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长乐离开,温煜经常头晕眼花,还有着阵阵的头疼。
他曾憧憬过安乐和平淡,但命运总执着于他苍白而弥漫着雾般的灵魂,诱使他的内心像一头黑兽在疯狂地咆哮,叫嚣着毁灭。
头疼越发严重,夜越来越难使他平静。
他不可抑制地想象着他和她一同看着旭日初升的情形,可惜这种想象再怎么晶莹剔透也无法彻底掩盖背后的苍郁。
每个日夜,他的幻梦不断地为他编织着绝望和希望,描绘着他的痛苦。从清晨、白昼、傍晚、黑夜,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去见她,哪怕一句话,哪怕仅仅远远地注视着她,他混乱的内心也会得到片刻的安定,他空虚的灵魂会得到充实。
甚至连捉摸不定的头疼也更能忍受,如同此时,哪怕汗水沾湿他的枕头,他也有足够的清醒。
他仰视着床顶,床榻边有了窸窸窣窣声。
随着烛光一起从床幔的边缘透了进来的还有茶和丹药,他真切地看到冯腾眼睛中的担忧。
冯腾忧心忡忡地道:“道长炼的下批丹药还要过些时候才能好,陛下不如让院判瞧瞧,开些滋补的?”
服下后,温煜感到全身火一般的灼热,耳鸣阵阵。他将面孔伏在枕头上,露出半张脸朝向冯腾,灼热已令他疲惫不堪。
这不是因为室内太热,是他自始至终渴望的活着的刺痛。
“不需要。”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口唇在烛光的描绘下呈现着一种绯红,“她今日才与我相见……”
清晨刚至,长乐一推开窗,便看到院中的温煜,他的眉眼带着喜悦,好似雪中鲜艳的红。
似水的天空下,冰封的潭水也折射着稀薄的日光,远处的炊烟悄悄爬过屋檐,融入浅浅的诵经声。
饭菜的香味从旁边飘散过来,金环已将饭菜摆上。
长乐垂下眼帘。
原来开着的窗户中无了长乐的身影,温煜有些丧气,他孤独地立在院中,独自承担着这一方空寂。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了身,见到迎他进去的金环。
他的眼睛中亮起烨烨星辰。
太阳静静地挂在天边,通往寺庙的白石路上是恭敬的香客,他们两三成群,相谈甚欢。寺庙的钟声交相发出声响,如同海浪扩散到天际。
一个人踏过矮檐的影子过来。
刘寿的神色看上去异常沉重,宛若延续了几千年的风雪。
他们之间的对话长乐并没有细细听,她注视着眼前的清粥小菜。
过了一刻方始听到温煜道:“我要走了。”
长乐未动。
“我会尽快回来的。”他像是许下自己的诺言,而非敷衍。
她该说些什么呢?或者该这般原谅了他吗?
温煜的衣角消失在门扉。
长乐望着窗外,那些未彻底消融的雪沉甸甸地压在松柏的绿枝上,看上去有些不堪重负。阳光下的雪在慢慢融化,但滴落成水也是裹着冰冷。
一连几日晴空正好,只是缺少了某些特定的人。
长乐平静地翻开着书籍,四周是持续不断的人声,寺庙的香火越来越鼎盛,应是到了年关。
突然一道阴影遮挡住投射下的阳光,她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眼睛。
只觉得仿佛黑暗中亮起强烈的光,雪花、青松和五颜六色的花朵全部杂糅到一起,在洁白的世界飘动着又逝去。
“我回来了。”
她发觉自己的心在附和,慌乱地合住经书。
看到温煜苍白的脸庞,蓦地生出一种难以言明的心愫。
为何不能用最充沛的感情去恨一个人呢?她的懦弱要连她的忿恨也一并剥夺去吗?
或许他们二人之间的气氛过于僵直,冯腾打着圆场:“陛下刚处理完事就来见殿下,还带来些宫里吃食。那朱掌事一听是殿下要吃的,特操起他的爱刀做了这些吃食,甚至为了保持热气,掐着时间,在出发前一刻刚刚从锅里拿出来,上了车更是一路小火温着。从车上拿下来时,香气扑鼻,奴婢都不敢多闻。殿下快尝尝吧,放凉了味道就逊色了。这要让朱掌事知晓,奴婢费了他心血,奴婢下次再也不能从朱掌事那要来茴香豆了。”
他的话成功规避将要到来的锋芒,她顺着他搭好的话进了屋子。
简朴的餐桌上摆放着精致的宫廷膳食,极其格格不入。他和她沉默地品尝着,旁边的冯腾殷勤地招呼着。
不过几刻,温煜就站了起来,他那忧悒的脸上表现出抑制自己的痛苦,看上去异样苍白。
冯腾麻利地直起身,简单扼要地用略带自责的口吻说道:“奴婢忘了,陛下刚吃下药,食不得这些,奴婢这就请太医过来……”
温煜摇摇头,快步走出去。冯腾想追上去,却被他一眼定在原地。
长乐放下碗筷,将身子靠在椅背上,这是她从内心深处想要获知某种事情的表现。
“他出什么事了?”
冯腾立刻泛起紧张的神色:“陛下染了风寒,这几日吃着药胃口不怎么好。”
在长乐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前,冯腾脸上的每一块肉就像在发出搏斗的响声,他躬身道:“奴婢也不想瞒着殿下,陛下他……已经很久未正常吃饭了,不仅沾不得油腥,连酸甜苦辣的味也不动,每日常吃丹药,说是辟谷,去人间俗气,但奴婢觉得八成是那些妖道在糊弄……”
她未听完冯腾对那些人的控诉,她想到那些粗糙半化的雪,明明快要消散却仍以凹凸不平的样子覆盖在枝桠。
温煜从外面进来,他的脸色恢复如初。
她望着他,第一次感受到内心微小而不值得注意的妥协,有时瞬间的冲动会完全改变一切。
“宫里道观应该修缮好了吧?”
温煜仿佛遭到前所未有的惊吓,瞪着双眼,一霎时出乎意料地犯了迷茫。随后,笑绽放在他脸上,好似游鱼在潭水中畅快地奔驰着。
他看着长乐,似乎在确定她的话。
冯腾随身附和,那声音聒噪得像七八百只乌鸦:“殿下的寝宫没有一日未打扫就等着殿下回去!”
每一个人都挂着喜悦,可在这份可喜中,长乐却深怀着一种不安。
她好似看到母亲对自己控诉,看到曾经的自己对妥协的厌恶。
一张被折叠过的纸张再怎么展开,总有清晰的折痕。
再次回到宫中的生活比以往更加平静,没有人跳出来指责她不该回来,也没有人对她这段时间的消沉抱有好奇,仿佛她不过昨日在别宫修养了几刻,今日便回来了。
什么事也未发生。
宽敞的殿内有朝阳斜斜地倾泻进来,纤尘在其间飞舞。
顾氏缩在软塌上,隔着窗户窥视着院内玩乐的璇初,她火热的样子与伫立在她身旁的长乐有了鲜明对比。
哪怕长乐站在沿射进来的阳光中,她毫无表情的脸仍像被凝固的雪。
抱着球的璇初停下玩乐,他向窗内张望似乎在确定长乐的存在,直到再次看见才进行他的快乐。
而长乐自始至终躲在顾氏的身后,她深切感受到璇初对她的依赖。那过热的依赖的目光会烧掉她脆弱的仇恨,令她无法平衡爱和恨。
“殿下!”
窗外响起尖锐的惊呼声,长乐慌张地看过去,璇初倒伏在雪面上像是滑倒了。
她竭尽浑身的力气压抑自己内心的冲动。
宫女急急地将他抱起来,抱到屋内,长乐才发觉他的脸冻得通红,她犹豫着不敢上前,只能远远望着他。
璇初那双漂亮的眼睛湿润起来,眼泪被抑制住了,他直勾勾地看着她,长乐不禁有些畏怯。
“姑妈,不要我了吗?”
长乐仿佛置于寒风中,身子冷冰冰的。
璇初将脸埋在宫女的怀中,不断传来若有若无的抽泣声。
寒意从脚部一点点漫上被血肉紧紧包裹着的心,她深切地意识到面对他,她束手无策。
道路上的薄雪融化了,呈现着灰色,而两侧青松上的雪却缓缓堕入红墙下。
璇初趴在长乐的怀里,细嫩的手臂环抱着她的脖颈。
她感受从紧紧相贴的肌肤中传来的温暖,可她眼底的光亮却被内心的阴影遮住。
淡蓝色的天空在小院中以四方的形式呈现,普照大地的阳光只能洒落在空地上。
璇初已恢复最初的天真快乐,他的笑声从远处帘后透来,似乎能唤醒春光。
“我很高兴母亲已经放下了仇恨。”沈玦收回望向璇初的目光,“如果母亲能像对待太子一样对待陛下,我想那些宵小不会有机会在黑暗中架起利箭。”
长乐知道他想说什么:“难道所有的事情不是如你所想的那般发生吗?你为什么不能满足呢?”
沈玦道:“因为母亲不能与我一起分享这份喜悦。”
“可我不喜欢你的孝敬。”
沈玦没有想象中的失落,他只想弄清楚,彻底解决压在自己心头的困惑:“母亲为什么能接纳他却排斥我呢?”
长乐略微皱了下眉头:“你们不同。”
“是因为他姓温?但陛下也姓温,他和陛下流着一样的血。”
门扉处阳光似乎离她很远。
长乐的目光与正凝眸看着她的沈玦的目光相遇,她以无奈而平静的语调道:“他如同一张白纸,雪白而明亮,但我们却已被涂抹上各种各样的颜色,不管怎么晕染,最终呈现的只会是脏乱的黑色。这样的浑浊中,我能辩驳我的存在的唯有恨意。除了它,我没有任何的拥有。”
“她是这样同你说的?”奇异的沉默笼罩着大殿。
温煜像是象牙雕琢而成的面容泛着分不清是悲伤还是疯狂的神情:“她会找到她的存在……”
他的视线落在沈玦身上,他点破一切:“她一定很不喜欢你。”
无论再怎么用华丽的衣袍包裹都无法遮盖这群人身上的刺,这难道是温家人的特有吗?
沈玦恨不得忘掉这句话,但它死死地缠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