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阔海间 第1章 渊海长风（上）

阴冷的天，连透出云层的一丝阳光也是寒白的。

一望无际的海面上飘拂着灰白色雾气，濛濛之中，一艘小船青浆划浪，平稳行驶在波涛徐徐的海面上。海风荡涤着天地，不时卷开寒冷纱雾，现出船头一个身穿杏黄色大氅的少女。

这少女身量中等，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浓淡相宜的长眉下一双月牙形眼睛清泠莹亮，鼻梁挺直，嘴唇紧紧抿着，苍白的脸庞正透着一丝不安。

“攸宁，快进来吧，”船舱里头传来一道清朗的语声，“外头冷，别把手冻坏了。”

少女回身，掀开船帘进了船舱。里头烧着一个银丝炭盆，热气扑面而来，她搓了搓双手，又将手掌摊开放在炭盆上方。白霜似的碳屑中闪动着红亮火星，衬得她一双纤长的手莹润白皙，十指嫩如水葱，剔透的指甲盖修成平缓的椭圆形，长度短于指尖。

“这片海域好冷，”少女只略微烤了一会儿，又将双手放进大氅内捂着，“师公、师傅，您们等的人不会不来了吧？”

舱内坐着两名男子，一人须发尽白，精神矍铄，目光锐利，是碎针谷谷主慎微。

另一人约莫四十出头，长眉入鬓，未蓄须的脸庞竟是十分秀雅温和，握着书卷的手亦是骨节分明，修长如玉，乃是慎微大弟子丹阳，也是下任谷主的继任人。此刻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灰色长衫，坐得笔直的身躯纹丝不动，眼睛注视着书卷，只淡淡说了一句，“来与不来，皆看天意。”

慎微目光锐利，略带不满地看了一眼丹阳，沉声说了一句，“她会来的。”说完闭上眼睛，静静养神。

攸宁瞄了一眼这位严肃的师公，想了想又伸出手，拿过矮几上一本《行针要决》翻开，不一会儿右手微动，拇指和食指轻捻，凭空模拟起插提补泻的刺针手法。

她师傅丹阳缓缓合上书册，瞧了她片刻，摇头道：“不必在我面前装样子，用功又不在这一时。你想问我什么就问吧。”

攸宁赧然一笑，“师傅，弟子想问的可就多了，您老人家如果不耐烦答，捡一两个说就是了。”

丹阳无奈道：“我如果不答就是不耐烦是吧？你都这么说了，少不得要好好回答你。说吧，是不是想问我们为何带你来这里？”

攸宁起身，给师公斟满一盏茶递到他手上，又斟一盏给师傅，方才敛了笑容，轻声道：“师公和师傅做事自有道理，弟子又何须问？弟子最想知道的，是师傅手上那套天罗续命金针，究竟是怎样做成的？按理说弟子不该问——可既然您们带弟子来此取针，想来今后的学业安排便与此针有关，这个……弟子实在是心痒难耐，恳请师傅告知一二。”

丹阳似笑非笑，自行囊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紫檀木针盒，放到几上打开，“天罗续命金针，一共一百零八针都在这里了，你先看看吧。”

攸宁大喜，顾不得寒冷，忙回头将自己身后厚重的窗帘卷起，海风裹着寒气扑入船舱，冷冽的光线射到矮几上，映得针盒内九个黑色丝缎针囊上的金绣熠熠生光。

丹阳转头朝窗外看去。

风越发大了，海面上雾气被吹散不少，窗棱笼着清粼粼的一片波光，远方水天交接处仍是雾蒙蒙的混沌，然而午后的阳光终于有了几分威力，在近处海面灼出点点寒微星芒。

他出神片刻，回头看向攸宁。少女早已摸出一方洁净的丝帕反复揩过了手，这时从一个针囊中取了几支金针拈在指间，放在亮处细看，毫纤的一抹微光竟扎得丹阳眼眸微微收缩。

“这……”攸宁皱起眉头，“说是金针，可并非金银所铸，也非铜铁所炼，倒像是金粉混了……混了……”

她眼神之中透出迷茫，嘴唇嗫嚅着，想到碎针谷中关于这套金针的种种传闻，迟迟说不出话来。

丹阳埋头喝了口茶，将茶盏搁在几上，锋利的目光直直投在她脸上。

“是鲛骨。”他顿了顿，继而冷声说道：“取鲛人腰腹至鱼尾脊椎骨末端最坚韧的一百零八根髓弓骨刺，混以纯金炼制成针。为保留骨刺之精血气魄，取骨之时鲛人需神智清醒，血脉流畅，虽有药物麻痹痛觉，但过程极之漫长，直至取完髓弓骨，鲛人往往不能支撑，肉碎血尽而亡。”

攸宁脸色发白，神情极为不忍，丹阳看在眼里，暗自轻叹一声。

此时一旁的慎微睁眼，瞧了瞧攸宁，缓缓道：“医为仁人之术，必具仁人之心，取鲛人骨刺以炼金针的确残忍，我等自是不忍为之，然权衡利弊，其利之大足以盖其弊。”

他侃侃而谈，语气坚定，“这套天罗续命金针并非碎针谷中第一套，自碎针谷立世以来，先后炼制过三套，如今这套乃是老夫取挚友鲛骨而制，炼成至今不过短短三十年，在老夫和你师傅手中，也已救过不下百名濒死之人的性命，续筋通脉、接骨去痈、扶正祛邪、行气活血更是数不胜数，可谓决生死，处百病之利器也。”

攸宁眸光闪烁，低声道：“可一人之命也是命，何况是用这样的取骨之法……”

“舍己成人，功德无量，这是鲛人的大造化，必会荫泽子孙，延福后代。”慎微加重语气，“攸宁，碎针谷一众资质上佳的后辈之中，你是最突出的，待你学成相应针法后，这套天罗续命金针必将传给你，作为碎针谷立世之根本，这金针的取骨炼制之法你也要掌握，这一次，你好生看着。”

攸宁胸中仿若堵了一块巨石，手中轻若毫毛的金针如逾万斤重量，不由深吸一口气，将金针放回针囊，归于针盒之内。

她抬眸，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低声问道：“这玄渊海乃溟族世代所居之处，传言溟族便是上古鲛妖演化繁衍而来，只是溟族人已几乎与普通人无异，如今，已经没有鲛人了吧？”

“有的，”慎微回答道：“极个别溟族人会产生返祖现象，退化为鲛人，延续上古鲛妖的血脉，妖力非凡，只是近几百年已经少之又少，幸运的是，三十多年前老夫竟同时遇到了两个，其中一个当时还只是牙牙学语的孩童。”

“那，那这次我们要等的人，”攸宁语声轻颤，“难道就是……”

丹阳一直瞧着窗外，此时眺着远方的眼中精芒一闪，接口道：“正是，她便是溟族离天宫的现任宫主兰若。”

攸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外头浓雾散去，海天清旷，波漪辽远，浩瀚渊海一览无余。

丹阳忽的起身，披上披风，掀帘出了船舱，攸宁怔了片刻，也低头跟出来。

海风渐长，猎猎吹动丹阳单薄的衣衫，他走到船尾按下机关，四名划船的人偶立即停止了动作，小船风帆鼓涨，随着海浪悠悠滑行。

攸宁紧了紧大氅的领口，瞭望着静谧深邃的大海，重又升起一丝希望，心下暗道：“我们从昨日等到今日，兰若宫主都没来，或许她改变主意不来了，不来才好呢，碎针谷总不敢去离天宫里捉人。”

然而平静的海面却发生了变化，远处海浪成线，一**地推过来，攸宁心跳加剧，此刻天空薄云散尽，西沉阳光直射海面，万缕光芒中海水扑腾不休，浪涛中似有鱼尾轻摆，迸射出耀眼炫丽的七彩鳞光。

那团光晕越来越近，从船尾走来的丹阳早已停下脚步，神色复杂地盯着那里。

飞溅的水花在离小船十丈开外逐渐消失，海浪却仍旧卷过来，激得小船跌宕不已，数波之后海浪逐渐平息，攸宁望着重归平静的大海，心中说不清是喜是忧，正惘然间，只听身后一道悦耳动听的女声蓦然响起。

“我来迟了，先生见谅。”

攸宁急忙转身，船头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一名女子，在一地水渍中背光而立。柔和光线沿着她的身形勾勒出高挑柔和的轮廓，她穿一袭素白的衣衫，微侧着脸，将一头湿漉漉的冰蓝色长发揽在手中，拧着发尾成串的水珠。

攸宁无法用“美”来形容她，似乎世间的任何一个字、任何一句言辞，都不能描绘出这般的气韵风姿，但觉沧天澜海间只有她一人，余者不过浮浮尘埃，微不足道。

此时慎微自船舱中出来，朗声笑道：“兰若宫主，老夫就知你一定会来。”

“自然是要来的，见过慎微大师。”兰若朝慎微行了一礼，目光转向他身后的丹阳，微微一笑，清澈的嗓音如同叮咚的泉水，“丹阳先生，哦不，现在应该称大师了……两位大师别后可好？”

丹阳点头道：“我们很好，这是我收的关门弟子，攸宁。”

攸宁急忙行礼，“见过兰若宫主。”

兰若的目光转向她，含着笑意的眸子闪过一丝黯然，“好秀气的小姑娘！是你为我取骨么？”

攸宁心头一慌，惶然看向师傅，丹阳道：“我亲自为你取骨，放心，取骨的过程中你不会有痛苦，我也做好了准备，将以深海中所获之冰鳐遗骸补你血肉，取骨之后你或许能保得性命，只是……再不能站立，也不能游弋于海间。”

兰若面容无波，待他说完，方才轻轻一笑，缓缓说道：“玄渊海中冰鳐早已绝种，丹阳大师竟能获其遗骸，想来必是历尽万重艰险，真是有心了——不过我若不能站立行游，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苟延残喘，不如就此归去，冰鳐遗骸这种珍贵的宝物，还是留在贵谷另作他用罢！”

丹阳沉默，慎微抚须道：“兰若宫主深明大义，我等却不能不想尽办法为宫主续命，只是就算用了冰鳐遗骸，成功的几率恐怕也不到十之三四，就算如此，我们也会努力争取，还望宫主不要推辞。”

“如此，就更不必了。”兰若抬手，将浓密的冰蓝色长发绾成发髻，插上一只玉簪，侧过身瞧着海面。海风吹动绡纱似的白裳，她的声音仿佛琴弦上流淌着的空灵音律，有一些悲伤，更多的是决绝。

“八年前离天宫遭遇大劫，幸得慎微大师和丹阳大师救助，挽回数名重伤宫人的性命，我也是靠慎微大师施以续命金针方能死里逃生。”

她转过身来，清亮的目光从攸宁和丹阳脸上缓缓扫过，凝在慎微面上，“事后我便承诺您，愿以我一身鲛骨助您炼成金针，不过那时离天宫动荡不安，我长女光朱不过十二岁，幼子重瀛也只八岁，是以便与您约定八年后取骨。如今光朱已继任离天宫宫主之位，重瀛亦已长成，我没有什么牵挂，该来践约了。”

“……我是自愿与你们定下誓约的，所以二位大师，还有攸宁，你们不必有什么愧疚，也不要用冰鳐遗骸来补我血肉，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希望你们能做到。”

“你说。”慎微立刻道。

“听说一套天罗续命金针至少可用上百年，如若养护得当，或能延续至一百五十年，我取骨后，若这一百五十年间溟族再有鲛人现世，你们……莫要取他鲛骨，让他自然终老罢！”

攸宁心中一阵惭愧，只想拼命点头，脑袋刚往下一点，忽又回过神来，忙瞅一眼师公，只见慎微面容凝重，颔首道：“我答应你。”

兰若神情一松，“慎微大师一言九鼎，如此，我也没什么遗憾了——在哪里取骨？就在这里吗？”

慎微捻须笑道：“当然不在这里。取骨非同小可，需万分谨慎，一定要有人在旁护法，过程中要保证光源充足，无任何干扰，且取骨前丹阳也需静心养神。碎针谷已在附近海岸做好一切安排，请兰若宫主随我们前去。”

兰若微微一笑，但那笑容很快融化在夕阳黯淡的光影里，“如此说来，我还有一点时间，可以好好与这玄渊海道个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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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渊海长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