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大鄢日渐强盛,邻边小国俯首称臣比比皆是,宏图大业更是指日可待。可是如今边陲百姓只知张骓,鲜知大鄢君主,这与国中国又有何两样?我知母亲为了令圣上安然登基退让了许多,但这份退让不能许久呀。他张骓不在天晟帝时有子,也不在先帝时有子,偏偏要在圣上稚弱之时有子,待到几年后与圣上年纪相仿或有相伴情谊时,定又能保他张家百年风光。”
沈玦目光炯炯。
长乐仿佛从他坚定的眼神中看到多年后天真而任性的璇初被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我会考虑这件事的。”忽然她又道,“我听闻有人曾笑称你为皇兄?”
沈玦冷哼:“我不过接手了些搜查的事一些人倒是按耐不住了。”
“此等流言应尽快消散,大鄢的皇室仅能姓温,容不得半点污蔑。还有,你也莫在初儿面前唤我母亲了。”
沈玦低下头称是。
长乐待他走后,靠在雕花的窗框上。
窗外风吹过泛红的云层,一排宫灯闪动着昏暗的光,她想要理清所有的思绪,然而获得的确是越来越多的愁思。
她从屋内走出,在昏暗的走廊缓慢的行走。
今夜没有月亮。
临近深夜,沈玦回到沈府刚要走进自己的房间,却在厅堂看到葭西的人。他的脸上泛起难以言状的神色。
“族长。”
葭西沈家的族长沈源嘉转过身,已经年近四十的他面孔失去年少的风采,增添了更多的威严与阴冷。
“我们父子许久未见倒也生疏了不少。罢了,今日来此除了见你一面,也想问问事情安排的如何?”
沈玦恭敬地道:“一切按计划行事,殿下已经有铲除张骓的心了。”
“好,不愧是我们沈家这代的翘楚。当初将你过继是个险棋,如今倒也成了好事,这一切都是你的造化啊。玦儿,为父相信有朝一日你定能荣登宝座,自你五六岁时我便知你绝非池中物,鲜少有人能有你这般冷峻的心。你也莫担心后力不足,沈家暗中扶持的文士已中举,再过几年便会成为你的助力。等除掉张骓,文武两边你皆有人,更是如虎添翼,到时我们沈家便能彻底走出葭西,不再被人圈养。为父高兴,我儿可愿与我相伴饮酒?”
沈玦道:“明日还要去卫所查案。”
“倒也忘了,我儿是指挥使了。”
沈玦退出房间,但他未回到自己的住处,而是走到沈府的正房。
这间屋子阴阴暗暗,散发着一股人之将死的气味。
他坐在床前,注视着床上枯槁的老媪。
“她不喜欢我称呼她母亲,是因为这会令她想起你吗?”他发了会儿呆,重新看向床上呜呜咽咽的人,“你不喜欢你儿子还有你孙子陪你吗?为什么总是在哭呢?”
她的哭声更大,就像苍蝇在耳边嗡嗡。
他替她掖了被角,在她耳边道:“祖母,你可要长命百岁啊,你孙儿的仕途可挂在你身上了。”
长乐支着头,微合着眼睛。
旁边的秦宏道:“派去的监军太监来了消息,大鄢与鞣苒的边境最近有些躁动。那群蛮人气焰嚣张,完全不将大鄢放在眼里,甚至已达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公然辱骂皇室宗亲……而且守城护卫任由辱骂半点不维护大鄢国威,监军太监不过指责半点,便被护卫拿着鞭子抽了一顿,直到陈劲吾来才同意出兵击退。”
“陈劲吾?哪个陈劲吾?”
秦宏道:“曾跟随张家军的老将。”
长乐望着眼前的奏疏,神色恍惚。
“殿下,应尽早向天下昭示大鄢的威仪呀。”
长乐直视秦宏的眼睛:“大鄢的威仪是不该被轻视,去吧,传召兵部,选个人去边陲维护大鄢的荣耀。”
秦宏转身向外走去,身后响起长乐的声音:“记着,是为了大鄢。”
他心领神会。
长乐问:“冯腾,初儿这几日的功课学得可好?”
“圣上已能读背四书,经义阐释也颇有新意。”
长乐带着笑意:“初儿聪明伶俐,只要他认真学没有什么能难倒他的。算算时辰,御膳房煲的汤也好了,你去看看初儿下课了吗?不,我去看看他,学了这么长时间,他一定累坏了。”
“都拿好了,谁不动我就砍了谁的头!”
长乐一踏入勉学阁便听到璇初的声音,她眉头未皱,加快步伐。
璇初站在桌子上,掐着腰,手指着地上的绳子,他前面是拿着戒尺的章瑞广。
“章学士你要令我抄写,不如先赢了肖望。肖望快把绳子拿起来,递到章学士手上啊!你还愣着做什么?信不信我砍了你的头?”璇初大吼着,身上的龙纹也怒目圆睁。
“你要砍谁的头?”
原本气焰嚣张的璇初立马缩起来,惊异地发现长乐已经来到自己的身后。他小心翼翼地从桌子上爬了下来:“姑妈。”
旁边的人相继跪下。
长乐看着璇初,神色复杂:“金环将戒尺拿过来。”
璇初犟着:“我做错了什么?”
“手伸出来。”
戒尺向下打在他稚嫩的手心上,璇初嘴唇颤抖,抑制着眼泪,不痛呼半句。
“一打你,目无尊师。”
“二打你,肆意妄为。”
“三打你,无仁人之心。”
长乐扔掉戒尺:“身为圣上近侍不劝解反而助长其性,当罚十杖。”
内侍被走进来的侍卫拖走。
璇初已大汗淋漓,脸色红涨,他不肯抬头,也不肯和长乐说话。
他的眼泪一滴滴往下滴,长乐突然感到一丝伤感与愧疚:“勉学阁过于靠近内宫,且学士奔波授课不易,还是改为立雪阁吧,离近文渊阁近点儿……”
“……可我也离姑妈更远了。”璇初抽泣着道。
“劳烦学士了。”
长乐狠心离开,只留下璇初。
他问章瑞广:“若我早早学完功课后可以提前下课吗?”
“圣上学完,自然可以。”
张骓接到传来的密信,信上说裴自宁已替代他去了边疆。
他将信压下,看向自己窗外绣着幼儿衣物的夫人,将信烧毁:“随她去吧。”
徐晴熏摸了摸肚子,笑容充满了慈爱,她不可抑制地幻想着以后,抬眼看到面前的张骓更是笑得更深。
张骓抚弄着她的头发:“我会看着我们的孩子出生的。”
她眼睛一亮,靠在他怀里:“今日阳光好,压着的衣物也该拿出来晒晒了。”
他应着她。
“御史弹劾下派的税使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为非作歹,恳求圣上铲除此等吸血之虱,召回派遣的宦官。”冯腾面无表情地读完。
“不过一个蛀虫便否定了所有,难道我也因为出了个杨书迟便将他们这些文人全部铲除了吗?一事归一事这样的道理他们怎么不懂呢?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他们倒也忍不住了。”长乐神色淡漠,身后是金环为她揉肩,“最近可有开心的事情?”
冯腾呈上奏疏:“裴自宁将军率领的五千官兵,趁着夜色攻打了前来挑衅的鞣苒贼子,交战一天一夜,贼子退离大鄢边陲千里……”
长乐道:“如此扬我国天威的事怎能不庆祝呢?传旨,待将军回朝之时便是宫廷盛宴之日。”
一月后,裴自宁班师回朝,宫廷大肆庆祝。
他的威名在刻意的推动下传遍大鄢的每一寸每一角。
“真是未料到那小子也有能被称呼将军的时候。”赵秦晃着酒瓶子,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冲马沅喷着酒气。
马沅为身旁的马鸣萧夹了菜,劝今日格外消沉的赵秦:“你也少喝点,一会儿还要值班。”
“今日裴将军班师回朝这样大喜的日子喝点酒也是庆祝,大人会原谅我的。”赵秦带着醉意,眯着眼,“我就是看不惯这竖子也能成名,若他还在……若他还在……这张骓也是个孬种竟能容忍曾欺辱霸凌的软蛋爬上去,还成为人人歌颂的大将军……时无英雄……时无英……唔……”
马沅用肉堵住他的嘴:“小心隔墙有耳。”
赵秦恶狠狠地嚼着肉,从桌子上爬起来:“沅哥,这小子你打算如何办,莫不成丢到锦衣卫里?”
马沅看着日渐长大的马鸣萧,叹了口气:“京城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权倾朝野,哼,到处是嗡嗡的苍蝇声。”
马沅将他手中的酒夺走:“看来你酒真是喝多了。”
“我倒也想喝醉,最好醉得不知今宵。”赵秦站起来,离开马沅的院子,边走边向他摆手告别。
马沅看他仍意识清醒的背影,轻笑一声,问:“萧儿,你可愿随军打仗?”
赵秦慢慢在街道上走,都城中的烛光闪烁着,目及之处皆是盛世的繁华。
人们熙熙攘攘地从彩灯下面走过,聚集到夜色之下。
赵秦却觉得他的灵魂已从他的躯壳中出去,飘荡在夜空的高处,俯视着这座热闹的城池。倏然有人匆匆忙忙地穿过,将他撞醒。
那个身影一路朝向宫城。
今日宫宴的热闹与张骓半无干系,他独坐一处喝着清茶,而另一边的新贵早已被团团围住。
处在人群中的裴自宁穿着狭袖礼服,华贵中有着一股清雅的气质。
长乐在高台上向他的方向望着,犹如象牙雕刻般的完美鼻子在他的侧脸上有些冷漠却又不那么高傲,漆黑的双眸流动着彩灯的余波,一切与她记忆中的孩童模样截然不同。
时光很神奇,明明是同一个人,却熟悉又陌生。
“姑妈在看什么呢?”璇初很不满,他四下张望着想找出令姑妈沉迷的东西。
长乐笑道:“我只是在想初儿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一定像姑妈这样漂亮啊。”璇初昂着头,眼里全是她的身影。
“你呀,我的初儿一定是天下最尊贵最威仪的君主。”长乐拦住璇初想偎依在她怀中的举动,又转瞬在他不满还未表达出时,在案桌下拉着他的手。
小小的手握在手心。
他清澈的眼睛闪动着笑,谁看到他都会感到愉快。
远处起了喧哗。
长乐嘴边的笑顿住,与人群中站起的张骓相对视,他的目光蕴含着刺穿一切的力量。
“家中有事还请圣上准许。”
“准。”璇初颔首。
翌日,长乐听到消息,是他的夫人流产了。
“国公爷这绝非是常事,定要彻查呀。”管家擦着泪。
“我自有定夺。”张骓走到徐晴熏身旁,揽着她的肩膀,无声地安慰她。
长乐烦躁地望着拨乱了树影的小鸟,刘寿静静在一旁站着。
“这事要查清。”她像是对刘寿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既然他们已按耐不住,那我也不能坐以待毙。刘寿,尽快将真相查出,我不管这里面牵扯多少人,也不管他是王公贵族还是山野农夫,我只要真相,明白吗?”
“遵旨。”
刘寿退下后,金环从外面走进来:“殿下,祁国公来了。”
她有想过他会来兴师问罪,但未料到如此迅速,甚至她还未做好准备。
张骓踏着清晨的阳光进来,这是他们多久后又一次单独相处?
“殿下,臣这次来是请求离京。正如殿下昨日所说,边陲尚未安定,百姓仍饱受痛苦,臣何德何能安于现状?只是臣妻刚痛失亲子,恳求殿下允许臣三日后再出发边陲。此次前去,定令鞣苒归附大鄢!”
长乐不止一次地寻思着,到底是什么改变了眼前这个人呢?
他的嘲讽,他的冰冷,他的恶意都去哪了呢?
现在的他完全是一个卸去所有利齿又袒露着柔软胸腹的家犬,她有些诧异又有些莫名的情绪,仿佛她仍记得的曾经早已被人遗忘。
她停留在曾经,其他人却在以后。
“我会照顾好她。”
那种含有尖锐的光芒从缝隙中透射过来,落在她的身上。
案桌上呈放着一只紫檀木的方匣子,刘寿恭敬地立在一侧。
“这是奴婢搜查出的名册。”
她打开,细细地看着那几张纸。
刘寿越发恭敬,她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除了他,其他人一律处死!刘寿,我要全天下都不能有异心,而你是我的眼睛。”
璇初懒散地摸着曾出现在长乐案桌上的匣子,猛地将它推下。
“该写功课了。”
刘寿上前为他研墨。
三日后,长乐站在城楼前注视着脚下的军队。
在号鼓声中,张骓骑着高头大马走到城门前,高呼:“圣上,张骓率全军将士在此立誓,誓死保卫边陲安全,绝不让边夷贱类践踏国土!”
鼓乐大作。
璇初被说得心潮澎湃,他激动得偷眼向长乐看去,想与她分享这股豪情却发现姑妈长乐只是眺望着远处。
他有感受到她此刻内心的痛苦,但他不明白为什么。
送走出征的将士,长乐与沈玦擦身而过时,丢下一句话:“我不希望以后再发生。”
璇初瞧了眼弓着身的沈玦,脸上的喜悦瞬间消退。
他清清楚楚的看到那双眼睛全是冰冷的平静,转瞬他又痛恨自己的身高,恨不得一夜之间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