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悠之带着三百两挥一挥衣袖走了,离开前还不忘眨着眼认真道:“俞山南的尸身就在神鉴属,若是你同意剖尸了,可别忘了第一个告诉我。良心服务,业务精良,还打折上门哦。”
惜言被这番话说的整个头皮都发麻。
这普天下恐怕也只有这位疯医能用这般调笑的语气对着死者女儿推销自己的剖尸服务,换一户人家怕不是当场将这人乱打出。
傅长乐却是面色不变,淡淡“嗯”了一声。
惜言急了:“小姐你该不会真的同意……”
“惜言你先出去吧。”傅长乐声音疲倦,“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她的脸色实在不算好看,刚刚吐的那一口心头血更是让她惨白的面色没了最后一丝血色。
惜言见状听话的出去了,屋子里终于只剩下傅长乐一人。
从醒来便风波不断被各种信息砸的透不过气来的傅长乐终于有时间好好整理一番目前自己面对的局面。
靖阳死了。
靖阳不会武,以摘星楼的高度,断然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况且在最后即将触地的那一刻,被靖阳习惯性推到跟前近距离直面死亡的,其实是她。
刚醒来的时候脑子还不清楚,现在想想,她似乎还在当时听到了骨头在强力撞击下“啪啪”折断的声响。
俞山南死了。
死在薄剑和剧毒的双重暗杀之下。
一个窝在青山书院醉心学问不沾俗事的文人,到底是何人用尽心思想要他的命?
这两拨暗杀之人,会是因为同一个理由杀人吗?
而靖阳和俞山南先后身死,她在俞子青身体中醒来,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吗?
最后是她现在的这具身体,俞子青,也快死了。
其实上一回直到靖阳跳楼而亡,傅长乐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又为何从小就待在靖阳的身体里。
她替靖阳学武,替靖阳领军,替靖阳杀人。
她替靖阳做了所有她不愿意做的事情,因为她觉得那是她待在靖阳身体里应付的房费。
可现在呢?
暂不提俞子青这副破烂身子,只说若是俞子青有一天重新出现掌控身体,她难道又要像曾经的近三十载那般,替另一个人直面她逃避的人生片段吗?
她自己,除了拼死替自己换来一个名字,她真的永永远远不能有自己的喜好和自己的人生吗?
“俞子青。”傅长乐突然出声,她盯着烟青色的床幔,一字一句道,“俞子青,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见,但先小人后君子,有些话我想还是说在前头为好。”
“虽然我习惯了替人收拾烂摊子,但说实话,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给别人擦屁股的感觉。”
“你爹死了,凶手未明。”
“你也快死了,年寿可数。”
“我懒得处理这堆子事儿,你若是听得到,就赶紧出来吧。”
意识深处没有任何回应。
傅长乐也不在意,只不紧不慢将自己的打算完完全全说了:“两个时辰,我给你留了两个时辰。”
“若这两个时辰内你依旧不出现,我就默认你放弃了这具身体,连带着放弃了俞子青这个身份。”
“若真是如此,那之后用什么法子活着,要活成什么样,就不是你俞子青的事了。”
静谧的空气中再无第二人的声音。
傅长乐盯着床脚炭盆上若有似无的白烟,彻底放空神思。
她不担心这是一笔一厢情愿自说自话的交易。
因为这是俞子青的身体,俞子青本人的意识对她有天然的压制。就像当初在靖阳的身体里,只要靖阳一个想法,便可以随意封闭她的感官甚至意识。
如果俞子青还真的在这具身体的某个角落,那傅长乐此时毫不设防的放空状态就是她重新掌控身体的最好时机。
傅长乐一动不动,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整整两个时辰。
日头已落,天色渐晚。
夜色慢慢笼罩整个房间,屋外惜言焦急的敲门声愈来愈烈,在一片黑暗中,傅长乐嘶哑不堪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既如此,那我就接手这具身体了。”
“你放心,我会查明先生的死因。”
“但至此以后,这具身体过的,就是傅长乐的人生了。”
“小姐!”
惜言终于还是按耐不住心中的担忧破门而入,待看到傅长乐好端端躺在床上才不自觉松了口气,尽力假装自然道:“小姐,该用饭了。”
傅长乐却是没应这话,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惜言你识字吗?”
“啊?会一点点,我爹以前教过我。”
“那你去拿纸笔过来,替我写一封信。”
惜言不明所以,但她向来听话,乖乖去来纸笔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写信。
“三,七十二,一百二十五,九十四,一十六……”
傅长乐根据记忆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往外蹦,惜言一边照她的吩咐用红烛将写好的数字信封口,一边忍不住好奇道:“小姐,你让惜言写的到底是什么呀?”
“是一封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能看懂的信。”傅长乐想到那人看到这密信时面瘫脸破裂的模样,忍不住一乐,连语气都松快了不少,“你准备十三枚昭和元年的铜钱,明日一早去一趟东街胡同口的王记果脯,告诉那店的老板你要买十三包特制杨梅脯,然后将铜钱和这信一起给他。”
这吩咐来的玄乎,惜言眨巴着眼消化了好一会儿才似懂非懂的愣愣点头。
“可别送错地了,这信关系着你家小姐的命呢。”
这话果然让小丫头瞬间紧张起来,她抱着怀里的信紧了紧,绷着小脸瞪着一双圆猫眼严肃保证道:“小姐放心,惜言一定会送到的。”
傅长乐其实还挺喜欢这个脸圆圆肉嘟嘟的小姑娘,于是便也轻笑着跟了一句:“那便拜托惜言了。”
“嗯!”
信被送出去了,但说实话对于对方能不能顺利接到信这一点傅长乐还真没有把握,毕竟在靖阳死前,她已经整整一年没见过那人了。
这两日睿仁皇后大丧,在加上俞山南的之事,整个青山书院一片素色。
神鉴属的人来了又走,案件勘察却迟迟没有进展。
而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的傅长乐,终于在大夫的针灸以及惜言小姑娘锲而不舍的按摩下,从全身僵硬如僵尸的全残废病况,进化成能自己扶着床头起身的半自理状态。
夜色已深,人小觉多的惜言早已被赶回房睡觉,而白天睡多了丝毫没有困意的傅长乐拿了本书,半靠在床头打发时间。
房间里只剩下偶尔轻翻的书页声,桌上的烛火将她的影子拉扯成扁扁的形状,晃晃悠悠倒映在灰白色的墙面。
“呼!”
唯一的光源无端熄灭。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还未来得及张口的傅长乐突然感觉颈间一凉。
那是一把看不见一丝光亮的匕首,刀锋直直对准她脆弱的咽喉。
“十三?”
傅长乐奇异地没什么害怕的情绪,她甚至往身后那人的方向靠了靠,带着一点埋怨嫌弃道:“小十三,你的墨刃好凉。”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脖颈上的匕首也没有松开一分一毫。
傅长乐却仿佛毫不在意这个随时可以取走她性命的威胁,依旧用闲话家常的语气随意道:“我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吧,也怪我当时没细问,靖阳死前只说把你安顿好了,还没来得及说具体的就跳了下去,害的我这冷不丁都不知去哪里找你,只能给以前的影卫暗桩送了密信。”
“我猜你若是看到信就一定会来。”傅长乐说这话时语气还有点小得意,“因为那是只有我和你才能看懂暗码,是对应着不存在于世、就只存在我们记忆里的暗码母本才能读懂的一封密信。”
身后之人的呼吸明显重了一顺。
这对一名顶尖的影卫来说,已经是足以送进暗堂受罚的重大失误。
可现在没有暗堂,没有影卫营,甚至没有了大梁皇族,在这个青山书院的偏僻院子里,在这个漆黑无月的夜晚,只有一个人顶着陌生的脸,用最熟悉不过的语调轻笑道:“所以我猜对了是不是?我的小十三。”
横在喉咙上的墨刃被悄然收回。
傅长乐转过身,张开胳膊抱了抱那个轻微颤抖的身影。
“殿、殿下?”
“嗯,是我。”
十三身体僵硬一动不动任由傅长乐抱着,声音却抖的不像样,又惊又慌像是被独自抛下又终于找到归处的小兽,惶惶然急切道:“殿下!”
傅长乐心软的一塌糊涂,拍着他的后背不厌其烦地再次应道:“是我,小十三,是我。”
黑暗中傅长乐看不到十三的神色,只听到他用茫然又委屈的嗓子干巴巴叙述道:“主子死了,我闯进太景宫,主子的骨头全部碎了,血也没了……”
“嗯,靖阳死了。”傅长乐打断了他的话,再一次强调道,“但我还活着。虽然听起来有点荒谬,但十三,我还活着。”
听到这话的十三终于有了反应,他没有回应傅长乐的拥抱,而是慢慢弯下腰,将自己苍白消瘦的下巴搁在她的颈窝,轻轻蹭了蹭。
“殿下。”
万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融化在他艰涩的嗓音:
“殿下还活着。”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