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楼下江辞一行人依旧谈笑风生,唐风脸庞绯红,双眼朦胧,已有些许醉意,却还是举起酒杯,豪气地说道:“苏弟,再来!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江辞见唐风已然有了醉意,好心劝说道:“饮酒这件事,小酌怡情,过犹不及呀,不如就到此为止吧。”
唐风闻言也识趣地将酒杯放下,喊道:“酒倌,结账。”
江辞虽已酒足饭饱,但看到桌上的糖醋鱼只吃了一口,葱油鸡还剩大半只,觉得有些可惜,于是说:“唐兄一直饮酒,却不曾动过筷子,桌上的菜还剩许多,何不填填肚子呢?”
唐风言:“这几日胃口不佳,吃不得这些荤腥油腻。”
江辞看了看满桌的剩菜,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原以为唐风是胃口大,才点了这么多菜,早知如此,先前应劝说他少点些。
但他今日做东,自然要显得大方些,他也没有错。
江辞记得小时候,她挑食不爱吃米饭,便偷偷把饭倒掉,结果被江时了发现,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她动怒。
江时了厉声道:“若是不喜欢吃,大可以让婆婆少盛些,为何要把饭倒掉?你可知这天下还有多少百姓吃不饱饭?”
后来江时了让她同农户们一起耕种,烈日炎炎,江辞知晓江时了是真的生气了,松土除草,一刻也不敢停歇。
连着七天,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快要散架,掌心的水泡也被磨破了,疼得令人发抖。
夜晚,灯下。
江时了轻轻握起她的手,看到她掌心破掉的水泡,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泪光,她拿出药膏小心翼翼地为江辞涂抹,并轻声问:“累吗?”
“累,还疼……”
江辞鼻子一酸,这几天的经历确实让她身心俱疲,她想到了农户们晒得黢黑的肤色,豆大的泪水一串串落下来,从脸颊流至下巴,再滴落到地上。
烛光模糊,恍惚间,她好像懂了为什么江时了会这么生气。
从此以后,她的碗里总是干干净净,再也没浪费过一颗粮食。
所以如今看到桌上仍剩了不少饭菜,倒觉得有些心疼。
不多时酒倌已来到桌边,江辞便跟唐风说:“盛丰酒楼的饭菜果真美味,我看仍剩了如此多的饭菜,觉得甚是可惜,唐兄可否让我带回去用作晚饭呢?”
唐风愣了一下,急忙说:“若是苏弟喜欢,便让后厨再做一份。”
“唐兄理解错了,”江辞说,“你我将在三月参加会试,也算半入仕之人,怎能不体恤民情呢?这一粥一饭都来之不易,听闻嘉州最近闹饥荒,竟饿死了不少人,若是饥民能吃上这一桌饭菜,便不至于饿死。小弟正是怕铺张浪费,才要带走剩菜的。如此一来岂不相悖了吗?”
唐风恍然大悟:“苏弟竟有如此格局,愚兄自愧不如。”
唐风结了账,酒倌便将葱油鸡和糖醋鱼打包好,再递给江辞,云桃抢先接过,并道了声谢。三人有说有笑地走到酒楼外,唐风问:“苏弟在哪里住宿?”
“玉门学宫附近的金杏客栈。”
“那不巧了,我住皇家书院附近,如此一来只有分道扬镳了。”
江辞拱手行礼:“今日多谢唐兄盛情款待,他日再叙。”
与唐风告别后,江辞和云桃于是往客栈的方向赶去,临近客栈时却听闻客栈内一阵嘈杂之声,难不成是有人闹事?
进了客栈才知道,原来大家都在兴致勃勃地讨论一件事情。
有一个大嗓门的房客兴高采烈地说道:“你们知道吗?礼部尚书吕大人的千金得了怪病,须得北溟玄珠才能医治,吕大人现在贴了告示,重金寻求北溟玄珠,愿用黄金万两换之,啧啧,要是谁能拿到北溟玄珠,不就发财了吗?”
“北溟玄珠是何物啊?”有人发出了疑问。
一个见多识广的老者回答道:“北姜国有一陆海名为北溟,北溟玄珠便产自北溟水下最深处,北溟水深不知几许,为求得一颗北溟玄珠,不知多少人丧命于此,因此十分稀有。吕千金这病,怕是要耽搁了呀。”
另一位年轻人又说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没准真有人能拿到呢。”
江辞听见这段对话,不由得看向云桃,云桃也心有灵犀,二人对视一眼后,脸上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二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将打包回来的葱油鸡和糖醋鱼放在桌子上,然后坐在凳子上开始思索起刚才那段对话来。
最后还是云桃率先开口:“小姐,不……公子,你有没有觉得,北溟玄珠好像很熟悉的样子?”
江辞附和道:“正是,府中书房中存放有一张老旧的信纸,上面涂涂改改不少字,其中就写有‘北溟玄珠’四字。簪花小楷,清丽娟秀,想必是阿娘的笔迹。”
江辞开始回忆着那天在纸上看见的字,嘴里嘟囔道:“除了‘北溟玄珠’,还写着‘洛神花’‘迷迭香’‘金线兰’……剩下的想不起来了。”
“全是花草,难不成夫人喜欢养花?”
“洛神花、迷迭香、金线兰,”江辞低头默念着这几个名词,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这几样都是可以入药的,难不成是一个药方?”
“这就奇怪了,书房里为什么会有一张涂改过那么多次的药方?还好好地保存在匣子里?”
江辞也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就不去想了,时间还早,便拿出状元策论继续研究。
按理说她完全可以凭借记忆,将上一世所答的内容誊写下来,但她是个谨慎的人,心想着万一有变,自己也能很快适应。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江辞放下书,窗外已经渐渐暗下来了,才惊觉时间竟过得这么快,看了看对面的云桃,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贪睡的样子倒有些可爱。
江辞宠溺一笑,也难为她困成这样。
江辞轻轻地站起身来,生怕吵醒她,又怕她着凉,然后便打算去行李里找出斗篷给她盖上。
然而她把行李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她这才想起,昨夜把唯一的斗篷系在玄衣人身上,送至盛丰酒楼时,忘记取下来了。
她不由得有些懊恼:那可是新做的斗篷啊,只穿过一次,要不然去要回来?
但她随即又想到那玄衣人浑身是血的模样,也不知如今醒过来没有。
罢了,钱财乃身外之物,更何况京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冷。
没有了斗篷,江辞于是走回到云桃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她轻轻抱起,像是守护一件易碎的珍宝,慢慢地把她抱到床上,为她脱掉鞋子,又细心地盖好棉被。
看到云桃仍然睡得极香,这才放心地走到桌子旁,拿起葱油鸡和糖醋鱼便走出了房间。
走到楼下时,掌柜的正和一美貌妇人聊天,只见妇人抬起手摸了摸头上的发簪,满是炫耀地说:“我这发簪,可是来自北姜,瞧瞧这工艺、这品质,我相公花了好大价钱才得手呢。”
掌柜也道:“确实不错。”
江辞特意看了眼她的发簪,普普通通的样式,并无特别之处。
她向掌柜的借用了下厨房,打算加热一下上午的剩菜,顺便买了两大碗米饭。在厨房等水开时,隐隐听见门外面有说话声,江辞的耳朵向来灵敏,老远地方的声音都能听到。便认真听了一下,只听见一男声小声地说:“还是个举人,抠抠搜搜的,只买饭。”
另有一女声附和:“对啊,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剩菜,笑死人了,剩菜剩饭呀,给我家狗吃都嫌晦气呢。”
后来两道声音交合到一起,讥讽的笑声毫无例外地钻进了江辞的耳朵。
江辞知晓他们在说自己,倒也不生气,只是感慨。
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这些歪风邪气,助长了这些不良恶习,什么时候珍惜粮食也成了可以嘲笑的事情了?
东越史书记载,一百多年前,东越还没有如今这么强盛,北姜不时来犯,边陲百姓提心吊胆、人人自危,后来北姜更是对东越发动战争,双方战力悬殊较大,东越皇帝不得不委屈求和。
当时年仅八岁的还是皇子的武帝,自请前往北姜皇宫为质子,换得了几年和平。
可后来北姜失信,不仅占领了东越的雁城和曜州,还要求东越每年上贡无数金银粮草。
是可忍孰不可忍,武帝弱冠之年寻机会逃回东越,接下了这个烂摊子。
而飞虎将军周策此时也才十九岁,见此场面不由得怒火中烧,索性丢掉了手中的笔杆子,弃笔从戎,投身于军队之中。
武帝自然也是不想东越永远如此境况,百姓吃苦,他也跟着百姓吃苦,但却对军队十分慷慨,意图让更多人参军,以强军复国,但他知道东越境内有不少北姜国的眼线,而现在东越的战斗力远远比不上北姜,倘若被北姜发现大量操练军队,恐怕会为东越带来灭顶之灾。
踌躇之际,是周策通过大臣向武帝进言。
周策说,蜀州地势易守难攻,又有着天堑之险,水草肥沃,民风淳朴,最宜驻军练兵。
二人一拍即合,几天后,蜀州太守收到密令,开始寻一佳地秘密修建校场,并储备物资,几个月后,一群又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壮士在蜀州集结完毕,其中有上过战场的老兵,也有初进军营的年轻人,但无一不是怀着满腔热血。他们身着便装,约摸两万人,个个斗志昂扬,从此开启了地狱般的训练。
后来队伍不断壮大,三年后校场已有五万兵士,个个训练有素、视死如归。
武帝暗地里来校场检阅过,觉得时机已成熟,誓要把东越领土夺回,并给北姜以震慑。
蜀州兵士前往战场时,沿途百姓以泪相送,省下了不少米粮,都给兵士们送去,自己则过得紧巴巴的,恨不得一粒米掰成两粒吃。宁可自己挨饿,也不能让将士们没有米吃。
那个时候浪费粮食可是大过,人人为之不齿。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百姓们都还保留着这个习惯,掉落在桌上的米饭,会急忙捡起来放进嘴里。教育孩子时会说“再淘气就没有饭吃了”。
可如今日子过得好了,便忘了过去受过的苦了吗?
将士们浴血奋战,百姓们勒紧裤腰带,先人们受苦为我们换来的今天,应该更加珍惜才是。
她生活在青阳郡时还没有太大感受,当她来到其他地方,才感觉到奇怪之处,发现不管是百姓还是官员,他们的心态和观念好像都往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了,这很不妙,江辞觉得这其中大有文章,如果任由其发展,必将后患无穷。
思索中,饭菜已热好,江辞凑近闻了闻,喷喷香,不由得心满意足,顺便借用了盘子、筷子和食盒,提着饭菜上楼了。
云桃本来是在熟睡中,却也似乎被这香味唤醒,起身坐在床上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说:“我怎么睡着了?”
江辞抬眼看了看她,将食盒里的饭菜尽数拿出来摆好,然后说:“正好你醒了,赶紧来吃饭。”
云桃“嗯”了一声,打着哈欠下了床,走到桌子边情不自禁地嗅了嗅鼻子,感叹道:“好香啊,上午吃的时候都没有那么香呢。”
“尝尝看。”江辞将筷子递给了云桃。
云桃拈起一小块白嫩的鱼肉,放进嘴里抿了一下,忍不住又拈起一大块放进嘴里,尝完味道后,云桃惊叹道:“真好吃!上午的时候我还觉得有些腥,怎么现在反而变得这么清香入味了?小姐你是重新做了一份吗?”
江辞说:“稍微加工了一下而已。这鱼要是青河鱼还能更好吃呢,这糖醋鱼在盛丰酒楼时,你我都只尝了一口,口味确实不尽人意。”
“没想到京城第一酒楼做出的鱼口感这么差,要说做鱼呀,还得是咱们青阳郡,青河鱼鲜美,我们做鱼的手法也精彩,据说先皇生前最喜欢吃咱们的青河鱼了。”
江辞点了点头说:“对,我知道。”随即又意识到自己所说太过笃定,补充道:“不然先皇薨逝,太后也不会让太女殿下来青阳郡取鱼了。”
云桃闻此,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开开心心地吃起了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