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再来时,天色已暗。
温炤支着头,遮挡住了神情,看不出是梦是醒。
“我拿了些先前乐成殿制的安神香,入睡时,劳烦冯公公点上。”长乐将香交到冯腾手中,顺便问,“哥哥,今日用膳了吗?”
冯腾隐晦地瞥了眼:“用了些粥,不过已温些汤。”
“端来给我吧。”
长乐将汤放在案头,俯下腰身唤他:“哥哥,我今日下厨做了汤,你要尝尝吗?”
温炤抬起头: “我倒不知道你还会做汤。”
长乐道: “前几天才学的。”
殿内挨着墙的黄花梨木榻上,烛光照在脸上,柔和了一切,冯腾上道地送来清淡的食物。
“以后,我还来陪你用膳吧,哥哥这里的做得好多了。”
“一人吃两份,明年开春的衣裳怕要改了。”
“早知道你看出来,就不装了,真的很撑。”长乐抱怨着,“不过哥哥能按时用膳倒也值了。”
温炤喜欢她快乐的样子,前几日的不快好似消失:“还好宫里有你。”
“如果哥哥不嫌弃,我倒也想留在宫里。”长乐绽放笑颜,“今日,我去见了母后。”
温炤神色未变,长乐接着道:“我告诉她,我会陪你面对一切的。哥哥,不需要担心那些烦恼,它们终会过去。如果你嫌他们吵,不让他们说话便好了。”
“言官有直谏的权利,不能因言获罪。”
“可他们很吵又胡说八道。”
“有胡说八道也有直言弊政,需要一一辨明,这是君王的责任与道德。不管他们出于何种目的,我相信公正永远是公正,它不会被任何东西掩盖住。”
这是长乐第一次意识到存在于自己哥哥心中的至高理想与道德,也是在这刻她明白先前的他内心冲突。
她望着温炤揉碎了所有星光的眼睛,在那双眼中她只看到了星辰大海,在宏大的理智与冷静里,他自己和她都显得过于渺小,几乎看不见。
或许因为她的坦然,这后来的几天,长乐能明显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改变。他会和她谈些政事上事,只不过绝大部分都是他的倾诉。
可能他太寂寞了吧。
在温炤的声音中,长乐侧了身,将消遣的杂书彻底遮挡住。
“哥哥也许我们可以用他们的方法,没必要跟着他们走。比如,我们可以先处理这份奏疏。”在温炤开口前,长乐将奏疏放在他面前,“当然,不管他是黑是白,我们都会调查清他弹劾的事,我们只是在肃清风气,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而且,你不该这么累的。”
温炤同意了,长乐舒了口气。
真是奇怪,以前怎会没有察觉到哥哥是个死脑筋呢?大概是幼时的记忆误导的吧。
温炤靠着引枕,翻看奏折,漫不经心地道:“还需要冯腾再帮你找些书吗?”
长乐讪笑。
日光从外面斜斜打入半开的梨花窗,殿内很静,只有炭火燃烧的声音。
顾氏看着窗外露出的身影渐走渐远,最后消失在门扉,她仍注视着。
“她又去见他了。”
袅袅青烟描绘着她苍白的轮廓,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我不该将她送回宫的。”
明明阳光充足却分外寒冷。
这几日的长乐过得极其快乐,腊月的寒冷再也不会觉得砭人肌肤。她从温炤身上感受到一种向上的生机,仿佛赋予着朝阳的柔和,使她奇异地生出一股勇气,拥抱着属于自己的阳光。
无论是突然间走进的内心,还是依靠的彼此,一切向着美好的方向。
她很少再看到温炤的头疼,也许,初春去一趟福园也是可以期待的事情。
送走步履轻快的长乐,温炤咳嗽几声,让内侍将刘寿喊来。
“朕让你查得事如何了?”
刘寿道:“奴婢派人盯着恭王府,发现在丧期期间仍有人出去施粥,最初并未引起怀疑,但昨天下午一行人急匆匆地前往城南,还带着医师。奴婢派人跟着,发现那有处别院,因把守得严,不敢一探究竟。”
“朕信恭王一生忠诚,却不信朕的伯父。刘寿,朕将一切压在你身上。”
刘寿磕头。
今天是个晴朗天,温松批着白麻,翘着腿听管家说话。说实话,这掌权就是舒服,原先对他颇多意见的,这次哪个不闭上嘴?
“世子,你还没发现要大祸临头了吗?”
温松扭过头:“哦,是胡嬷嬷呀,你老咋来了?”
没得来她的正眼,温松也不生气,吃着花生米。真是没想到,王妃生病,向宫里请个人帮忙,也能请来一尊神。
“世子,昨天有人靠近你的宅子,你知道吗?”
“什么?”温松从嘴里呸出,撸了把头发,焦急地问,“我儿没事吧?”
胡嬷嬷道:“奴婢已经将此事禀报太后了。现在,世子有两条路,保大还是保小?”
温松瞪着眼问:“什么意思?”
“自然是世子你重要还是你的儿子重要?”胡嬷嬷平静地道。
温松一脚踹趴:“呸!你个老娘们儿大放厥词,我儿自然平平安安,老子也一生富贵!老子最烦在面前故作高深的!你身后的太后,见老子也得喊声大哥!”
瘫在地上胡嬷嬷彻底傻了。
此时,太后也谈论着这件事。
“当初就不能信了那混不吝的话。”太后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温松还玩藏一手露一手,“他到底哪来的信心?”
李嬷嬷和金环站在她身边。
“这件事必须处理干净。”太后脸上掠过一丝阴郁,问身边的那个人,“你们有什么注意?”
李嬷嬷道:“胡嬷嬷还在恭王府帮衬,可以下手。”
太后不吭声,默默地听着,她将目光望向一直未说话的金环:“你呢?”
“太后忧心得是圣上会不会借此驳回追封,奴婢有一计,可供太后使用。”
太后听完,良久,点了头。
下了朝,陆安成从宫内回来,刚进入府邸,迎来李通判。
“都出事了。”李通判忧心忡忡。
陆安成走到一半的脚停下来,在李通判眼巴巴中走到椅子前坐下。他表示了解,缓了一会儿,感慨道:“追封的事怕不会轻易结束了,真是没料到长公主会插手。”
李通判疑惑:“长公主做了什么?难道她站在了恭王那边?”
“她插手的不是追封,而是朝政,也是奇怪不知从何处传来,说圣上天天与长公主商量政事。”陆安成提醒他,“再加上圣上前几天不同以往的决断,竟将邱笏提交三法司。要知道,圣上一直以来都是不动那些都察院的人,更莫说邱笏弹劾的还是与徐老曾有关系的,再想想章瑞广与杨阁老的年龄,八成上面会有举动。”
李通判明白:“难道圣上当真要让徐党卷土重来?”
陆安成道:“你我只是局外人便觉得此事不简单,更何况那些人。先是恭王追封,再加上徐老出手,最后召见章瑞广,一步步确实像为某人铺路。这事不好弄,如果杨党支持了追封,平白为宗亲说话,就是和礼法对着做,少不得指责;要是反对,就是为徐党造势,难呀。”
“真是好计策。”
“马沅和赵秦呢?”回到府邸,陆安成终于意识到缺少的东西是什么。
李通判从感慨中回神:“他们去茶楼抓人了。”
“抓谁?”陆安成喝茶润嗓子。
“有人在茶楼散播长公主不孝的谣言。”
“咳咳咳。”陆安成被呛,“什么?!”
明年正值会试大年,文人学子聚集都城,少不了吟诗作对、针砭时政,单是恭王追封一事足够争论,一方以无后为据认为恭王大德理应追封,一方却以礼法为由认为当驳回,最后开展“遵礼之德”与“正义之德”的辩论。
一书生道:“曹兄,你说恭王有大德当追封,若追封岂不是坏了礼法,毁了恭王的大德?子有言:不学礼,无以立。”
“有书言: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曹姓书生在哄笑中下不来台,忍住气,摇晃几步道:“非也非也,有大德便有大礼,有礼才立身立位。正因尸位素餐者众,恭王更应追封。问诸位,无礼无德者可能否身居高位?”
鸦雀无声。
曹书生底气大盛:“既然不能居高位,大德大礼者为何不能追封?”
一人嘟囔:“你说有无德无礼者居高位,那便有了?”
有人拉着多嘴的人,示意他莫说话。
偏偏曹书生听见了,摇头晃脑地,端着自己的倜傥风流,道:“你们初来京城不知情况,十月京城盛传一女子偷情杀夫闹得沸沸扬扬,而后竟不了了之,哪知腊月更是手段残忍,断绝后脉,让夫婿一家绝了后,如此女子可有德有礼?”
有都城人听了开头便拉着人走了,快走到门口被一群挎刀执枪的衙役拦住。
“何人在此胡言乱语?”官差道。
曹书生吓得身子一缩,见众人盯着自己,硬着头皮迎上道:“大人所来何事?”
“胡言乱语,妄议朝政,当抓。”
曹书生道:“我等举子讲学议政怎会是胡言乱语?”
“曹兄说的是,广开言路才能使天下欣欣望治。我等身为举子自有担当。”
官差:“好一个担当,妖言惑众还有理了?给我抓!”
一拥而上,曹书生被挤得苦不堪言,想说话被另一个人截取话头。
“你们堵不了悠悠众口!权贵贪纵枉法,无德无礼,杀夫弃母,又杀子绝后,如此毒妇怎能被人崇敬?曹兄,我等定会追随于你!”
“我……”曹书生被人一拳打在腹部,疼得什么也听不见看不清。
“尔等武夫怎能如此粗莽无礼?”
又一拨人将曹书生挤过去,猛然一声尖叫将所有人震住。
“杀人了!”
一股热流从胸腹涌出,曹书生缓缓倒在地上,他张了张口,伸着手:“救……”
颤抖的手被人抓住:“救世济民,曹兄遗愿,吾辈定会达成。曹兄今日之流血,是吾辈胸腔之热血。吾辈在此立誓,不肃清吏治,振兴朝野,别无颜面对曹兄。”
曹书生挣不脱:“大……”
“待到国家昌盛,海晏河清,吾辈不会忘曹兄的血荐轩辕。何死所惧?朝闻道,夕可死矣!”
曹书生双目圆睁,憋足了力气:“去你娘的!”
头一歪,死了。
“……”
那人恍然大悟,擦干眼泪:“曹兄良言啊!我等举子怎能拘泥去文人身份,以有礼对无理,那便是无理。若不开教化,我等当舍弃身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去你娘的!去你娘的!冲啊!”
一时间鸡飞狗跳。
等赵秦他们赶来,场面已经失控。
都城发生这么大的事,陆安成哪能歇息,刚放下的官帽再次带上,急匆匆地去面了圣。
长乐未料到自己会牵扯进这样的事,手上的汤盅格外得烫手。从陆安成离开,她一直不敢看温炤的神情。
“一些流言蜚语罢了。”温炤安慰他。
如果他在说完这话后没有沉思的话,她会更信的。
“以徐崇年为刃,乱他们阵脚。出于谨慎,他们不会在追封一事上采取主动,再趁他们犹豫时,以杀子为名抨击长公主。那些人必会大声呐喊,让陛下无暇顾及追封一事,太后便有时间处理后续,只是这把柄不能一直存在。”
沈太后懂金环的意思:“杀子非常人能为的。”
“太后也说了,非常人。”
沈太后神色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