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未见,你倒比当初沉稳了许多。为何不问问我怎么进来的?”长乐放缓声音,一双剪水目定在张骓的背后,哪怕此处除他们外再无其他,他依然保持先前姿势。
长乐缓步走到他身边,看着同一处风景,呵气如兰:“在你出征鞣苒时,父皇已做打算将你尚为驸马,所以修建的国公府离我的公主府只有一墙之隔,可惜你回来后并未说要娶我,已修建过半的国公府又不能拆了,只能将它分出一个单独园子,整个国公府往西挪。成亲不过半载,你妻子倒买下这个园子,原是让你大伯母一家住此,哪知住了不过半载,你又将他们迁走,此处成了你静心的园子。可惜你的妻子不知道,当初父皇或许怕你我二人吵架,惹人争议,留了道暗门来缓和冲突,这个园子本是我公主府的。”
所提的往事未让张骓有所动,仿佛那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事,犹如蝴蝶沾在花瓣上的灰粉罢了。
今日的晴空格外耀眼,鸟儿掠过水面,投影下的身影比眼前那汪死水鲜活得近乎可怕。长乐注视着,像发呆又像透过这些看着其他。
她转过身直视着张骓:“你和徐晴熏越发得像了,到底是夫妻一体。”
“我一直都是我,不过不是殿下记忆中的我了。”他眉眼间皆是萧疏淡然。
眼前成熟而稳重的人逐渐与当初躺靠在池边歪脖子树上的锦衣少年分离——
“殿下与我不是同类?在殿下心中何为好人?觉得救人是好人?但殿下未救人,殿下是好人吗?殿下的冷漠与我的欺侮孰恶孰善?这个殿下很清楚,不然那日也不会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们是同类,不是吗?”
相似的脸却有着物是人非的感觉,宛若那日他饶有兴味地一连声的质问,不过是她孤寂懦弱的臆想。
“当初你质问我,现在倒沦为我来质问你了。”
“年少无知,唐突了殿下。若殿下想要责罚,微臣绝无怨言。”
不断倾泻在脸上的阳光像极了光闪闪的轻蔑。
长乐笑了:“因为年少无知,你在西郊避暑时欺侮宁昌伯之子,半无悔改,全凭心意为之;因为年少无知,你次日拦下我,说你我是同类,我冷眼旁观,而你心安理得;因为年少无知,你戏弄引诱村中一孤寡老妇,乐不可支地看着老妇滑稽沉沦。你说过,你亢奋的恶应征着你的存在,现在,你还活着吗?”
张骓看着长乐,像是看着曾经的自己,忍不住浅笑,寻常的五官流露出的一种冷峻的美,“殿下见过尸横遍野和亲人垂死的惨状吗?当殿下见到时,你就会明白这个世界不是一成不变的,微臣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每一道透过的光线聚集在张骓的身上,赋予了他朝阳般的圣洁亮丽。如此佛光普照的样子勾出母后的记忆,也让某种厌恶油然而生。
长乐靠近张骓,气息交织在一起。“目睹过这些,可以让人变得像你一样谦和吗?”,染上某种深黑的目光掠过他的嘴角,停在他的眼角。刺入灵魂的眼睛和曾经一样映着她的脸,长乐语气放轻,“我目睹过,却变得更加残忍了,大概因为我本身便为恶的吧。”
记忆中坦荡地说着“因为我喜欢”的侯爵世子彻底消失。风擦过长乐的眼角,睫羽眨动,她直起身,逆着光,看不清神色。
“国公爷成亲时,长乐未送上什么好礼,真是惭愧。可惜夫婿新死,不能为国公爷设宴款待,只能在此祝福国公爷,愿夫妻二人和乐美满,早生贵子。”
在转身离开之际,张骓淡淡地道:“殿下无力阻挡风云变幻,何不随波逐流呢?”
“随波逐流?”阳光落在长乐的背后,前方一步是昏暗无边,“正因为我随波逐过,才沉溺于我的卑劣。张骓,如今的你真是圣洁得像个高僧,怎么你要度了我这个恶人吗?”
整个房间因她的骄纵艳丽黯然失色。
待不属于这里的香气消散,张骓似乎想到好笑的事,压抑嗓子里的嘲弄:“高僧……”
看着一如往常的公主府,长乐恍惚觉得,看倦的景色有些陌生,更甚至看到阳光在树丛间的晃动也会让她产生突如其来的某种阴郁。有时,她也会想自己这无穷无尽的忧愁是从何处而来又如何将它消掉。
它曾今来自遵循某种规矩,现在自己打破了规矩,它却从未消失。她越发想要靠近那个明亮开朗、无拘无束的自己,便越发唾弃原有的浑浊的自己,仿佛纵使她拿出浑身解数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噩梦暴露在阳光下,噩梦便不再是噩梦。”长乐将脸靠在膝盖上,“他说过,心意而行,便没有了苦恼,明明答应过的事却无法实现,都是骗子,都是骗子!”
金环将门扉轻轻合上。
阳光越升越烈,将前堂后院萦着慵懒,小轩窗下满枝绿意,直直对着屋内沉闷的二人。
李通判道:“现如今最麻烦的是,沈族死咬着长公主。若要解决,唯有此法,大人英明。”
共事多年,什么话都听过的陆安成根本不放在心中,他忧的是脱缰的赵秦会捅出什么篓子:“让马沅去葭西调查沈驸马的生平是不是不太妥当?”
“是不太妥当,毕竟同显五十八年已被禁止私自入内,虽已上达天听,但马沅的身份有污。不若赵秦去?”
“整个京城都压不住他的胆,葭西岂不是更翻上天,到时候如何向圣上交代?再者,他的脑子能明白我的意思?”
“大人说的是。万一沈驸马拿不出半点污点,沈族可怎么让步?不过,大人,这事真的能兜住吗?沈驸马可是太后指的婚,那生平往事能有哪些污点?”
陆安成怎么会不清楚,现如今闹成僵持局面都是皇上与太后的斗法,太后八成想拿此为据让皇上对她们沈家有愧以便大开优待,而皇上不想闹大又不想妥协,让他们这些小人物夹在其中不上不下。
“是不是选秀的事又要往下压了?”陆安成想着皇上与太后的矛盾。
“想来应是。皇上自太子起就不好女色,不然也不会在近乎弱冠才被赐婚。”
陆安成眉头紧皱:“天晟皇帝驾崩不过一年,皇上仁孝有德,确实不宜大选,可是平叛八王之乱仅才两年,边夷贱类又时常扰乱。皇上子嗣不丰,恐怕重发同显旧事呀。”
“大人,慎言。皇上乃真龙血脉,吉人自有天象。”
正待陆李二人噤声时,府尹护卫匆匆来报:“大人,赵秦去了长公主府。”
一巴掌拍在椅子上,陆安成气得胡子直立:“我就知道这个憨子离了马沅尽会惹事,要不是看在他爹面上,我早就……”
又有一人来报:“大人,这华阴侯府……送来的东西放哪儿?”
陆安成悲痛地捂住了脸,这到底什么事呀。
风擦过额面,驱赶走长乐的失神,手腕处玉镯的轻微凉意缓解了发胀的额角。
“如此时间前来打扰,还望殿下恕罪。”见长乐仍是神色恹恹,赵秦接着道,“殿下与沈驸马可有不和?”
长乐厌倦了逢场作戏,连维持体面的笑也难以展开:“我与他何时和过?”
赵秦问:“殿下是否派人揍了沈驸马?因何事而起?”
长乐目光微凝,似乎回忆起恶心的事。她直起身子,坦率地问:“赵副使,若你捡到女子的帕子,当如何?”
赵秦支支吾吾,轻咳后道:“自然是托人奉还。”
“可会相思不得,指头儿告了消乏?”长乐冷淡地看着赵秦低头猛咳,“沈驸马还了帕子也附赠了东西。如此相思之苦,谁人不会双目感动?”
“确实动人,确实……”随声应和后,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的赵秦羞着脸不知所措,艰难地从嗓子中憋出,“沈驸马不愧是举人,不愧是性情中人。”
说了还不如不说,赵秦闭了嘴。
长乐厌烦了,谈论如此恶心之人简直脏了嘴。
“赵副使既然有心,将沈霄佑的尸身查看一番定会知悉所有。当然,我说得话也全然不能信,我有杀了他的嫌隙。毕竟听闻他死了的消息——恍若百花盛开。”
如同夏花,徇烂。
【小剧场·曾经】
张骓坐起屈着一只脚,“你为何不救他?”
长乐欲言不得,反问:“那你为何要欺侮他?”
他略微一笑,“因为我喜欢。”语调里没有半点自弃和懊悔,坦荡得过于纯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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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深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