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阔海间 第4章 穷途生路（下）

攸宁死死抓着缠在颈间的婺蛇，挣扎着将头昂起，刚刚张嘴呼吸，绞缠而来的蛇尾又将她颈脖勒住，她的脑袋咕嘟嘟沉入海水中时，少年听见细微的一串语声。

“信……你母亲写给你的……信，我……”

婺蛇蓦地散开，“哗啦”一声，攸宁从水中冒出头，大声呛咳起来。

重瀛蹲下身，把兰若放在膝头，伸出一条手臂抓住攸宁衣领，将她上身一把提出水面，“信在哪里？”

攸宁瞪着他，深深吸了口气，“你放了慎清长老和我师傅师兄，我就告诉你信在哪里——还有，兰若没有死，她能活过来，只要你照着我说的话去做。”

海风吹动重瀛散落在额上颊畔的黑发，泛着蓝色的发稍轻扬着，隐约现出额际闪着幽光的峥嵘鳍角，他抓住攸宁衣襟的那条手臂上，鱼鳞形状的护腕慢慢伸展着，覆盖住了整个手背。

藏在发梢中的的冰蓝色眼眸寒意浸骨，他审视攸宁片刻，放开了手。

黑色潮水再次卷往岸边，将浪底的三人扔在海岸线上，躲在远处的几名长老和明徵合力将昏迷三人从潮湿的沙地中拖开。

攸宁在水中沉沉浮浮，眼见三人被抬到安全的地方，这才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转头问重瀛，“你没伤他们吧？”

“死不了，”重瀛冷哼一声，“信呢？”

攸宁从怀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油纸递给他，重瀛看完，低头瞧着膝头上的兰若。附近的海水重新变得清澈，少年身上细微的变化也消失不见，发尾漆黑如初，手背上的鳞片重新凝固缩小，幻化回坚硬的皮甲。

“我师傅给兰若用了一种罕见的冰.毒，只有我们两人知道这种毒，”攸宁解释道，“是我跟着师傅在玄渊海里找冰鳐遗骸时发现的，这毒发作后可以在十二个时辰内重新被冻住，人因而能醒过来，不过此后都需冻在冰里，直到用这纸上写的两种草药熬水服下，一点点化去冰.毒，才能与正常人无异。寻常人受不得寒冷，也就不能用这种毒假死，但对鲛人来说正好合适。”

重瀛眉下长睫一掀，目光逼视着攸宁，“你说的都是真的？”

“自然是真，”攸宁黯然道，“否则我师傅干嘛要堵上自己的前途性命帮她逃脱取骨之刑？他这次忤逆了师公，大概……大概……”

她不敢去想后果，惨然转头遥望海岸。

两名长老正将慎清和丹阳架在身上往崖下的石室走，不远处只有一名长老正在对攸霁原地施救，明徵此时独自站在海岸边，远处山崖顶上赫然现出一长排的人影。

攸宁有些纳闷，暗中思忖道：“七洲会盟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人？这次来玄渊海取针明明未曾宣扬……难道是师公事先安排好的？”

她心头升起一股不好的直觉，赶紧往前游了一段，回头叫道：“信和话已带到，我回去了，你还耽搁什么？赶快带你母亲走啊！”

哪知她衣衫下摆忽被一条婺蛇咬住，重瀛拖着那婺蛇把攸宁拽回来，仍是半蹲在一堆盘绕的婺蛇之上垂眸瞧着她，一双冰蓝幽深的眼眸锋利而又无情，“跑什么？我有说过要放你走吗？你们这些人无不是道貌岸然谎话连篇，三日后兰若果真醒来，你才能走，如果她醒不来，你也永远别想回去了。”

攸宁气急，“你讲不讲道理？！我师傅为了救你母亲都这样了，你还不放我走？你看好了，我们的人已经来了，正在想方设法救我，你最好赶紧放了我，不然一会儿你被抓住，你母亲活不过来，我师傅的苦心也都白费了！”

重瀛不为所动，略略撩眼看了看山崖上那一排人影，“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来救你的？”

“不然还能为什么？”攸宁道，“我是碎针谷最受重视的弟子，他们不会让我发生意外的。”

重瀛轻蔑笑了一声，恐吓道：“就算你们的人全来了也不妨事，来一个我杀一个。”

话音刚落，“飕”的一声，一只羽箭自山崖顶端破空而来，流星一般疾射入海，正正钉在两人不远处一只昂起的婺蛇头上，黑色的血自蛇头喷射出来，箭头爆开一簇火焰，随箭身没入水中后仍未熄灭，明亮的光芒直往深海坠去。

“看到没有，这是警告，”攸宁道，“你还不快走？”

重瀛脸色凝重起来，搂住兰若的身体站起来，抬头看向山崖。崖顶那一排人此刻全数拉开满弓，紧绷的弦上一支支利镞蓄势待发。

攸宁积蓄起力量，双腿猛地向下一蹬，尽量跃出水面，挥动双臂朝着海岸的方向大喊，“我在这儿！不要放箭！”

回答她的是一支追风逐电而来的箭矢，从她举起的手臂下飞掠而过，“呲”的一声，她的衣袖被挂破一片，碎布裹住箭头，随即被爆开的火焰烧成黑灰。

攸宁惊呆了，正发愣时，一只手掌伸过来覆在她头顶，将她按入水中。

海岸边那名正在救治攸霁的长老撇下攸霁，冲过来揪住明徵的衣领怒道：“我碎针谷弟子在那儿，为什么还放箭？！赶快给我停下！”

明徵领口被那长老抓住，也不辩解，不慌不忙举起手臂一挥，霎时间飞蝗一般的箭雨密密麻麻遮蔽了天空，自崖上漫空而去，接连不断飕飕射到海面，水上水下顿时成了一片火海，数不清的婺蛇尸体二连三翻出海面。

一整片海域刹时沸腾起来，那长老目瞪口呆，冲着明徵咆哮道：“你疯了吗？你要干什么？”

明徵冷冷道：“你们现在还不明白吗？没人能驱使巨鲨和婺蛇这样的东西，除了鲛人！”

“那又怎样？重瀛就算是鲛人，你也不能这样做！赶快停下！”

明徵皱眉道：“慎音长老，你们碎针谷刚刚浪费了一套鲛骨，七洲会盟里有人正等着这套金针，我这是在想办法帮你们弥补过错，不然你们如何向七洲会盟交代！”

“那是我们的事！”慎音吼道，“碎针谷取骨制针，从来都是鲛人自愿，再说你这么干，那两个孩子哪里还能活着！”

“真的都是自愿吗？”明徵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慎音面色惨白，不知不觉放开手，两人同时转头看向海面。

山崖上的箭镞刚刚射出一波，此时弓箭手正在搭箭拉弓，岸边涌动着着腥黑的巨浪，不远的海面上烈焰腾腾，黑烟冲天，而在火海的边缘处，点点火光此起彼伏跳跃着，光芒交织成一张弥天大网，阵阵火浪打在光网上又被弹回，那鲛人少年不时从炽海中冒出头来，左突右冲，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破网而去。

明徵整理了一下衣领，“这箭伤不了身负上古鲛妖血脉的鲛人，何况这重瀛妖力比他母亲还强得多，顶多只会受点皮外伤，不会伤及鲛骨，等他筋疲力尽了，我们就好收网抓人。”

“你们……”慎音牙关咬得格格作响，“竟然早就谋划好了一切！”

“不错，”明徵嘴角挑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你们谷主为赚了一个好名声，与兰若定下八年之约，这么重要的鲛骨放任在外，他怎么就能放心！我们可是寝食难安，所以安插了人进离天宫，也买通了兰若身边的侍女和守卫，由此从一些蛛丝马迹推断出重瀛也是鲛人，可笑那兰若百般掩藏，还是教我们得知了！”

明徵说完，转过头定定地瞧着慎音，“兰若前来赴约取骨的消息，是我们故意透露给重瀛的，依照他的脾气，一定会尾随而来，一旦瞧见他母亲的惨状，准会大开杀戒，我们也就好名正言顺捕捉这条罪鲛，你们碎针谷自诩光明磊落，取骨都要宣称鲛人自愿，但对一个罪孽深重、杀害碎针谷数名长老的鲛人，就算枉顾他的意愿取他鲛骨，天下人也不会有任何微词。”

慎音面如死灰，后退两步，暗暗从斜挎在背后的药箱中摸出一柄匕首。

明徵凝望着海面，此时天际碧空万里，和风暖阳，然而无尽金辉笼罩下，这片蒸腾着火焰和黑浪的海域却像是邪恶的冥界炼狱一般，水深火热的巨大光网中，重瀛冒出水面的次数越来越少，而水中那一点鹅黄的颜色，已经许久未曾出现。

“虽然出了些意外，兰若的鲛骨被你们糟蹋了，好在我们事先做好了准备，”明徵摇头叹道，“重瀛这副鲛骨，可再不能有什么闪失了！”

此时他身后的慎音猛然上前一步，一手绕过他肋下死死钳住他的身体，一手握住匕首抵在他颈间，孤注一掷道：“收了你的阵法，放那鲛人走！不管攸宁是死是活，赶快叫你的人下海去捞！”

明徵不慌不忙垂下眼，看着那只握着刀柄的手，慎音怒道：“快啊——”

说话间那条手臂突然一僵，胸前的钳制随之一松，明徵趁机夹住刀刃往后一撞，后头的慎音轰然往后栽倒，一支利箭的箭头不偏不倚从他心口冒出来，鲜血汩汩而出。

明徵将那匕首往慎音身上一扔，瞧着还未咽气的慎音，冷冷道：“要不是你们碎针谷总爱自欺欺人，我们何至于这么麻烦！”说完将慎音踢入海水中。

他将一直昏迷的攸霁也拖进海里，看了看海面，又下令崖上发了一波箭矢，快步走至崖底，按下机关进入石室之内。

慎清与丹阳眉心焦黑，露在衣衫之外的皮肤下黑气盘绕，两名长老正在行针逼毒，早已醒来的慎微在一边指点着，听见门响立刻抬眼看来，“会盟的人救下攸宁没有？”

明徵摇头，惶然道：“有负谷主重托！婺蛇实在厉害，会盟的人不敢下水，我仓皇间只能设下离火洞明阵，想逼他交出攸宁，哪知……哪知他发疯之下，竟然将慎音长老和攸霁攸宁师兄妹都杀了！

“什么！”慎微无法置信，颤声道：“你再说一遍！”

“此事千真万确！”明徵扑通一声跪下，“那时我已赶到崖上布阵，否则连我也……重瀛行凶，崖上所有人都亲眼目睹，是我大意了，还请谷主治罪！”

被明徵断定必死无疑的攸宁，此刻正抱着兰若蜷缩在水下一个透明的巨大气泡里，在沉沉浮浮中观察水下的情形。

水下的火势比之水上要缓和许多，这一片海床的沉积物都是沙土，被巨浪掀起卷入黑色海水中，箭镞爆开的火焰在浑浊的水中燃烧不了不久，就被裹着泥沙的黑水吞没。

头顶上是翻滚的火浪，整个海底夹杂着明明灭灭的火星，成了一锅烧开的沸水，重瀛的身影在其间出没，身上的衣衫几乎被烧光，裸露在外的肩背上处处是灼出的焰痕。

久久不能脱身的他开始暴躁起来，攸宁瞧见前方摆动的双腿上，那紧裹着的长靴开始鳞化成片，心头一急，不由伸手去一抓。

这气泡受到海浪撕扯挤压都不曾破裂，被她从里头一戳，竟然一下就消失了，滚烫的海水汹涌扑来，一下将她往海底深处冲去，重瀛转头游回来，提着她浮出海面。

四周都是燎原的灼烈火焰，浓烟滚滚，横七竖八的箭矢四处飘荡，只重瀛身边还能感到一点清凉，攸宁抱紧怀中的兰若，喘着气道：“不要化鲛……力量越大反弹的伤害就越大，你听我说，这阵法是可以破的。”

重瀛的发尾已经变成了墨蓝色，小臂连同手背上隐隐现出一片片的青蓝色鳞甲，他遥望着山崖上再次射来的一波密集箭网，问道：“怎么破？”

“这个阵法的阵眼应该布置在水下，由箭射来的火焰不断引发，”攸宁道，“海面上的火不能一直燃烧，又极不稳定，阵法却一直牢固如初，所以阵眼一定埋在海底。”

密不透风的箭矢射到水面，噼啪爆开，两人猛扎入水中，待这波熊熊大火撩过后，才又浮出水面。

浓烟呛入口鼻，攸宁呼吸困难，脸憋得通红，忙用湿衣捂住脸。

她调整呼吸，片刻后方才气喘吁吁地说：“不能横冲直撞，你得沉下气来仔细观察，阵眼既然埋在海底，便无法及时补充，只要找到几个毁去，阵法稍微减弱，你就能冲出去——火射进水里时，阵眼一定会有感应，我们好好找。”

重瀛点头，在又一张箭网从天而降之前，重新结出一个庞大的气泡按进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