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这年的十二月在不经意间到来,如同绿叶漫上枯黄,又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昨天,刚下了场早雪。细小的水珠挂在枝头,随朝廷的嘉赏而落下。
长乐沉默地听着他人对她的赞赏,仿佛前月盛传偷情杀夫的是同名的人。
先前蛰伏的人也逐渐苏醒。
赵嬷嬷从宫中折返,气焰恢复如初,沈母的主屋被团团围着,进不去不得,先前的生病好似一场简单的生病,又似乎不是,不知道随着沈霄佑七七的到来能否恢复过来。
“老奴差人去打听了,这大街小巷都在传殿下的美德,连那些嘴臭的酸儒也在夸,殿下早该这样的,真是菩萨保佑了。”
同样一张嘴可以谩骂讽刺,同样一张嘴可以满是夸奖,对象皆是她一人。
明亮、饱满的夸奖丝毫没有让长乐感到愉悦,她反而更加厌恶。
由虚假中孕育出的好名声,让一切成为所谓的正确,全然不顾不问是否真心,是否真实。
看着那些以口舌为器的人,转眼变了脸,在恶心之余,又迸发出某种傲慢。
长乐观察着赵嬷嬷的神情,心想她一定很气愤,因为某些正确不得不夸赞,不得不得品尝违心的滋味。转念一想,心这种东西,他们有吗?他们不过是簇拥某种东西而来,簇拥某种东西而去,在簇拥中成为拥趸,在惺惺作态中模糊所有的明晰。
“殿下,依老奴看趁热打铁。常言道,为人子当担心至亲冬温之事。”
“宫里秋月便开始备新衣。”长乐随意地道。
赵嬷嬷长吁短叹,似为长乐的不争气难受:“殿下又忘了,你已经嫁人了,进的是沈家的族谱,是沈家温氏。”
长乐笑了:“我倒忘了,多亏嬷嬷提醒。”
“殿下,除了这,还有一事当记得。为人母,要常常教导孩子,殿下以后断不能随便拒了儿子的请安。不然,日后殿下掌权会有人戳小主人的脊梁骨,那可是沈家唯一的血脉。殿下要是不懂,可以向老夫人学习,老夫人常常对小主人严加管教。如此德高的人,当真楷模。”
长乐的笑淡了,问:“嬷嬷,觉得母后的德高吗?”
“自然高。”
长乐步步紧逼:“与沈老夫人比呢?”
“太后是天子女子楷模。”
“那由天下女子楷模教导出的女儿又如何?”
赵嬷嬷讪笑:“殿下风霜傲骨,是老奴多嘴。”
“不过有一事嬷嬷说的在理。”长乐话锋一转,“我确实该常去见见母亲,听说母亲吃了养荣丸,仍常请大夫?”
“老夫人这几日风寒加重,又忧思过度才这般的吧。”
长乐命人拿来斗篷:“母亲这几日免了我的问安,偏又在我奉上养荣丸后常请大夫,着实难安。身为沈温氏,怎能如此懒散呢。”
最后的话语尤为讽刺,听得赵嬷嬷心猛然一跳,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从庭院到正屋,一路的药味越发浓郁。
长乐站在院门,看着阴沉沉的天空,看着好似问安实则拦在面前的丫环,有一刻头脑昏沉,有什么在重叠。
“殿下,紫鹃姐姐说老夫人正在静修。”她身边的丫环小心地提醒。
长乐掩饰自己的失神:“紫鹃这个名字真是不吉利,或许母亲的生病与这有关。”
紫鹃低头道:“夫人不喜奴婢的名字,奴婢会在老夫人静养后再求赐个名字。”
“母亲在夫君五七时突然生病,连后续的主持也交予了我,日后更是怕自己病气传到我身上,免了我的日常问候。若夫君有在天之灵的话,看到母亲这般痛苦,定会责备我的。”长乐道。
说着,从里面来了个丫环,请她进去。
房屋内药味和熏香弥漫在鼻尖,浓郁到想打喷嚏。长乐怔了下,往前走了几步,帷幔中,锦绣的被褥下并非姑妈苍白的脸,僵硬的手有了知觉。
沈母捂着帕子,病气颇重的样子:“咳咳咳,朝廷下了封赏是好事,你五七办得也得当。要是我儿还在,想必现在你们夫妻定是琴瑟和鸣。”
长乐安静地坐在榻前,良久地道:“母亲身子不适,早早与我说,请了太医也不会拖成这。”
“医师不能常换的,这位老大夫为我沈府座上宾,最熟悉我的病了。”
长乐道:“母亲忘了,夫君的病就是拖成这的,江湖医师哪比得上太医院的。”
沈母突然落泪:“我儿当初便是二医同治才……”
“既然母亲不愿,那便不请了。等过几天,向母后写封信,求赐些药可好?母亲有什么难处,尽管言。夫君已经走了,宝玦又小,沈家全靠母亲撑着,母亲这几日莫操劳,优思了。”长乐叹口气,“儿媳不叨扰母亲了。”
刚起来,又问:“儿媳想为母亲祈福,这佛堂属母亲这最灵验,不知是否可行?”
沈母回绝:“这佛堂我许愿要侍奉百日,偿还罪孽。百日期未满受不得旁人供奉,不然心不诚更要降责于我沈家。咳咳咳,我病重成这,不让你找太医也同样,都是我的罪孽。”
冬雪的白过于耀眼,令长乐有些炫目。
“殿下,奴婢绣得差,入不了眼。”青萼拿着绣品道。
长乐回过神,捞起青萼绣的一角,摩挲后道:“母亲的抹额绣些蝙蝠与云纹便好,到时再添写皮料,皮料你找金环——问问嬷嬷吧。”
这段时间离了金环,什么事商量不出,整日尽是些琐事,不知道宫里现在是怎么个变化。
“要是金环在便好了。”
这话新上任的贴身丫环插不上,问长乐需不需要想添些新人。
长乐摇了头,松了帕子:“要那么多也无用,我喜欢旧人。”旧人好,省得磨合。猛然想到什么,问:“沈霄佑以前的丫环呢?我记得个个都是绣衣的好手,我儿今年的冬衣还没办起来吧?虽然他父亲才去,要守孝,但厚衣还是要的。”
“殿下,自驸马去世了,那些丫环打发的打发,留下来的寥寥无几。”
“没几个也是留下来的。”
“驸马的丫环绝大部分是老夫人赐的,留下来的也回到老夫人身边伺候了。”青萼帮长乐主事过五七,对名册上的人员往来依稀记着点。
长乐回忆下主屋那边见过的面孔后,坐直身子,柔声吩咐道:“这几日未见我儿了,也不知道长高了没,这小孩子变化最大了。等他下了学,来我这量量身,看冬衣做多大的尺寸。”
待到日光微弱,时有冷风掠过,沈宝玦才来问安。
瞧着规规矩矩又相差不大岁数的儿子,长乐有种奇怪的感觉。她问:“你是葭西沈家哪房的?”
“是主家第八子,过继前应喊父亲六叔。”
“葭西离不愧是仙城,口音也软绵绵的。”长乐感慨。
沈宝玦道:“儿子会尽快改了乡音。”
长乐顿了顿,摇头拒绝:“留个念想吧。你我母子一场,也是缘分。可惜你父亲新死,办不成什么宴席,等年底祭祖开祠,挂在你父亲名下后,小办一场,只是宝玦这名终究是小名,得请个先生赐名。”
“回母亲,奶奶提了,上族谱把宝字去了便可。”沈宝玦身子恭着。
长乐鲜少看到有人在她面前战战兢兢的,一时笑出声:“我儿这般恭谦,入仕成才怕是迟早的了。我也是初次为母,常听人说叫些昵称最增进母子情。既然年后有了正式名,我现在叫你小宝可好?”
“母亲叫儿任何都是应许的。”
“我儿真是孝顺啊。”长乐转向身边的丫环,“把布料拿来,为少爷量量衣长,做几件冬衣,还有春衣。都城夏热冬冷,时间也长,不似葭西四季分明。”
“奴婢明白。”
屋内,人下去后,只余下他二人。长乐随意靠在软枕上,好奇地问:“小宝,如果母亲有了另一个孩子,你会怎么办?”
沈宝玦诚恳地道:“儿子自然开心。”
“若是那个孩子,母亲不想要呢?”摇曳的烛光敌不过长乐眉眼中的光彩。
沈宝玦抬眼对上长乐似笑非笑的唇角,慢声细语道:“儿子永远是母亲的儿子。”
不相似的容貌下迸发出相似的笑意,无不朝着其乐融融中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