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化及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看着门口人来人往。不过坐着也不是闲坐着,他一边瞧着,一边从袖子里摸出油腻腻的花生米嚼着。春天的阳光既不刺眼也不火辣,还有清清凉凉的风吹过来,再吃着花生米,他喜欢这样安逸的日子,如果不必担心明天会发生什么,如果不必去做一些生来就压在肩上的事情,这样安逸富足的人生其实是一种享受。
他喜欢这样。
他不喜欢跪坐在席子上面,北方传过来的胡凳虽然让他不至于坐久了脚麻,但会使人腰疼。他喜欢坐在石阶上,不高也不低,两腿岔开,蹬直,很是自在,如果不是要稍微注意一点形象,能直挺挺地躺倒就更好了。他也喜欢嚼花生米。要是能再来二两清酒就更好了。酒入愁肠,化作清泪,放纵过后能稍稍减淡阴霾,所以不开心的人喜欢喝酒也不是没有道理,
不过宇文化及不敢,晚些时候轮他当值,要是运气不好,还会遇见宫里的贵人。当今天子少置嫔御,据说与皇后琴瑟和鸣。不过大家都知道主要原因是惧内,不过大家都是看破不说破,一则是因毕竟是皇家的内帷私事,祸从口出,天子脚下更需谨慎,另一则,男人都懂得,在皇后的影响之下,女人的地位显著提高,惧内之风渐起,大多数的长安男人都和天子差不多,谁也别笑话谁。这宫里正正经经的主子不多,皇帝没有皇太后,也没几个妃子,不过,要是遇见了宫里的太监宫女,那也是要小心些的。这帮人虽说只是些婢仆,但凡在主子们跟前煽个风点个火,那都是要人性命的事情。在他们面前失仪说错话,亦是智者不为。
宇文化及是个官。不过只是个末流的小官,从六品,领的是守卫宫城之责。这是比较官方也比较好听的说法,比较实在一点的说法是,宇文化及就是一看门的。只不过看的是皇帝家的门。
其实宇文化及总共也没有见过皇帝几次。虽然说每逢重大节日庆典的时候,皇帝都要与臣子同乐,将众位臣工召在殿上一同庆祝。只不过,宇文化及的官职实在太小,庆典的位置安排在外围,离皇帝太远,从来没有瞧见过皇帝的正脸。其实他本来有机会可以坐在近处的。宇文化及虽然官职卑微,不过家世极好,他的父亲宇文述官居二品,宇文氏在朝廷中的影响力也是响当当的。只可惜,宇文化及的生母卑微,父亲也不大喜欢他。若是受父亲喜欢的孩子,说不准能讨个不错的前程。像宇文化及这样及其不受待见的孩子,政治上已然是没有什么出路了,不过一富贵闲人尔。其实若真是能这样,也算是福气。
就为着这个官职,也还是皇帝体念宇文述忠心,又为了铺平皇帝称帝的路操了许多心,为着显示皇恩浩荡,这才挑了一个不争气的庶子,特意恩赏的。宇文化及运气好,就是那个皇帝用来施恩的庶子。
说不争气倒也委屈了人家,到底,还是有些才气的。只不过,这样区区一个小吏,又是庶子,又是因为关系才做了官,还是个不需要才华的小官。谁会在意他是否有才华呢?官宦人家的庶子,绝大多数便是这样草草虚度了,宇文化及不是第一个,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内闱妻妾的斗争从来没有休止过,但宗法森严,那些最终逆袭的庶子需要运气,需要强大的母家,需要才华,需要父亲的欢心,需要手段。历史上这样的人不少,但更多的是那些斗争失败被踩进尘土中的人。
吃完了最后一粒花生米,宇文化及站起来拍拍泥土,回了院子。
平心而论,宇文化及是个很儒雅的男子,丰神俊朗,器宇轩昂,在这个看重皮相的年代,一张漂亮的脸是能诓骗人的。不过大多数时候,宇文化及都老老实实地低着头,没有多少人会认认真真地看他的脸,更没有多少人会注意他眼中的光彩。
由于只是个庶子,所以只能分到一方不大的院子。宇文化及不是个挑剔的人,一切从简正合心意,要不是怕刚刚生了孩子的妻子受委屈,他才不愿同这院子外面的人置气。一回了院子,一个妇人立即迎了出来,道:“夫君晚些时候还要值守,还是早早预备着吧。”宇文化及的眼睛里漾出了笑意,“好,都听你的。”
宇文化及自己也没有想到,等他晚间再回院子的时候,确实另外一番光景。
人定时分,华灯初上,烛火随风跳动,人影纷乱,高高低低地晃动。不大的院子里突然就热闹了起来。仆役小厮总不下三四十人,却悄然无声。往日,都是妻子预备好了饭菜,在院子里等着他,然后一同用饭。仆役虽然少,一个个也各司其职,偶尔听到一两句玩笑私语,宇文化及也并不加以斥责。生子之后,时不时能听到孩子的啼哭。娶妻生子之后,宇文化及才真正觉得,茫茫天地之间,总算有了一方容身之地,简单,但是温馨。婴儿软糯可爱,他是真真正正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做了父亲,有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在怀中的感受更是妙不可言。
这样的悄无声息倒让宇文化及紧张了起来,快步进了内室。
正堂上坐着的是他的父亲,军侯宇文述。宇文化及的妻子跪在冰凉的地板上,素衣脱簪,不知已经跪了多少时候。三四个老仆立侍左右,低眉颔首。宇文化及一揖到底,算是拜见了父亲。便又立即扶起了跪在一旁的妻子。恐怕跪了不短的时间,起身之时,身子已经有些摇晃。宇文化及调整了一下姿势,方便妻子舒服地倚着自己。
“放肆!”宇文述随手拿起一旁的茶杯就向宇文化及掷去,宇文化及挡在妻子身前,抬起了袖子。宽大的袖幅将茶杯拦了下来。宇文化及昂首问:“不知儿子做错了什么,竟然劳动父亲屈尊至此。我刚刚下值,匆匆回来,实在不知有何罪过。不论儿子做错什么,父亲尽管责罚就是,关无知妇人什么事,还请父亲暂且息怒,免了若云的无妄之灾。”
这个叫“若云”的,自然就是他的妻子。楚若云,宇文化及的妻子,那是个很标致的美人,人温柔,性子也及其和顺,又聪慧。可惜出身不大好。不过宇文化及一直不怎么受人关注,以宇文氏的强盛而言,只有外头的人争着抢着要把女儿往这里塞,不必太过考虑要主动与谁家联姻的事情。真正需要政治联盟的婚姻,也轮不到一个庶子。
宇文述连“哼”了两声才道:“这可不是无妄之灾。你瞧瞧你自己干的好事,什么样的人都往家里领。楚若云什么人什么人你不知道吗?秦楼楚馆里出来的姑娘,竟能入得了我宇文氏的门,过不了几天,便成了满大街的笑料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父亲,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初见若云之时,若云的确深陷秦楼楚馆之中。可一个人以后的路如何岂是出身可以决定?汉高祖不过一亭之长,斩白蛇志在四方,刘备虽以草鞋为生,仍志在天下,若云虽然出身不高,其眼光见识无一不为人称道。当初我向父亲禀报这门亲事的时候,父亲也并未反对啊。如今儿妇已身怀六甲,父亲此时反对,岂非险儿于不义?”宇文化及神态虽然恭敬,言语间却没有半分相让的意思。宇文化及素来是个听话乖巧的儿子,这番忤逆,倒令宇文述吃了一惊。宇文述深吸一口气,道:“我不同你争辩这些,今时不同往日,这个贱妇,宇文氏万万容不得,生下来的孽种也不能要,没有你辩驳的余地。”
宇文化及看了妻子一眼,问:“若是我不愿意呢?”“两个选择,要么,将这贱妇逐出门去,连同这孽种也丢出去,你还可以好好做宇文家的孩子,要么,连同你,也滚出宇文氏吧。”疾言厉色地说了两句,宇文述又劝道:“孩子,你才二十几岁,你的人生还有很长。大丈夫生于天地是要做大事的,不要为情所困。你毕竟是宇文氏的孩子,有宇文氏庇护,你的路可以走很久很长,若真的功名成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
宇文化及看着妻子。这个温婉柔情的女子也正看着他,可是,楚若云似乎是换了一个人,整个人沉静坚定,没有期盼也没有诉求。她的眼中漆黑一片,不论多大的风浪似乎都会被这片漆黑吞没。
宇文化及说:“父亲说得对,我已经二十几岁了,是应该分府别居了。承蒙父亲教导提携,此恩儿子必当报还。可是父亲,我不仅仅是父亲的儿子,也是我妻子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父亲说的对,儿自当做大丈夫,可若尚且失信于女子,如何能当大丈夫?我既然堂堂正正地将若云娶了进来,自然不能舍她而去。今日扰攘一日,父亲想必也疲乏了,不如先行休息。剩下的事情父亲不必费心,我明日必定搬离宇文氏。”
宇文述只是冷笑两声,倒什么也没有说,便拂袖而去,一行人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
宇文化及扶妻子坐下,半跪着替她揉一揉膝盖。楚若云问:“值得吗?”宇文化及笑着看她:“没有值不值得,只有应不应该。父亲既然看你不顺眼,我即使再退让,被赶出去也是早晚的事情。就是有宇文氏的庇护又能怎么样,像我这样的庶子,永远不能越过帝子,即使你有了孩子,我的孩子还是要看我兄长孩子的脸色,自己出来闯一闯,说不定别有一番天地。若云,你不知道,我有多恨我的姓氏,真的。”
楚若云的脸上凝结上了几分寒意:“被逐出了宇文氏也好,我终于不用每天战战兢兢地做人了。我虽然出身不高,却也是堂堂正正地活着。房舍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只要价钱足够高,立时就能住的宅子也有的是。我经营这些铺子,这些钱还是拿的出的。”
宇文化及的脸上浮出笑:“我知道,我媳妇最厉害了。”楚若云却轻轻叹:“到底是难为你了,没有背景,没有助力,想在官场得意,恐怕是不大容易了。”
宇文化及站起来坐在旁边,不在意地说:“没有关系,我不信,没有宇文氏庇护扶持,迎着讨好宇文氏的人的踩压,我就真的不能出头。事情是要靠人来做的。就算官做不下去了也没关系,我们一起再开几间铺子,我这一辈子,不一定非要做官的。”
楚若云绽放出一个笑。可是啊,她知道,宇文化及对权力有多么渴望,那是写进骨血的追求,是九死不悔的执着。就算最后的结局是死,宇文化及也要努力向上爬的,也要尽力把权力把握在手中的。一旦权力的意义不仅仅是权力,那就未必会有追逐的乐趣了。
有的人,生来就注定是要搅浑这一潭池水的,风雨拦不住,刀剑拦不住,生死也拦不住。就是明知是死,也不悔一死。若是生来无趣,死了又有何妨?倘若这一死能换些意趣,便是大大的值得了。
令人着迷的不仅仅是权力带来的便捷,不仅仅是权力带来的快感,还有权力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