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鲸授首 第6章 第 6 章

魏晋时候，曹操的女婿何晏长得十分白净，大家都怀疑他平日是不是在脸上擦了粉。于是皇帝就在夏天请他来吃热气腾腾的汤面，看他脸颊流汗，验证有没有擦粉。

因而有个词语叫傅粉何郎，专指细腻美貌的男子。

陆辞看着李欢玉，酱料碟中放多了芥辣和胡椒，她吃到最后，轻微吐出舌尖，拿起一块糯米糍咬几口。

她口唇被辣得鲜红，沾上糯米粉，颊边有一滴晶莹汗珠缓缓淌下来，鬓角处雪肤乌发黑白分明，那滴汗直到接近下颌，李欢玉才腾出手拿绸巾擦一擦，顺便把鼻梁亮晶晶的水珠一同擦掉。

擦完，脸颊仍是白皙清透，陆辞想，她没有用粉。

酒至半酣，皇帝想起来问陆辞：“阿辞，你学问不错，我这里有两个地方可以供你选一选，你看想去哪里。”

陆辞在下方拜手说：“承蒙陛下厚爱，臣去哪里都是为陛下效劳。”

皇帝满意他的态度，说：“一个是进翰林院，一个是进东宫，左春坊有一个太子中允的空缺，你看哪个更合意。”

翰林院的翰林学士不是正经官职，但却是天子近臣，可以陪着皇帝玩乐与学□□会经常召见交流。以翰林为起点，最后做到宰相的就有好几位，算是做正经官员的储备。

而太子中允是东宫属官，完完全全是李欢玉的人，要辅佐监督她，看她这种顽劣模样，要陪她学习，实在不容易。

这两个无论哪个，对陆辞来说，都是非常高的起点，高到离谱了，因此他诧异之下，一时没有答话。

倒是李欢玉抗拒说：“陛下，我跟他不合，你还想把人派到东宫来？我不要，我看你喜欢他，就让他做翰林吧。”

皇帝偏不让她舒心：“我还就想让他去东宫，好好看着你。”

李欢玉嘟囔抱怨几句，上面的皇后目不转睛看着陆辞，提心吊胆。陆辞不由露出一点笑意，暗暗感叹造化弄人，朝皇帝回答说：“既然陛下忧心太子的教养问题，臣当然要为陛下排忧解难，臣去东宫。”

陆仪手中紧握着筷子，呼吸一滞。

李欢玉对着陆辞抬起下巴，说：“那今后我如果还不学好，是不是陆中允也有责任？”

皇帝横插一句说：“整天不想着进步，只想着欺负人。”

李欢玉长叹一声，万千惆怅凝结眉目中：“陛下，怎么他一来，你就不偏袒我了，你最喜欢的还是我吗。”

这种话她的弟弟们是绝不敢说的，说了就是幼稚胡闹，而她这个败家子说出来合情合理，皇帝顺势答：“你好好学习，我就最偏袒你。”

李欢玉眉毛皱起来，继续跟皇帝讨价还价耍赖。

饮宴至暮色降临，外面天色暗下来，皇帝起身离开东宫，李崇贤立即跟上一起走，其他人也都准备散了。

李欢玉把皇帝从北门送出去，再跟阮娇一路走到南门，边走边聊，十分热闹，在外面停留好半天。

殿里只剩陆仪和陆辞在，她挥手遣退周围侍女，在陆辞平静的目光中，轻颤着开口：“阿辞？”

陆辞点头：“皇后娘娘。”

“你……为什么要来京城。”陆仪惶惶不安地问。

“娘娘不希望我来？”陆辞反问。

他已经从陆仪最开始的反应猜出来，她不欢迎他。

陆仪竭力组织合适的措辞说：“不是的，我只是想……你来之前应该告诉我一声。你都知道了？”

他从身上拿出那只金龙手镯给她看，点头承认：“他们都告诉我了。”

陆仪努力镇定问：“你来是想做什么？”

她的问话隐含着防备，陆辞不免心寒，失望地看过去。

陆仪随即反应过来，缓和着补充说：“我不是那个意思，阿辞，欢玉她不知道你才是真的，我们已经在着手准备脱身了。”

陆辞重复一遍：“脱身？”

“是，欢玉她没有要占着你的位置不放。”陆仪尽力解释，“今年冬至日，欢玉要代替陛下去南郊天坛祭天，我们会趁这个机会……假装她出了意外。”

陆辞一直装着老成持重的样子，听到这里，才诧异道：“怎么假装？”

“祭天所有事项都由欢玉负责，里面可以操控的空间非常大。等把她送出京城，再向陛下报告。”陆仪压低声音说。

“你要把他送到哪里去？”

陆仪回答：“当然是绛州。”

陆辞蹙眉：“送到我家？你们商量过吗。”

“事关重大，信里说不清楚，况且没有可靠的人能去送信。”

“那就是没商量过？”

“送到绛州是最安全的，你们家里人不会害她。”陆仪观察着他的表情，“只要你别揭穿，阿辞，再等几个月，等到冬天就好了，你暂且忍一下，好不好？”

陆辞不说话。

陆仪急了，站起来跌跌撞撞走过来：“阿辞，欢玉她真的没有坏心，等她逃出去，我就向陛下请罪，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我会向陛下禀明一切。”

陆辞还在考虑她计划的可行性：“把他送出去之后，有人能护送他到绛州吗？”

“有，跟着她的那个亲卫头领，是从小保护她的人，很可靠。”

陆辞回想一下，比划着问：“是不是跟我差不多高，叫李池的那个？”

“是他，到时候谎称他们一起殒命，然后想办法送出城去。”陆仪语气肯定，这件事非做不可。

“娘娘，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你就把这么重要的事全盘托出，难道不怕我——”

他猛然瞪大眼睛。

陆仪走到他面前，一声跪下，仰头恳求他：“阿辞，只要你愿意抬抬手，放过欢玉这条命，拿我来抵，我也心甘情愿。”

陆辞起身躲开，直直望着她。

“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怪我不好，最初让欢玉进宫，存的都是让她代替你冒风险的心思，怎么说都算是为了救你。这么多年，她没有半句怨言，听话懂事，你看在我……你看在叶禹一家人的份上，欢玉是他们的亲骨肉——”

陆仪字字真切，思路清晰，只差给他磕头，他只说：“娘娘快请起，待会儿让人看到，你怎么解释。”

“你答应吗？”陆仪满怀期待。

“我本来也没打算对他怎么样。”陆辞终于松口说，“是我娘让我来救他，我才来长安的，现在看来，用不到我了。”

何止用不到，他亲娘下跪求他放过李欢玉，他心里不开心了，他没说要把李欢玉怎么样啊，凭什么李欢玉抢走他的身份，还把亲情也抢了个一干二净，李欢玉真是个霸王。

陆仪扶着桌子站起来，眼睛微微发亮：“你放心，等送走欢玉，我一定让陛下恢复你的身份，你只要耐心等几个月，我知道你这么多年受委屈了，但凡能补偿，无论什么我都想办法给你。”

她从最开始见到陆辞的恐慌中慢慢走出来，说话也不颤了，毕竟守着要命的秘密十几年，还没像李欢玉那样全盘崩溃，气魄还是有的。

陆辞表情淡漠，答应地嗯了一声，陆仪察觉到他不高兴，便说：“欢玉这些年也很煎熬，你们两个都可怜，就不要互相折磨了，我会劝她对你好一些。”

“我不可怜。”陆辞否认说，“我在河东过得很舒心，父母兄弟还有一个姐姐都待我非常好。”

陆仪愣了愣，点头说：“那就好，我经常觉得对你愧疚，既然你好，我心里稍微没那么难受了……欢玉平日过得太压抑，脾气有些怪，你也不要跟她计较。”

提起这个，陆辞同情地说：“我知道，母亲跟我说过，他有隐疾，所以行为脾气都古怪，我会谅解。”

陆仪又怔在原地，口唇动了动，还没说出话，就听到外面内侍远远喊：“殿下，又回来啦？”

李欢玉清脆说：“我还有一壶酒没喝完，回来拿。”

声音逐渐跑近，内侍跟着殷勤说：“殿下吩咐我们来拿就好了，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李欢玉踏进殿里，一进来，看到陆仪走出来，陆辞在后面站着。她伸手扶住陆仪：“母亲今天怎么了，脸色看着一直不好。”

陆仪摇摇头：“没什么大事，只是受凉了有一点头痛。”

“最近天气乍暖还寒，正是倒春寒的时候，母亲殿里的人太不小心了，该罚。”李欢玉挽着她说。

“我没事，你自己要注意，别送我了，我这就回去，你也别乱跑，看会儿书，夜里早点休息。”陆仪细细嘱咐她。

“好，我哪天不是早点休息，全皇城数我睡得早。”李欢玉仿佛在说什么自豪事情，神情得意。

陆仪出门，回头按住李欢玉的手，叫她不要送了，抬眸时目光穿过她，轻轻掠过不显山不露水的陆辞，转瞬收回来，提醒李欢玉：“别跟阿辞计较了，好好相处。”

李欢玉眼睛飘忽转了转，说：“好——”

送走她，陆辞也要告辞，李欢玉比他矮，抬起头看看他相貌，说：“陆中允，以后我们同在东宫，打交道的时间很多，之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谁也不许提了，以后你不要为难我，我也不为难你。”

她语气轻巧，要撇清关系，楚河汉界，再不往来。陆辞却不痛快，心中想着，你我二人命线早就纠缠不清，你一句话就想断，问过我了吗？

他面上不动声色说：“我当然不会为难殿下，只是圣上有命，我自当竭力督促殿下，还望殿下不要责怪。”

李欢玉轻佻地笑起来：“你怎么回事呀。”

她平时端着储君的架子，说话朝严正清晰靠拢，这时情绪上来，抱怨的声音有点黏糊，眼睛里天然含着水向上看陆辞，体型差距之下，更像只拿他没办法的小白猫。

她继续说：“你如果想讨好陛下，安安分分在东宫做一段时间，我向他进言把你调到更有价值的地方去。”

他目不转睛看着李欢玉：“我不是要讨好陛下。”

李欢玉问：“那你要什么？”

久久的沉默对视中，他看李欢玉的样子，就像那天在城外，她掏出紫玉鱼符时，一模一样的神情，她实在看不懂，也想不通，陆辞到底要什么。

李欢玉不害怕强悍的事物，她害怕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