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 第125章 125.摽梅

五月下旬的时候，一封信从大将军府发出，八百里告急，传到了北平王府。信的内容只有一首诗：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这是《摽有梅》。为了显示北平王府对此事的重视，六月下旬的时候，罗成已经在京城了。带着北平王亲自挑选的聘礼，浩浩荡荡地来了京城。北平王上书给皇帝，请求由皇帝赐婚。皇帝问：“成思，你愿意吗？”这一声，恍若隔世。宇文成思的脸上带着茫然的干笑，有多少年没有人问过她，她是不是愿意了。

皇帝说：“若是你不愿意或者有什么顾忌，都可以说出来，朕在这里，没有人可以勉强你。”宇文成思眉梢三分欣喜：“成思愿意。”皇帝不死心：“成思，你是真心愿意吗？”宇文成思脸上的茫然与困顿消失，换了坚定：“是，请陛下赐婚，成思愿意。”皇帝微笑：“好，七月初七就是好日子，成思也不小了，朕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宇文成思跪拜皇帝，谢他的恩典，也谢她的成全。

皇帝又给宇文成思赏赐了京城郊外的百亩良田，宇文成思坚持推拒，不过皇帝说：“权当是朕给你们的新婚贺礼了。”盛夏的太阳还是那么毒，宇文成思在出宫的路上，看着艳阳高照的天，眼睛忽而就湿了。她下意识地回头，林峰却不在她身后了。宇文成思才想起来，上个月的时候她上书举荐林峰为羽林卫都尉，官从五品。林峰已经自己开府，他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宇文成思听见身后有马蹄声，一回头，是她的哥哥。宇文成都下了马，叫人把马牵回去，毕竟闹市，也不能跑马。宇文成都说：“你想喝一点点酒吗？”成思摇摇头：“不想。我今天很高兴，酒是人愁苦时解愁的东西，我不喝。”两天以前，悠娘就把罗成的消息给宇文成思了，不过宇文成思装骆驼，以为不看，就不存在。

那些消息铺子娼妓坊现在在宇文成都在看着，在宇文成思去九黎的时候他就接手了。不过有了紧要的消息，还是会让宇文成思知道的。就比如罗成，罗成的消息对于宇文成思来说，当然是紧要的消息。宇文成都问：“思儿，你真的高兴吗？”宇文成思笑：“我当然高兴，哥哥，我一直很想嫁给罗成。”

宇文成都看上去似乎松了一口气一般：“那就好。”

回了小将军府，宇文成思扎进了文英阁，眼睛却扫到了旁边用来制毒的小室，是不是进了北平王府，以后就再也不能捯饬这些东西了？宇文成思倏忽想起宇文成都的不安来，心里越想越慌，叫了楚服来：“我要看前两日悠娘给我的东西。”

楚服去拿了，墨香在门口说：“姑娘，公子送了东西来了。”墨香年纪已经太大，没法子出嫁了，宇文成思本来说，叫军中的汉子再与她想看一场，也好了结了墨香的事情。可是墨香怎么着都不愿意再嫁了，高达去了，她就跟着宇文成思，要跟着一辈子了。

宇文成思展开墨香怀中的东西，是一身鲜红的嫁衣。她的哥哥知道她从来不通晓女红，所以连嫁衣都替她早早预备下了。那是极其鲜红的颜色，在光线不太好的时候也能发出光彩，叫人想起蔓延的火舌，这颜色，好像活过来一般。嫁衣上面没有其他的纹饰，挑选的也是最最简单的款式，很好穿戴，即便大婚的时候她贪睡，也不会错过了时辰。

墨香道：“送东西的人说，这嫁衣，公子很早便在预备着了。就是公子与姑娘一起南下伐陈的时候，公子瞧见南方人养蚕缫丝手艺极好，便已经在替姑娘留意了。三年才养成的桃花蚕，世上没有比这个更红的红色，是最适合用来做嫁衣的，缫丝半年，织布花了半年时间，是整个苏州最手巧的十几位绣娘在一起，用苏绣的手法织的布匹，就算是衣裳破了稍了，也永远不会抽丝的，最后裁衣也花了小半年，绝对合身，一寸一厘都不会欠缺的。”

宇文成思的泪水潸然而落，她的哥哥，无论什么时候总是这么护着她。如果她去了那么远的北平王府，以后是不是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看他一眼了。宇文成思向南望去，此时的小将军府与大将军府只有一墙之隔，她住在小将军府的最南面，这里最贴近大将军府，宇文成都住在大将军府的最北面，这里最靠近小将军府。就是现在，只要她喊一嗓子，她的哥哥保准听得见。可是以后，即便她的马蹄踏遍北平王府的封地，也再看不见哥哥的笑颜了。

宇文成思的泪水越来越汹涌，为什么同一个人的团聚，就意味着和另一个人的分离？她为什么总是要做抉择呢？

楚服拿了最新的条子进来，最上面放置着今天的。宇文成思拿起来翻开看，却足以让她心惊。七月初七，皇帝会娶她的妹妹，那个到了京城不久的宇文成莙。她才十三岁啊。这是皇帝和宇文化及达成的口头协定，还没有正式的旨意下来，不过目下已经六月下旬，距离七夕还有几天呢？位份倒不是很高，不过宇文氏的显赫，也不必如此突出了。

宇文成思忽而明白过来，皇帝要娶的，是宇文氏的女子，如果不是她，那就是别人，只要姓宇文就好了，至于是谁，不重要。宇文成思想起来那个只有数面之缘的妹妹，胆小瘦弱，看人的目光都怯怯的，在会吃人的宫里能不能活得下去呢？皇帝的宠妃那么多，上有皇后，绝色之容貌，下有朱贵儿，还有陈宣华。哪一个的容色都在宇文成莙之上，当然也远在宇文成思之上。宇文成莙进了宫，怎么能挣得出活路呢？不过这个问题，好像不在皇帝和宇文化及考虑的范畴之内。

宇文成思低声自语：“父亲啊父亲，我们究竟是儿女，还是棋子呢？”不过这个问题当然没有得到回答，答案，也不在皇帝和宇文化及考虑的范畴之内。

宇文成思理一理纷乱的头绪，接着往下看。再接下来的好几封，都是罗成的消息。关于旁的，宇文成思不关心，只有一条：罗成曾经派心腹小厮上街买过安胎的药。可是，罗成那位姓章的侧妃并没有身孕。宇文成思简要地得出结论：单盈盈有孕了。宇文成思抬头，面无表情地说：“阿楚，你去北平王府帮我报个信儿，我要见罗成。”

宇文成思忽而想起了皇帝与兄长脸上的勉强与担心，惊觉在以悠娘为首的长长的消息链中，自己已经是排在最后的一位了。由于领兵去了九黎，这些都交给了宇文成都打理，皇帝的消息途径肯定不会只有这一个，所以成思目前看到的，都是皇帝和宇文成都已经知道的，甚至是他们想让成思看到的。对于还有别的什么，宇文成思一无所知。

赐婚的旨意还没有下来，皇帝给了她最后反悔的机会。罗成勾结反贼的事情皇帝必定已经知道，看在她的面子上，看在宇文氏的面子上，皇帝给了北平王府最后一个存身的机会。宇文成思慨然，为了她，皇帝做出的让步已经太多了，身为君王，竟可以对反叛视而不见，这样深重的情意，宇文成思不知道，这一生，又该怎样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