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听了女子这样挑逗,任谁也要无措片刻。
不料顾千山仍平静从容,只回转身来,向她微微一笑:“草民只知道,长公主要做什么,便做什么。”
“……”
这话听起来,总好像是予取予求,欲拒还迎?
秦舒窈心里别扭了一下,自己讨了个没趣,淡淡哼了一声,边向屋内走边道:“如今你是驸马了,别成天草民来草民去的,没的丢了孤的颜面。”
顾千山没有接话,好像对她的训斥全然不介意一般。
她往里走了几步,看见桌上放着几样吃食,有酒,有饺子,还有甜汤,就是她早上出门迎亲前,自己喝得不亦乐乎的那东西。
她心里说,这些人办事一点也不上道,外面院子里好酒好菜的,到了她这儿才给这么点,是她公主府吃不起还是怎么的?
话虽这样讲,也打算招呼顾千山一起吃点,一回头,却不由得一怔。
这么会儿工夫,这人竟然已经摸到了床边,径自坐了下来。他眼上蒙着红绸,安静地坐着,双手放在膝上,背后新换的喜被上洒满桂圆花生等物,讨的是多子多福的口彩。
此情此景,就好像新娘子静等着官人去掀盖头一样。
秦舒窈心里忽然有点五味杂陈。
论感性,顾千山人长得好,脾气也好,还是注定要为她的大业牺牲的人,她心有亏欠,总想着尽量善待他。她早已想过,即便是他往后哪里有错处,她也不忍心苛责。
但是,她也始终无法忽视,他身上的种种不同寻常。
从初次见面起,对她这人人谈之色变的女罗刹,他就没有流露过半分畏惧,相反,甚至总让她觉得,他像是主动想要靠近她的。
她也不是没有命人去查过,但桃夭是这样来向她禀报的:
“据探子查实,顾千山是从十五岁起,就拜入九明山青云观的,一直师从无尘道长,静心修行,除非必要的采买,不然轻易不下山。三个月前,无尘道长仙逝了,他才下山游历,一路来了帝京,在永安坊赁屋而住,遇到天气好的日子,就在朱雀大街上摆摊算卦。这些日子以来,并没有接触过特别的人,也没有发现异状。要说替权贵算命,那也是有的,但咱们的人详查过了,那些人大抵都没有威胁您的能力。”
秦舒窈作恶多,结仇多,因此府上养的随从也是顶尖的,连他们都查不出来……
她微皱了一下眉头。
要不然,就是她想偏了地方,这顾千山真的只是修道日久,心境远超常人,要不然,就是这里面的东西藏得太深。
“长公主不过来坐吗?”顾千山忽然朝她这边问。
她停下思索,但要抬步过去,又觉得尴尬。
他二人之间,原也没有什么真心实意,洞房之夜,相对而坐,这气氛总有些异样。
她想了想,从桌上抄起那盘饺子,并一双筷子,走到床边居高临下问:“吃点东西吗?”
顾千山从善如流:“好。”
一句过后,却是秦舒窈陷入了更浓重的不自在。
他看不见,也不知道平时都怎么吃饭,她此刻该干什么,难不成要亲自喂他?
她端着盘子筷子,站在床边,一时手脚僵硬,直到顾千山温和地笑了一笑:“我行动无碍,长公主将筷子递给我就好。”
秦舒窈才长舒了一口气,伸出手去,“喏。”
顾千山准确地接了过去,指尖在她的手上轻轻拂过,她只觉得微微地痒,像是手背上的寒毛都被惹得立了起来。
她就坐在床边,友好地端着盘子,看着顾千山吃。
她注视着他小心夹起一个饺子,送到嘴边,轻咬了一口,然后唇边浮起淡淡的笑:“生的。”
生的?
秦舒窈一愣,凑过去一看,果然,这饺子只是下锅略煮了一煮,从外表看不出来,但里面还生得厉害,皮子泛着白,馅儿更是没法吃。
幸好,顾千山这一口咬得秀气,应当也不至于吃坏肚子。
她的第一反应是不可思议,还有点生气,公主府的厨子竟能这么不小心,煮成这样的饺子也敢端上来?
直到她看见顾千山脸上越扩越大的,还带着些玩味的笑容,才忽然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同时脸上陡然一烫。
不是厨房不小心,这饺子天生就应该是生的,这是给新娘子吃,讨口彩用的。
而她,好心好意地端着这一盘生饺子,问顾千山,要不要吃一点。
她看着眼前人抿着嘴角也压不下去的笑意,只觉得无可奈何,又好气又好笑,她一个外来者不懂,但他想必是知道的,他这是存心在逗她?
秦舒窈只能庆幸,对面的人看不见,要不然,她满脸通红的窘状被人瞧见了,她这恶人还怎么装。
但被这样一打岔,她的冷脸也快绷不住了,只能将饺子往旁边一放,粗声粗气道:“那孤出去看看,还有什么吃的。”
“长公主不必劳动,”顾千山轻笑道,“我不饿。”
秦舒窈想了想,当真没动。
她身为长公主,该是等着别人伺候的,自打遇见顾千山,却总是出于各种理由在照拂他,大约还是见他眼盲,不由自主善心发作。
这十分要不得。既然他不饿,那就别吃了。
“也好,”她理理裙摆,就打算起身,“那孤回房了,你早些睡吧。”
人刚站起来,却见顾千山抬头面向她,“长公主要走吗?”
“……”秦舒窈陡然语塞,双目圆睁,用一种“你了不起”的眼神看着他。
好家伙,倒是她小看了他,没想到一副出尘脱俗,清心寡欲的模样,竟还有这一份野心呢。他就没想过,自己如何会被平白选中当了驸马,还真敢想与她洞房花烛?
或许是近来适应了这个身份,举手投足都学像了原主的乖张,又或许是心里明知道,顾千山一个盲人,也无法对她怎么样,秦舒窈并不担心,反而很想故意惹一惹他。
她勾起唇角,冷笑了一声,忽地俯身下去,将他肩头一推,话音里带着刻意的挑逗:“你真的想,和孤共度良宵?”
却不曾料到,顾千山丝毫没有防备她,她一掌推下去,他身子一晃,就倒在了身后的床铺上。
新婚之夜,有撒帐的习俗,床上洒满各类坚果,硌人很疼,他倒下去的瞬间,就发出轻轻一声闷哼。
“你……”秦舒窈一愣,想拉他,却也没来得及,手尴尬地在半空悬着,心头浮上些许悔意。
她明知他看不见,和他玩这一出干什么,真是脑子坏了。
他们如今名义上就是夫妻,即便他真想共寝,也不是什么错事,好好说也就是了。
顾千山躺在那满床干果上,克制地轻吸了一口气,大约是疼的,但神情语气仍是淡淡的:“长公主误会了,只是让你别室而居,于理不合,要走我走就好。”
“……”
秦舒窈忽然明白过来了。
她不是真心成亲,不想和他同住,所以备下的新房是在她隔壁的院子,想着往后这里就当做给他的住所。但是,他不知道,他只是不愿占了她的房间,想要自己出去。
“顾千山……”她望着眼前的人嗫嚅,忽然愧疚得很,想伸手去拉他起来。
但这人已经先一步用手臂支着身子,重新坐起了身,好像并未被她误会过一样,“我没事。”
话音未落,他和秦舒窈却同时怔了一怔。
他双眼上蒙着的红绸,是上好的,光滑得很,刚才他向后一倒,在脑后系的结就松散了,此刻他坐起身,绸带松松垮垮地覆在他脸上,被高挺的鼻梁挡着,将落未落。
烛光明灭,红绸掩映,越发衬得长眉如远山,薄唇似早樱。
几乎透着一股引诱的气息。
秦舒窈闭了闭眼,在心里说,可争气点吧,既然没打算和他有夫妻之实,又何苦来这一出暧昧戏码。
表面却还强作镇定,一边伸手替他整理,一边道:“这绸带有些松了。”
然而,她的手却紧张得明明白白,手底下一抖,那红绸就像花落枝头一样,轻飘飘坠了下来。
“我不是……”她赶紧要表明清白。
毕竟,在她的想象里,既然别人有意将眼睛遮起来,那总是心里在意,陡然被扯掉了遮挡,应该是会生气的。
然而话到一半,却硬生生梗在了喉头。
红绸落下,顾千山的眼睛安静地合着,线条优美,睫毛很长,在烛光的映照下,在脸上投出如松针般的影子。
尽管是闭着眼,也能够想象,这双眼睛原本应该有多好看——在他还没有失明的时候。
秦舒窈忽然心悸了一瞬,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让她不敢再盯着那双眼睛看一眼。
她赶紧站起来,声音中透着一丝罕见的慌乱:“孤先走了,你早点歇息吧。这间房是留给你的,你安心住着。”
顾千山只微微扬了一下唇角,不发一言,对她解下了他缚目红绸的这件事,并不置一词,也不知是有没有介意。
秦舒窈转身要走,瞥见床上洒的各色干果,又停下了,脑海中忍不住闪回她刚才误会顾千山的那一幕。
她伸手想将它们拂到地上,还未动手,却又犹豫。顾千山他看不见,别一会儿再给摔了。
于是最终,高傲的长公主纡尊降贵,扯下桌布,将那些桂圆莲子仔仔细细丢进去,打成一个小包袱,才像认命一样闷声闷气道:“走了,晚……安。”
多年以后,大梁国民晚报记者采访:“驸马,都说长公主早年凶悍跋扈,后来遇见您才渐渐改了性子,请问长公主对您动过手吗?”
顾千山淡淡点头:“有。”
记者大喜:“请您详细谈谈。”
顾千山:“仅有一次,新婚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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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见报,读者:“啧啧啧……是人?”
秦舒窈:“孤也没有……让我亲一口,往哪里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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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