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站在床榻前,注视着正在诊脉的大夫。
他头发斑驳,一双眼睛饱经风霜,像是山野农夫也不会有人当真将他认为,那份历经繁华后的沉淀并非普通的山野农夫可以呈现的。
刘寿进来,淡然地无视跪了一地的太医,他郑重地向长乐道:“殿下,总兵已到。”
长乐并未回头,她在等一个消息。
那个大夫将温煜的手放回,捻着胡须道:“能解。”
长乐心大安:“有劳先生了。”
吩咐完内侍好生照料,她又命人将沈玦喊来。
“可透露过?”
刘寿道:“他并不知情,只说要他即刻面圣。”
“很好。”她的心情有了明显的好转。
“母亲?”沈玦从外面过来,脸上的汗顺势而流。
长乐端详着他,在她的目光下,沈玦竟隐隐有些茫然。
“你想做指挥使吗?”
沈玦先是一怔,而后喜悦地跪下:“恭贺圣上康复。”
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你还是这般聪明。你有功当赏,不如赏赐你指挥使如何?”
“臣愿意。”
“你有信心?”
“臣的信心一直都在。”沈玦坚定地道。
内侍步入,跪拜在地。
长乐仿佛听见屋外的鼓乐,她眼角有些湿润:“四哥能醒来真好。”
待到三四天后,温煜的身体已逐渐康复。
长乐道,“四哥,我们还是回宫吧,我有些想初儿了。”
温煜躺靠着道:“这些天辛苦你了,其实我已经好久未有这么悠闲清净了。”
他不自觉流露某种神色,他似乎在希冀什么。
长乐将药碗递给温煜:“那个大夫医术这般高明,四哥可想过将他纳入太医院?”
“我问过他,他很不情愿。”
“如此淡泊名利的高人确实不能强求,可否请他一同回京?这一路我可信不过那些人了。”
“那便带他过来问问。”
温煜吩咐下去,哪想到等来的是一封信。
“人呢?”
“那人说要出去采药,侍卫跟了没几刻,人就不见了。不过,倒从他屋里搜到一封信,是给殿下的。”内侍护卫哆哆嗦嗦地拿出一封信。
长乐接过书信,轻轻展开。侍卫不安地看了她一眼。
她猛然将信攥紧,焦急地问:“立刻去找他!快去!”
温煜咳嗽了几声问:“出何事了?”
长乐难以掩饰脸上的神色:“是一些琐事。”
在长乐离开后,温煜对那个侍卫道:“将嵇迟重带来。”
侍卫的脸变得苍白:“圣上饶命。”
太医院的人正在收拾药材,长乐突然闯入:“院判呢?”
一个人走来。
长乐问:“为我母后治病的是不是陈院判的徒弟?”
他迟疑不决,最后承认:“在陈院判被赐死后,太后开始不信太医院的太医却又离不得,她便挑了先前为驸马治病的太医,也就是陈院判的亲传弟子王亦终。”
长乐抑制自己的颤抖问:“那个山野大夫就是他?”
“正是。在圣上赏赐他时,我们也劝他留下,虽然他未能顾看好太后的凤体,但那时他资质尚浅,如今他已能独当一面,功过相抵,他能留下是极好的。可惜他似乎仍有心结未解,一直不曾答应。是臣无力留下。”
“功过相抵……好一个功过相抵。他的功,他的过可是你来评判的?”长乐愤怒地转身离去。
正殿中,温煜临窗而立。
“你总是在试探我的底线。”
嵇迟重跪在那却双目锋利:“不,我只是向她公布真相!诚如圣上所讲,她在承担着她不应承担的痛苦。她如果不明白一切,她永远无法挣脱,只会像落入沼泽的不幸者,慢慢沉入。圣上,她应该明白的,这一切的错误不是来源于圣上,是她的父亲、她的母亲一手造成的,他们忘乎所以地试图玷污血统,试图用崇高的名声将自己的脏污掩藏,试图抹杀真正的天下之主。我相信,殿下会明白圣上的苦衷,明白被隐藏的真相,明白圣上从未没有对不起她。”
“你这样做,只会延续仇恨……”
“圣上,若她一直放不下仇恨,这样的危险对您和太子而言又是何等的严重。”
温煜没有因为这样的解释而感到欣慰,他冷然地注视着他:“你忘了我先前对你的警告。”
嵇迟重有些慌乱:“圣上,难道我十几年的忠心敌不过她短短几日吗?”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不安地打量温煜。
“圣上,你是不是……”
温煜道:“好好做你的侯爷吧。”
“圣上你要让谁来顶替我?沈玦吗?他一个毛都没长起的人如何能服众?”
“我这些年对你还是太松懈了,以致于你过于放肆!”
嵇迟重逼紧他:“我有何错?我所在的一切难道不是圣上所希望的吗?在圣上同意与长公主结盟时,命运早已决定一切……”
“决定什么?”门开了,长乐冲了进来,她绝望地注视着温煜,“你知道这一切为何瞒着我?”
“殿下,我们没有什么可以瞒你,你背负的不过是权力交织出的仇恨罢了。你应该恨的是你的父皇和母后,他们夺走了不属于他们的……。”
“滚出去!”
温煜独自面对陷入怀疑的长乐。
长乐怒视着他:“你也认为都是我父皇的错?”
“我不知道王亦终向你写了什么,嵇迟重和你说了什么,你要知道我从不会骗你。”
长乐拿出收到的信:“他并未告诉我什么,他推断我的母亲过度服用某种药物才导致身体受损,而他为了报复母后不愿意救治自己的杀师仇人。母后身体有恙,我一直知晓,曾经我还向她求取了养荣丸导致一个无辜的女子因此丧命。四哥,你当真从不知道老师做的事吗?”
温煜无法隐瞒,他看着长乐的眼睛:“……我知道,但我无法阻止他,这是他的仇恨。”
“现在你要阻止我吗?”
长乐逼视着温煜,俩人的脸靠得极近,仇恨令长乐迷乱。
“我不会阻止你……你要去哪儿?”温煜拉着她。
长乐扯下嘴角,露出最高令人心疼的笑:“我要去见他。”
“我将他带来,不要离开这,娴娴。”温煜恳求。
长乐流着泪道:“我曾经一直不明白为何你会对我如此纵容,现在真相大白。圣上,请不要再和我扮演兄妹情深了,我身上流着是温沈的血液,我的哥哥只有温炤一人。”
温煜苦笑:“你觉得我是因为愧疚?我愧疚什么,愧疚无视你母亲的死亡?我为什么要愧疚一个与我毫无干系的人的死亡。她的死亡难道是我造成的吗?我只是因为你。我们就像同根生出的植物,虽然呈现着完全不同的外表,长出迥然相异的花和叶,然而我们仍是最亲密的,我们就像共用同一个灵魂……”
长乐瞪大了双眸,半点不信他的话。
“你纤弱的心,你沉浸在悲伤与郁悒的心与我有何二差?为什么要执着这些,它并不能给你带来活着的刺痛。没有什么不会散去,包括我们所拥有的充沛的感情。你从不懂得什么是爱,为何要承受着恨?生性凉薄又如何呢?我们依然是我们自己,人必须先成为自己。”
温煜凝视着她惊恐而颤动的眼睛:“你知道吗?曾经你的母后和我的母妃一同怀孕,最后只有我一人出生了。在我有记忆时一直在想为何只有我孤独一人,如果那个孩子出生是否我会有玩伴,后来你来了,我便知道上天听到我的祈祷,我们有足够的相似。”
“你疯了。”
“是他们在阻止我们,甚至命令母妃将我禁足。为什么我不可以拥有玩伴?为什么在我报复了欺负你的宫女后你仍然不知道我的存在呢?因为我嵇家的血脉吗?娴娴,不要离开这里,我不想再忍受孤寂。你想要做任何事都可以,不要离开这里。”
“不,我一定要去找他。”
长乐不敢回头。
一辆马车奔驰在道路上,长乐心神疲惫,她睡着了。在睡梦中,她仿佛回到早已被遗忘的记忆中。
在那样斑驳的记忆中,她见到一个浑身污渍的小男孩,在他脏污的手指中有一朵新鲜的花。
“不哭了,摸摸不哭了。”
“殿下,到了。”
她惊醒,然后想起最后一次听到嵇妃的事是她发疯杀子。
而最后一次见到温煜,是姑父、表哥战死沙场,皇祖母嵇氏病逝,姑妈孑然一身。
也是那天,母后对她笑着说:“我的小公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