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环受不得长乐的沉默,她道:“奴婢同殿下说说宫里的事吧,殿下想听什么?”
长乐看着满天肆虐的瓢泼大雨:“什么都可以。”
“从圣上驾崩,太后便身陷囹囵。”哪怕现在换了皇帝,金环也没有改变对温炤的称呼,“太后打算拖些日子,等典春肚中的孩子出生,只是在这段时间,太后和顾皇后有了罅隙。”
“孩子出生过继到顾皇后膝下,顾姐姐成了太后,母后荣升为太皇太后,无法名正言顺地垂帘听政。”长乐点出她的隐瞒,“顾姐姐必须死。”
金环看着她苍白而平静的侧脸,怀疑现在敏锐而冷峻的殿下是否是记忆中的殿下。
她缓缓地道:“太后与皇后的矛盾越来越深,也牵扯进越来越多的人,整个都城的宗亲都在蠢蠢欲动,最后是祁国公出面维持了皇室的颜面。”
“他不该出面的,他的出面只会加剧那个孩子的死亡。”
金环未问她如何猜出,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也就是在某天,典春突然发作,因胎儿过大,陈院判救治无力,最终……太后让陈院判以死谢罪了。”
天地变得一片苍茫。
长乐问:“四哥是如何登基的?”
“唯一正统的继承人死了,内阁商议拥立新君——静王。”
长乐想不起三哥的样子,她只记得三哥的母妃出身低微,便是在父皇稀薄的子嗣中仍没有存在感。
“后来,在静王登基的几天里,太后与静王发生了点矛盾,静王执意要以皇后之礼将先前中意的民间姑娘迎进宫。”
“母后定是觉得那是对她的侮辱。”长乐明白母后的傲气。
金环道:“静王说太后也是平民女子照样为后。”
长乐转过头,等待着她的下半句。
“太后被气住,再加上先前的事便病重了。”金环顿了下,加快语速,“静王以不孝的名义被罢了,最后楮王登基。”
雨颓然减弱,风的棱角却增强。
长乐仿佛是毫无目的的一叶小舟,孤独地徜徉在风雨中。
“殿下!”金环拿出帕子擦去她的泪。
“我应该是讨厌她的。”
可是关于她的记忆却栩栩如生,温暖的怀抱,牵起的手掌,一切的一切从深处翻涌过来。
“死亡消弭世间的厌恶,仅留下一个人的慈爱,对生的人而言是可怖。”长乐流着泪对金环说,“我不想饶恕她。”
金环握着她的手道:“殿下不愿便不愿,殿下只需要做自己。”
风拂过长乐的额角,她发现在庭院的水面上,落下一缕夕晖。
雨停了。
“殿下,奴婢想留下来。”
深夜沉沉,新皇登基有喜也有悲。
聚集在沈家别院的人疲惫不堪,但无法安生入睡。
葭西沈家下一任族长的沈源嘉背手而立,面对夜色,神情焦急。
“怎么突然间太后就薨了呢?”有人实在不解。
“是啊,前几日还在商量沈家的后续,今日就成了这局面。”
“宫里传的消息是太后气急攻心死了,她的性格怎会被人气死?想不通,想不通。”
有人下定论:“这事有蹊跷,太后定是被人蓄意谋杀的。”
“难道是新帝下的手?”
“有可能,新帝的母妃好像姓嵇,是嵇太后的远亲。”
“灭了母族的仇恨也足够被报复了,要我说,当初就不该独独留下那个孩子。宁国长公主谋反这个罪名足够牵出一堆人了。”
“可惜,天晟帝念着丁点亲情,给那个女人留了好名声。”
“生在帝王家还念着这东西,简直可笑。”
“够了。”烛火将沈源嘉的眼睛映得格外明亮,“当务之急是沈家如何脱困!沈家辛辛苦苦经营这么长时间,难道要拱手送给新帝?”
“是温家皇子不成器才造成如此局面。早知如此,不该让沈韫嫁,当换个人来。”
沈源嘉反驳:“说这些有何用。沈温联姻完了,沈家也会完的。”
这时,有人怯怯地说:“沈温联姻还有一个……”
沈源嘉迟疑:“沈韫的小女儿?”目光看向保持安静的沈玦,长乐的义子。
“她一个养在深宫的女人能成事?”有人疑问。
“母亲重视亲情,单是自己的亲哥哥无辜枉死足够她执着报仇,再添上侄子惨死,母后被杀,种种灭门血债,怎能轻易过去。”沈玦向沈源嘉行了礼,“大伯,我愿前往劝说母亲。”
沈源嘉注视着曾经的儿子:“如果你能将沈家扶起,你随时可以回沈族。”
这话直接保留下沈玦继承下下任族长的资格。
白日的阳光充足得过于朗然,透过两侧的窗棂能看到浮动尘埃。今日,老师在同国业寺的人商议该如何安排她的去处,或许是某地某处的某个庵。
她有时也问自己,当真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都城吗?可是她的内心毫不波动,她像是成为一具无喜无悲的石头,所有的一切失去了意义。
随着一声沙哑的声响,有人推开她的门。
“母亲。”沈玦恭敬地向她行了礼。
长乐回了僧礼。
沈玦打量着她的装扮道:“母亲,要去看看外祖母吗?”
长乐似乎明白他到来的含义:“贫尼已出家,斩断世俗亲缘。”
沈玦换了问法:“大师,可否为皇太后诵经消业?大师被封为护国法师,当出面主持的。”
“贫尼修行不过几月,远不足老师,不能承担主持一事。”
在长乐要离开时,沈玦说起往事:“去年腊月,儿子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说的话,也不全是真的。儿子确实下了药,但那是慢性的,需要长时间服用才会发作。那个女人突然身死过于蹊跷,后来找人验尸,发现她身上除了我下的毒,还有另一种。”
沈玦未往下推测另一种药的来历,反而道:“太后一直忧心沈家,前几日还传信到葭西要求尽快进京共议沈家的未来。殿下,您相信太后是被气死的吗?”
不时吹入的风,鼓起长乐僧衣的长袖,强烈的阳光涌入她的眼角。
“殿下,没有人能来拯救皇室了。您的哥哥您的母亲您的侄子因为那些诡计者惨死,他们的血仇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抛弃,在百年后,面对他们时,殿下可否无愧?殿下不是弱者,您身上有着大鄢的福祉和希望,而沈家愿意成为殿下手中的一把刀,为大鄢的安危尽绵薄之力。”
“沈家能做什么,我又能做什么?”长乐看着自己的手,娇嫩光滑,只拿过金珠玉翠。
沈玦道:“殿下可知为何太后能嫁到皇室,单单是因为我沈家地处仙境,人人相貌较好?是因同显帝在沈家发现一处铁矿。他不愿公开,便许诺沈家女子嫁于皇室,而沈家世世代代为他冶炼铁器,我们不知铁器流向何处,也不能私自出去。直到同显皇帝驾崩多年后,沈家拼死逃出联系上沈太后,才换来沈家上下一命。”
长乐依然背对着他。
“殿下仅知您的姑父谢驸马被杀,可知他的兵器哪来?沈家冶炼的铁器无一不是军用,同显帝偏偏未用于鞣苒作战,而是全部留给他的女儿,为他的女儿夺位铺垫。在同显帝心中唯一能继承他位置的是您的姑妈,而大鄢如今的基业是您的父皇,您的哥哥用自己的心血立起来的。哪怕内忧外患,哪怕阻力巨大,他们也担负起一个皇帝应尽的职责与义务。”沈玦的声音逐渐变得激昂,“现在,这样的江山被人用奸计窃取,还要将温沈一脉灭绝,殿下您忍心看着自己父兄的心血被断送吗?”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长乐沉思不语。
在沈玦心绪上下翻腾时,她转过身,笑了。
“我等你们太久了。”
沈玦道:“那孩儿尽快与沈家商议母亲的去处。”
“不用,只要沈家足够的忠诚,我相信会有人来迎我的。”
风开始夹杂着燥热,堆积的夏日火般的阳光开始到来了。
一月后,温煜登基,定年号永宁。
永宁二年某日,冯腾他们几个大太监拿着朱笔犹豫不决。
最终,秦宏一把按下冯腾的手,画上了司礼监笔下的第一个朱批。
“这是圣上允许的,那群人都说不得。”秦宏脸上带着喜气的笑,“恭喜冯公公了。”
冯腾却没有这般开心,他感觉自己的寿命尽头已经在眼前了。
永宁四年,天灾不断,群臣呼吁天子开坛祭祀。温煜行至国业寺途中,突然遇上暴雨,恰好有一小庵得以避雨。
温煜任由他们手忙脚乱地擦去他衣服上的水,不经意间瞥见格外寂静的院子,问僧尼那是何处。
僧尼道:“是庵主修行的住处。”
温煜兴起趣味,他止住众人,慢慢走过去,推开门。
相隔数年后见到的故人,静静地坐着在昏暗的光线下。
她面露微笑,仿佛聚集了所有的光晕:“不知施主为何而来?”
温煜拿起她面前的热茶,一饮而尽:“为我的国师而来。”
第一卷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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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共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