知道她的意思。
“去年派去陪他的勋贵子弟今年不再去了,再寻一些人陪他玩……还少不了几个老将坐镇……”长乐边想着边说,她好像有操不完的心,头疼更剧烈了。
“不如将张骓调回来?”
“不行!”长乐放缓语气,“他不能回来。”
虽然她已经一步步开始削减他的权力,但她仍无把握彻底击碎充盈在他身上的光芒,这样的人不能回到都城。
“让裴自宁去,剩下的你再挑挑。”长乐疲惫得闭了闭眼,在秦宏走后,强撑着拿起奏疏继续处理令她格外烦躁的朝政。
到了秋狩的日子,璇初跨坐在马上,一行人浩浩荡荡。
“驾——”
出了城,璇初策马奔腾。
风从脸颊两旁打过,就像被包容在旋荡着的气流之中。他喜欢骑马,在这样的时刻,马背上的摇晃会将他看到树立起沈字旗时的郁闷全部打撒。
他不需要再思考那些人偷偷摸摸对他说的话,也不会再看到令他无法呼吸的皇宫。
长乐站在城头目视着那一点点的颜色消失在山野绿林,身后金雕玉琢的皇宫在灿烂的阳光下早已熠熠生辉。
她仰望着湛蓝透亮的天空,眼睑仿佛被涂上一层金辉,漂浮着一抹清绝。
宫城内小院早已降下秋日黄昏的帷幕,时隔多年再次品尝孤独的长乐不止一次想念着璇初。
“也许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允许他出去的。”她像是对着金环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他的心越来越不喜欢拘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地方。”
风从门扉外吹来,泛起她的忧愁。
猛然间有人从外面走来,长乐坐直身子,神色严肃。
“殿下,庑瓦冲击边陲,一路南下。”
大臣熙熙攘攘地聚集在灯下,长乐直望着能够看到夜色的窗子。
“殿下当务之急应是将贼人拦在荥州。”
“不能在荥州,我要他出不了蓅州。调动兵力将贼人斩杀在关外,我要最后的结果。”长乐下了命令,“刘寿!即刻带兵护送圣上回京。”
停了议事,章瑞广单独留下:“殿下,从先前情报来看,庑瓦来势汹汹,不似前段时间的小打小闹应是有所依仗。”
“坚州等处有张骓无什么可担心,只是蓅州周边的镇守将军我倒有些不放心,原是想着秋后他们进京时来清算,哪知庑瓦突然进犯,这里面不免令我多想。”
章瑞广沉思之后道:“若他们当真有此异心,圣上将有惊。”
“他们怎敢?!”长乐一掌拍在桌上,“就算想要挟着护圣的光我也会令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秋狩不过几天,璇初眼下仿佛涂上了一层青黛色,明明是出来散心的却变成了每日的“争奇斗艳”。
“圣上!”
璇初头也不抬:“打架找裴自宁去,打输的再来找我。”
“是宫里来的信……”
璇初夺走他手中的信,迟迟不敢相信:“去请裴将军过来。”
待他过来,璇初将信递过去:“该如何处理?”
“臣会护送圣上安全回京。”
“我相信你。”
璇初第一时间找裴自宁已足够说明他对他的信任。
号角声响彻整个大营,所有人丢弃笨重物品,轻装上阵。
和来时那份心不同,璇初只想尽快回京,可是一种焦躁总是营造在他心头。
夜深人静驻扎休息时,突然响起的马鸣声惊醒他,手不自觉得握紧枕旁的匕首。
有人进了帐。
“圣上,我们该出发了。”
是裴自宁的声音。
“可是出了什么事?”
“臣已解决。若圣上困顿,可与臣同乘。”
璇初穿戴好护心镜,抹了一把脸,犟着脖子道:“我已清醒。”
“圣上还是穿些轻便的好。”
再次骑在马背上,璇初才明白过来是身后来了追兵。
“庑瓦那些蛮人追来?”
“是的,圣上。”
“他们怎么如此迅速知晓我们的行动?”
裴自宁未回答,反而说道:“圣上,得罪了。”
话刚落,璇初只觉得天旋地转,眨眼间在了裴自宁的马背上。
再越过他的背后看去,一人已骑着他的马往前方奔跃着,甚至逐渐和他现在前进的方向偏离,可以说此刻他的方向正是折返,或许下一秒他将看到凶神恶煞的庑瓦。
“臣说过要护送圣上安全回京,圣上可愿相信臣一次?”
璇初直勾勾地注视着他:“我自然相信。”
裴自宁笑了笑,甩起缰绳,加快步速而围绕在他身边的亲兵迅速排成一列跟上。
不善骑马的秦宏在队伍中遥遥望了眼分散出去疑似要去断后的队伍,再看看前方被团团包围却隐约可见的皇家盔甲,心大安又忍不住双手合十求神拜佛,念念叨叨一阵,催促带着他跑的士兵:“还不跑快点,带我去见圣上。”
嫩枝绿叶从脸颊和头顶擦过,璇初的眼睛被风吹得有些睁不开,他仅能察觉到方向再次有了变化。
用手臂遮挡住一部分的风,勉强看清前方,却看到一道锋芒倏然从右侧突来。
快如闪电,夹杂的风声成了他迄今听到的最大的声音。
“小——”话还未说完,他的头被人一掌按下,片刻有鲜血喷洒在他的皮肤上。
他用余光仅能看看缓缓倒下的黑衣人的尸体。
裴自宁利落得收起长剑,那双眼睛只剩下蓬勃的英气。
璇初回过神,瞧见身后也倒了一地的人。等亲卫下去掀开面罩时,他清清楚楚看到一张相似的脸。
蓦然吞吞吐吐:“我见过他,秋狩第一天他便和定远侯世子打了架。我当时还很奇怪,一个世子与一个沈家的人怎会有这么大的怨气。”
“圣上,殿下不会这么做。”
璇初不回答这个问题,望着遥远的都城,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却觉得什么都充斥在他的脑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