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 第94章 94.对策（上）

用过了早膳，太子夜里受了点风寒，裹着小毯子和宇文成都、成思坐在一起商量对策。

宇文成思自己反倒是最担心的：“殿下星月回来，汉中那边如何说呀？这么急匆匆地回来，臣恐怕殿下私自回京的事情会不会被谁看到了。”太子苦笑：“本宫星月回来，自然瞒不过秦王的眼睛，汉中那边你无须担心，只当是本宫病了，潘爽亲自守着，谁也不敢真的闯了太子行辕来看个究竟。”宇文成都非常自觉地自报家门：“九黎有人替我撑着，不会出事。”太子的眼中闪过一丝狐疑，追问道：“什么人？”

宇文成都迎着太子的目光坦然道：“朋友。”

太子将目光挪回了宇文成思身上：“目下最令本宫担心的，是当初在杭州的账本。”宇文成思道：“这个殿下放心，从卷云楼盈利的第一天开始，臣就做了两份账本，一本是真的，记录了明细往来，臣给殿下一一看过的。不过卷云楼里面放置的是另外一份，所以的出账全部都在我自己的名下，与殿下、兄长都不相干。统领府一直由臣打理，也是阴阳账本，明账虽然是正常收支，哥哥的俸禄和赏赐与臣所得的俸禄与赏赐都是合在一起的，不过臣另外做了一份，将哥哥的收支与臣的收支都分开了，所以就是成思出事，既牵连不到殿下，也牵连不到兄长。”

倒是宇文成都吃惊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宇文成思苦笑：“我在江南收服了一个外院的管事，深谙此道，我也略微学了一点。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先叫哥哥知道，哥哥若是知道，还不得同我生气？”

宇文成都看了太子一眼：“我是生气，可是目下保太子殿下是最紧要的。”太子深深地看了宇文成都一眼，没有说话。跟随太子的人众多，若是保不住太子，自然保不住宇文氏，也保不住那些跟随太子多年的同僚。按照太子多年御下的经验，知道此时很该褒扬宇文成思一句高瞻远瞩，不过大难当前，太子怎么也夸不出来。

宇文成思盯着太子看，慢慢走到太子跟前，慢慢地跪下，冲着他用力地笑：“殿下，保不住的棋子，就弃了吧。既然不小心被毒蛇咬了，壮士断腕是最好的法子。臣是微不足道的人物，臣死了，还会有别的能臣替臣辅佐太子，只有殿下顺顺当当地继承了大统，殿下不输，宇文氏就不会输，臣也就不会输。”

太子紧紧抿着唇：“我不愿意弃你。”

宇文成思心一横，干干脆脆地切断了太子所有念想：“臣亦不愿求死，可是殿下，臣没得选，殿下更没得选。”太子望着宇文成思，眼中是斩也斩不断的牵挂。良久，太子猛然坐起：“不行，去杭州的主意是我出的，令是我下的，也是为了我的，这个结果不能由你这样的无辜之人来承担。我是陛下血脉，若是我认，未必就是死路。”

“殿下！”宇文成思惨笑，将头嗑得“咚咚”响，“殿下！臣跟随殿下的那一天开始，臣就知道自己只是一枚棋子，臣也很甘心只做一枚棋子。殿下是下棋的人，下棋的人难道要因为棋子乱了心智吗？”

太子不理会宇文成思，只是望着成都说：“我会留一封手书给陛下，就说一切都是我指使，我也会留下写给成思的书信作为证据。你大约还是要受一些牵连，不过我会安排人在军中接应你。被贬黜之后，你从军中慢慢积累军中，只是如此，恐怕出头之日要远一些了。”

太子这话说出来的时候，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至此。说出来，却又两分犹疑，若是真的止步于此，他自己当真甘心吗？

宇文成都听着太子嘶哑的声音，竟不忍抬头。两个都是他的至亲之人，两个他都不想失去。

“殿下！杨广！”宇文成思听着这些话，怒火不知从何处起来，竟上去摁着太子的肩膀，力道之大，太子竟然觉得丝毫不能动弹。宇文成思弓着身子，附在太子耳畔，一字一句，重如山岳：“殿下，臣跟了殿下五年，五年来殿下处处对臣照顾，教导臣，规范臣，庇护臣。臣心里感激殿下，也觉得十分惭愧。臣其实并没有为殿下出多少力，臣没有参与如何说服越王，也没有参与如何扳倒虞家。反倒给殿下添了许多麻烦，惹了许多祸事。殿下心志坚定，美容止，德才兼备，臣此生只要知道世上还有殿下这样的人，心里已经十分满足了。臣轻于鸿毛，殿下惜臣，臣心中感念，却万死难当，只盼着殿下顾全大局。殿下若是甘愿放弃，殿下的兄弟可能容得下殿下？殿下身后的忠臣可能得善终？”

太子不说话，低着头沉默着。很久很久以前，他以为他已经不会真心地流泪了。在会吃人的皇宫里，他很早就知道，眼泪和欢笑都是武器，用来博取怜惜，用来诋毁污蔑。当晶莹透明的泪珠洒落在地上的时候，太子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世间啊，尚且还有一个人，能逗他真心欢笑，令他伤心流泪。

宇文成思复跪下：“殿下，秦王既然设这个圈套，就是等着殿下往里面跳的，不会马上禀告陛下殿下私自回京的事情，殿下应当马上回汉中，这样才不会将把柄交给别人。只是臣尚且有事情求殿下。”

“你说，只要是我有的，全都给你。”

宇文成思拜，再拜，而后神色凝重地说：“臣求殿下，臣若是出事，臣之左右必定不能幸免于难，求殿下设法保住林峰和高达。高达臣不担心，他本来就是殿下的人，臣当日求林峰帮衬，曾经以重诺以托，言若有一日事成，林峰想再高一些，臣甘愿做他脚下梯。臣即便身死，诺却不能荒废，故而，求殿下来日多多帮衬。此其一也。臣之父兄，皆佐世之良臣，禀中直，有才德，若殿下事成，求殿下看在重用之，以全父兄心中之志，也是为殿下之来日分忧。此其二也。成思虽陷，也绝不会坐以待毙，若是臣得侥幸，真有来日，臣冒死求殿下，殿下疑臣、弃臣、杀臣，臣甘之如饴，然，于臣之父兄，求殿下看在今日之功，信之、用之、重之。如此，臣万死难报。”

太子的眼中满含着泪水，唇角却挂着笑。他轻轻向前挪了两步，将宇文成思拢在了怀中，宇文成思身子猛得一颤，却没有推开。太子在宇文成思耳畔，温柔但坚定地说：“我答应你，绝不疑心你的父兄。不过若有来日，我不会疑你，弃你，杀你，我会把你娶回东宫，藏起来，护起来，谁都不能欺负你。”

宇文成思笑，声音却凄惨尖锐：“殿下，殿下，若是殿下现在不能弃臣，殿下以为自己还能做的了东宫太子吗？”

听宇文成思这么讲，太子明知道是赤/裸裸的试探，心中还是抑制不住的欢喜。他说：“我们可以去南境，也可以去九黎和高丽，天下那么大，哪里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只要你愿意，就是我们现在逃离长安也没关系，无论你想去哪里，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都想陪着你。”

宇文成思的泪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太子的肩膀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宇文成思用力抱着太子，仔细听他胸膛中有力的心跳。她说：“可是殿下，我不愿意，我心里有个人，他不是你。”宇文成思的声音分为轻，分外柔。在宇文成都的印象里，他的妹妹从来没有这么说过话，可是这样轻轻柔柔的话，化作又细又利的刀刃，将太子的心一点点凌迟。太子的笑慢慢在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今天他从未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