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宏奉命前来宣旨时,汪浴正和陶沛大吵补谥改谥的事。
“陶沛,我在此,你还敢夺?”
“我敢夺!”陶沛毫不相让,“吕光贪墨万两罢归,品德卑劣,安能赠谥号恭肃?次辅今日如此悲忿,莫不成兔死狐悲?”
“你放肆!”
“次辅在礼部大放厥词,次辅更是放肆吧。”
周围的官员讳莫如深,直到屋外有人进来传信,说秦公公来了,二人才停下争论。
秦宏踏进来时,一片祥和,在他宣完旨后,寂寥无声。
他未表露其他,仅仅道:“陶侍郎,请尽快彻查此事吧。”说完离去。
汪浴怒视陶沛后,也迅速离开,他必须尽快想好对策。
一时间,奏疏大量涌入内廷,又是票拟又是批红,当然忙碌从来是温煜身边的太监,温煜只需躺着听,偶尔颔首,算是同意了。
无论长乐领着璇初出去,还是回来,她总能听见太监尖细的声音,哪怕彻底远离屋内,也会在不经意间,能对上温煜始终望来的目光。
他的心不在焉以及毫无防备,仿佛是摆放在长乐面前的夏花,无时无刻不在暗示,她梦寐以求的是多么唾手可得,多么轻而易举。
“姑妈,疼。”璇初娇嫩的手被花茎上的刺扎到。
“你应该小心点。”
璇初委屈着皱着脸。
长乐检查他的手掌:“也许它的刺伤住了你,可你也得到了它的香气。”
璇初闻闻手,将手举到长乐面前:“姑妈闻闻,姑妈也香香。”
长乐笑着将脸抵靠在他幼小的手掌上。
等太监抬着奏折离开,也到了晚膳的时刻。
长乐向温煜建议:“四哥,为何你不将他们聚在一起呢,今日弹劾,明日自辩,来来往往皆是这几人。”
温煜夹了红萝卜放到璇初碗里,原本灿烂的璇初变成郁闷的璇初。
“你是在嫌弃我。”
长乐语重心长:“我是在担心四哥憔悴。”
“想我不憔悴也有方法。”他说完便缄默。
这份疑惑保持到璇初被抱走休息。
温煜端着茶,烛光照着他的脸,眼睛像被光侵染。
他有着足够多情的眼睛。
长乐欲言,温煜却道:“若有一日能再见到你的青丝,我一生便无憾。”
长乐掩饰自己的生起猜疑,她带着轻微的哀怨道:“四哥是厌烦我了。”
“我不是。”他带着急切反驳,又迟疑地道,“一僧一道,两殊途。百年后,你去极乐,我去天庭,那可是再也不能见了。”
“那好说,四哥寻我便是了。”
“这约可定下了。”温煜将茶一饮而尽。
翌日,文臣收到温煜极其任性的要求,要求在内宫共议伪世子一案,参议者多是六部和内阁以及都察院的正一位。
三日后,议事开始。
秦宏早早换上肃穆谨静的面容,他慢慢扫视:“六月中旬恭王世子的事大家也早已知晓了,吵吵闹闹了几天,今日能定下便定下吧。”
杨书迟坐在圆凳,他的身后是空无一人的紫檀木座椅。
殿内偌大的金丝缕香炉不断氤氲出的烟雾飘散到一侧的屏风后。
长乐坐在椅子上无奈地问旁边躺着的温煜:“四哥,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呢?”
温煜用同样小的声音道:“因为很有趣呀。”
长乐对他这个有趣抱有怀疑,很明显是他能躺着看戏曲,哦,还可以吃和喝。
温煜递来香酥腰果,长乐抵挡不住,和他凑到一起听前方的议事。
陶沛道:“恭王世子生母为恭王外室,生子后便以血崩之名下葬,实则是绞颈而死。”
杨书迟问:“可有证据?”
“有一人证,乃恭王另一红颜知己,与那名外室同为秦楼之女,在外室初次诊出喜脉时,曾通信告知,偶尔后再无音信,再听得消息已是恭王妃诞下嫡子。她尚知此事不简单,与襄王世子相会时乞求庇护,哪知襄王世子以此要挟恭王钱财,甚至在一次醉酒后吐出真相,令此女被沉塘,万幸此女有些水性,急急呼救被我夫人相遇救下。可惜,落水伤了身体,一直久病不愈,直到去年腊月缠绵病榻时才告知此事。”
一人道:“既然早已知晓恭王世子真假之事,何今日弹劾?”
“我苦无证据,直到几日前从襄王府得到一封信才上疏彻查,但……”
那人打断:“陶大人所言皆是听从妇人之口。恭王世子生母,在登记之初已查明,更有卷宗可复按,妇人之言决不可听,秦楼之女更不可信。”
陶沛再问:“世子一事可是从恭王口出?为何不问问当真如此?”
杨书迟示意带恭王和恭王妃。
温松他们被带来,先是朝正座空位行了一礼。
陶沛问温松:“恭王可有一秦楼外室?”
温松否定:“我虽然胡吃海喝,行为放荡,但也洁身自好,成婚多年哪怕只有一女也未生起纳妾休妻的心思。”
陶沛直视他:“也就是,恭王早已知道那秦楼之女所怀孩子并非你之子了。”
“什么?那贱人骗我?!不不不,本王是说,那贱人我不认识,我当真不认识。”恭王苦苦解释。
汪浴咋舌,暗骂。
陶沛从袖中拿出奏疏,高呼:“臣有两事上奏,一奏,恭王温松无视礼制,天晟三年起在封地多次荒淫无度、强抢民女、逼人为妾,孕育多子,其父老恭王为其遮掩,甚至嘉延二年更是胆大包天,以老恭王无后之名,蔑法欺君、窃禄盗国;二奏,内阁次辅汪浴私自押下奏疏,与恭王勾结,破坏朝纲、蒙蔽圣听。冒滥圭璋,侮辱潢派,是为冒滥窃国,窃国者罪无赦,怀私故捏,是灭国欺君,灭国欺君者罪无赦。”
汪浴急急辩论:“皇室血脉乃大事,怎能因你一言轻易断之?”
陶沛道:“恭王血脉一事我确实无证据,只因一封信在昨日突然出现在我的桌案,上面详细罗列恭王温松在封地的所作所为,更包括何年何月哪位妾室生育何子,一直记录到嘉延二年。臣可将此信一并呈上,请圣上定夺。”
长乐转过身,注视着温煜,久久不言。
温煜道:“他早已调查清楚了。”
原来真正压垮哥哥的她,长乐想笑,眼泪却滴下。
温煜轻声问:“想杀了他吗?”
这时,陆氏突然高声:“胡说八道,宝哥就是我亲生子,是我怀胎十月而生。难道我堂堂恭王妃还不如一妓可信?襄王那封信分明是蓄意伪造,报复王爷杀了他儿子!”
“不不不,我没杀人!我冤枉的,温陆氏你胡说什么?”温松灵光乍现,将一切串起,“你是不是想老子死后,独揽王府大权?你个毒妇!”
长乐缓缓地道:“他将生不如死。”
眼看大势将去,汪浴焦头烂额。
钱御史奋起答辩:“陶大人拿历年往事论证世子非嫡子不合情理。襄王与陶大人素来交好,一封书信怎能证明真伪?况且,由陶大人所言,一秦楼女子被贵夫人救起,可是养在陶宅?一烟花之女身居内宅,若非妾亦为婢。夫主讦奏其奴证见,岂可凭信?”
刑部跟上:“本部勘察至今,颇有踪绪。襄王世子乃被人一拳毙命,手法老练,绝非恭王之为。况且,襄王曾言世子与恭王并无过大矛盾,常常喝酒享乐。一次酒后争执却说关系不和,陶大人为何不见他们次次酒醒后的相约。陶大人断定襄王世子以此要挟更是鲁莽无规,说此信从襄王府传出,如何证明是襄王所写?”
一御史再答:“陶大人口口声声道汪次辅私押奏疏,那为何奏疏能达圣听?”
陶沛不由看了眼未参与的章瑞广,杨书迟抬了抬眼皮,汪浴更是火冒三丈。
“奏疏……”
秦宏心一揪,这条线若当真扯出来,莫说掌印太监的职位,命都不知道能否保住了。
这是要置人死地。
杨党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目光炯炯有力,双耳竖起,只等陶沛说出那句话。
“奏疏是……”
最终,打断他的是重重纱幔的甬道中传出的声音,刘寿领着圣旨而来。
所有人立刻静静地跪下。
刘寿道:“恭王温松品性卑劣,无视礼制,蒙蔽圣听,故革除亲王封号,夺去温姓,贬为庶人,五代内不得入仕。”
杨书迟带头呼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整齐地跟着磕头。
恭王当场晕过去,待一睁眼瞧见自己拥挤着的孩子们,更是一口气未上。
“父王父王……”七嘴八舌,口音奇怪,比乌鸦还聒噪。
又晕过去。
“父王是不是要死了呀,家产怎么分?”
恭王睁眼怒骂,生龙活虎:“放你娘的屁,老子的钱都是我的!”
这场议事除了恭王外无任何人遭受惩罚,也无任何人胜利,但汪浴始终咽不下这口气。
“明明就差一点抓住章瑞广那个滑头的尾巴!”汪浴向杨书迟抱怨,“阁老,章瑞广此人不除危害极大!”
杨书迟瞥了他一眼:“你还不清楚吗?和他勾连的人是圣上的心肝肝,半点动不得,你这次是侥幸。”
汪浴有点眉目,他迟疑地道:“难道是……”
一朝臣跑了进来,惊慌失措:“阁老,次辅大事不好了。圣上突然、突然下令那群阉人行使督察职能,要求下派监政监军。”
汪浴跳起:“什么谁这么大胆子?秦宏?刘寿?这分明是培养阉党!与阁老夺权呀!”
杨书迟震惊了一瞬,敲了敲椅子:“圣上可是以纲纪不清之名?”
得了答案,杨书迟明白。
汪浴道:“阁老,不能推行啊!”
“反驳当然要反驳,但你不能动,内阁不能动。有人以私押陶沛奏折为由,培养自己的势力。你不反驳,她便放过你,你若反驳,她便直击要害,彻查私押之事。”
汪浴问:“那便眼睁睁地瞧着她祸乱朝堂吗?”
“老夫如履薄冰多年,日日揣测圣意才换来如今日子,而她只因一句血脉亲情便可夺走,可这也恰恰是最危险的、最易碎的。”
“阁老是说……”
“一个软弱无力的小女孩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软弱无力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