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 第186章 186.溯洄从之

运河毕竟是人工开凿，运河里面的水，比不了长江天堑又急又猛，只是平稳地流淌着，如同是天然雕刻的翠玉，荡漾着细细的波纹。到底是秋天了，运河里面的水，也是冷的。只是宇文成都在水里，觉得自己的心更冷。

第七遍，他用尽力气逆流而上，又顺着水流漂下来。一遍一遍地问了自己是否真的能够逆流而上，每一遍的答案都是错。他那么中规中矩的人，第一次不守规矩，奋力一搏，最后的结果像反弹回来的绳子，将自己狠狠抽打在地。认命，或者不认命，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

宇文成都只是不断机械地重复着划水的动作，最后把他从水里捞上来的，是红拂。不知道红拂从哪里找了结实的绳子，直接就套在了成都的身上，差点勒死他。不过红拂一向很有分寸。

宇文成都浑身湿漉漉的，躺在岸上喘气儿。红拂没好气地问他：“你不要命了？游水游这么长时间，你一定会力竭的。力竭了又不能靠岸，水性再好的人也会被活活淹死。”宇文成都不以为意：“我死了不是正好吗？活着又不能尽兴，连我心爱的女子都不能保护，同死了有什么分别？”

红拂撇撇嘴：“你要是死了，你的玉郡主能回来的话，就尽管去死好了，如今玉郡主又回不来，你死了，不是白白死了吗？只会让杀她的人更得意而已。”宇文成都不说话，眼睛却红了。刚刚从水里出来的缘故，本来就浑身湿着，只是分明流了眼泪，他还以为没人看得到。

半晌，宇文成都才后知后觉地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红拂挑挑眉：“不干你的事，你管不着。反正也不是你妹妹存心留我，我就乐意在这里呆着。”宇文成都如今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她故意这么说，他也懒得问。红拂叹：“我知道你伤心，可是再伤心也该有个度。若是一伤心就要伤害自己，玉郡主也会为你难过。”

宇文成都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红拂继续喋喋不休：“正因为如此，你才更应该照料好自己，人的一生那么长，你不晓得以后还会遇见什么人，会过什么样的人生，你才二十多岁，不应该因为一个曾经喜欢过的女子就否决了后半生......”

“若真是还有那么好的以后，你如今赖在我身边做什么？”宇文成都不耐烦地打断了红拂的话，“我心里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用不着一个外人来管。”宇文成都故意把“外人”两个字咬得很重，红拂倒是不生气：“你若是有亲近的人劝导你照顾你，何至于我一个外人来？你妹妹......”

“她是外人！”

红拂皱眉，不过也知道宇文成都被刺激得太重，又隐隐知道杨玉儿之死与成思有脱不开的关系，也不好多问。沉默良久，宇文成都忽而道：“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我心里，诚然容不下旁人了。”红拂笑起来，放声大笑：“瞧给你美的。我是为了你留下了不假，却不是你想的原因。只要你振作起来了，我马上就会去逍遥江湖。”这一回倒是宇文成都不解了，于是虚心求教：“那么你告诉我，究竟要如何才能放下一个人？”从初见开始，情愫就已经在心里深种，这些年在心中盘根错节，早已占据满了整颗心。若是连根拔去，便要将整颗心都割下，谁又能告诉他，一个人，该如何舍弃整颗心？

红拂仰面躺倒，天上的星星很亮。“我不晓得，我如今放不下你，可是我愿意去等，愿意尝试，总有一天，我会遇到一个男人，好到能让我忘了你。总有那一天的。”红拂轻声呢喃，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宇文成都，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成都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我们不一样的。一旦我遇见了那个姑娘，这辈子，就是她了。我知道时间的洪流滚滚向前，所有人都要往前面看，我要停下了，再往后，没有她。”

红拂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傻啊，逆流而上的人，都会被洪流淹没成齑粉。她已经死了，不是你，不是她自己，是你无法对抗的时间。”“就这样吧，就这样，我......”宇文成都本来在笑，忽而又失声痛哭起来。红拂发口中哼唱着分辨不出来的歌谣，像哄小孩子一般轻轻抚摸着宇文成都的脊背，似乎哭完了，一切就会都好了。

可是，可是啊，他们都知道，好不了了。

“你真的要离开吗？”宇文成思不敢信，纠缠了这么久，这么轻易就要离开了？红拂轻轻晃动酒杯，看着里面清澈的酒微微荡漾起清波：“是啊，我要走了。不论是长安还是你们的船队，都不是能收容我的地方。我还赖在这里做什么呢？”稍稍犹疑了一下，宇文成思还是厚着脸皮问：“你能不能再稍微等一段时间？我和哥哥的矛盾，恐怕一时无法调和，现如今，能靠近他的只有你了。”

红拂将酒一饮而尽，而后才道：“没用的。我就是劝了，他也听不进去，我飘荡了这么久，该回家了。”“你的家在哪里？”

“江湖。”红拂笑得潇洒：“是你的哥哥说，我本来应该可以做最最潇洒的江湖人，天不能拘，地不能束，我要回去，做一个最最恣意快活的江湖人。朝堂纷争，勾心斗角，嫡长尊卑，故旧姻亲，这些跟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我在一品居那么久，盯着各种各样的官员，看他们的人际关系与行事动机，想得我脑子痛。我本来就是快活的江湖人啊。他若心中有我，天边也是眼前，可是心中没有我，我要忘了他。”

宇文成思长长地叹气，向红拂行礼：“那晚我忙着照顾陛下，多谢你把哥哥捞上岸，也多谢你，从始至终都一心待他。”红拂亦回礼：“江湖是天涯，宫里亦是凶险，此一别，此生不能再见，好好珍重。”

宇文成思问：“你真的不再见哥哥一面了吗？”红拂苦笑：“再见他，我恐怕就走不了了，这样也好，其实我的心思他一直明白，他的心思我也一直明白，只是他给我留了面子而已。就这样，极好。”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一首开蒙的《蒹葭》，是最最耳熟能详的诗，可是红拂到现在为止，脑子里面能想起来的，也只有这个。《蒹葭》写追求所爱之人求而不得的失落，倒是很合红拂的心情。她努力绽开笑颜，总有一天，她会遇到命定之人，叫她忘记如今正在痛苦的一切。

连着好几天，宇文成思都不敢睡觉，生怕一觉醒来，又找不到皇帝了。皇帝得了心病，这药，却不知要去哪里可以医。

宇文成都开始写诗，每日呆在屋子里一步都不出去，把从前同杨玉儿一起作的诗抄了一遍又一遍。他的字本来很好的，只是这样一遍一遍地抄，写到后来，字丑的程度已经差不多可以和成思的字相提并论了。

他从前很在意这个，若是一页有一个字写得不好，他就会想要再重新写一遍。只是如今也不在意了，依然接着往下写。宇文成思每天秋天都要用桂花来做点心，今年做了好几种口味的，命人端过去，也是一口都没有动。成思料想着他心中有气，也做好了承接雷霆之怒的准备，只是宇文成都并没有想象得那么激烈，甚至没有发火，只是彻彻底底地无视罢了。当宇文成思亲自端着新做的点心进来的时候，宇文成都甚至没有抬头瞧一眼，据张扬说，谁进来都一样，都不曾被正眼瞧过，连皇帝也一样，这倒是叫宇文成思稍稍放下了心，可是随后，还是心绷得更紧。

不论成思说什么，宇文成都都是一副什么也没有听见的样子，宇文成思一口气说了好几个笑话，可是宇文成都的脸上一点儿笑意都没有，以往都是忍着笑的。宇文成都只顾着低头抄诗，宇文成思一把将毛笔夺了过去，成都仍然没有要看成思一眼的意思，只是找了另外一支毛笔继续抄。成思气恼，又将他手里的这一支也夺了过去。最后一支笔也在成思手里的时候，宇文成都终于看了她一眼，而后咬破了指尖，以血为墨，接着抄。吓得宇文成思又将笔还给了他。

如此，数日，宇文成思一点点办法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