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 第116章 116.我是谁

你是谁，我是谁？我们来自哪里，又将去往何方呢？

二月初的时候，宇文成都终于找到了比较好的机会，将杨玉儿送离了京城。本来这个时候，宇文成都应该穿着喜服迎娶心爱的姑娘了，不过现在，他只能让心爱的姑娘远去，甚至连送一送都不能，这长安城危及四伏，他实在不敢冒这样的风险了。这一生怎样的漫长啊，这一别，恐怕就是永别。以后连书信都不能有，或许许多年后他还能见到杨玉儿吧，可是那个时候他不再年轻英俊了，她见了他，还会认出他来吗？

宇文成都靠着窗舷，院子里开得早的桃花已经吐出了细蕊，闻着舒心。分明几个时辰以前才分别，却觉得已经过去了大半辈子，这一生这样的漫长，那些没有她的时光，他又该怎样捱过去呢？这一生啊，他还能再见到她吗？她会再愿意见到他吗？她以后会不会遇到他这样一个肯照顾她、心心念念都是她的人呢？她又会怎样讲述他们之间的故事？如果她儿孙满堂，某一天坐在庭院里看着漫天飞舞的桃花，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他？希望她以后遇到的人，不会像他一样有这么多的不得已，不会像他一样地欺骗她，惹她伤心吧。

杨玉儿坐在马车里，前面还有多少未知的危险，她不知道。不过她知道驾车的是宇文成都的心腹，他的名字叫张扬。他总是像一个影子一样跟在宇文成都的身后，他见证过他们之间深重的情意和故事。不论有没有人记着，不论许多年后他还会不会记着，这些故事都真真切切地发生过。如果没有人铭记，就让她来。即便此刻他不在身边，可是由他的心腹护送她回去，杨玉儿也觉得心安，不论前面还有多少不知道的危险。可是当马车外的人完成了他的使命，也终究要回去的。那个时候，他们之间所有的线都会被斩断。

宇文成都，那么张扬热烈的年轻人啊，他被困在了长安，一个人，守着他的孤城。他希望她活下去的，所以她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替他看他去不了的名川大山，替他去看他看不了的风土人情，替他去尝他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尝的温暖的人心，替他去肆意地笑、肆意地绽放。如果可以，有一天她一定要骄傲地告诉他，她所以尝过的点心品过的茶，走过的路蹚过的河，听过的故事唱过的歌谣，如果有机会，她想在奈何桥畔等着他，告诉他这一生她的故事，陪着他生生世世不离散。下一世，一定要早点找到他，一定不要这么多的不得已，一定不要蹉跎他们可以共度的时光。

车轮碌碌中，泪水潸然而落，杨玉儿回头望，她心里知道，这一生，她失去了最爱她的一个人。

就在宇文成都对着窗外发呆的时候，司马欣说：“大将军，相国叫你去一趟相国府。”

宇文成都心里一惊。

宇文化及看上去还是和往常一样，脸上没有什么惯常的表情。相国府比起大将军府要奢华一些，不过并不违制，宇文化及不会给想弹劾他的人留下丝毫空隙的。一开始有两个小厮引着进去的，不过到了书房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散了。宇文化及温和地问：“玉郡主离开京城了吧？张扬去送的？”

宇文成都心里一凉，不过马上听到了宇文化及的一声叹息：“走了也好，长安这样的地方，留着的确是不安全。”宇文成都恭敬地说：“父亲已经知道了？”宇文化及似笑非笑：“你敢在那样的环境中将那女子私藏下来，就应该知道，我会知道，皇帝也会知道。那样的时候你都敢留着她，真是爱极了她吧。”

宇文成都低着头，不过出乎意料的事情是，宇文化及并没有苛责他，只是道：“谁没有个年轻的时候呢？走了好啊，外面天高海阔，比不得长安委屈憋闷。我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一直养在跟前的就你和成思两个，其他的你也许不熟悉，不过都是兄弟姐妹，目下你也很有才干，有的事情其实不必考量他们，自己拿主意就行了。”

宇文成都抬头，有两分不解。“你就这个性子，我也不能强求你突然间对他们有多么亲热，不过敬着就是了。”宇文成都说：“是。”心里热了起来。宇文化及伸手打开一道暗门：“成都，跟我进来。”

有暗门是很正常的事情，谁家府邸里面没有几个暗门暗室才不正常，不过以相国府的守备，宇文成都想不出来，有什么事情重要到连书房里都觉得不安全，需要在更深的暗门里面说。宇文成都心中存疑，不过没有问出口。书房里面的暗门没有宇文成都想象中的那么大，只有很窄很小的一间，里面有昏暗的烛光，映着烛光，宇文化及的脸呈现出一副老态来。

宇文化及还不到五十岁，无论从年纪还是从相貌风度，都不像一个老态的人，宇文成都以为自己看错了，毕竟烛火昏暗。宇文化及又打开了一处暗门，上面是一块排位，不过奇怪得很，上面没有名字。宇文化及缓缓地说：“跪下。”

宇文成都依言下跪。“成都啊，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件事情，无论你听到什么，都要信，我不会骗你，等我说完了，有什么问题，你一次就问个清楚。”“是。”

“我姓宇文，我的名字是宇文术，我的父亲是北周最后一位皇帝静帝，当年杨坚篡权，是现在我名义上的父亲，也是北周的忠臣宇文述用他自己的儿子换了我的性命。那个时候，一场大火，烧尽了所有。所以这些年，我广留子嗣，今天在相国府里面是你看到的，还有几个是你没有见过的。成都，你记着你的姓氏，你的血脉，你刻在骨子里面的东西。”

信息量有点大，宇文成都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消化出味道来，大脑“嗡”的一声就空了。“这两个牌位是你的叔叔伯伯，可是他们的尸骨已经不在了，无灵无墓，孤独地在世间飘散。我能做的，也只是为他们做这样的牌位，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能写在上面。那是一场浩劫啊。”

宇文化及将成都扶起来：“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我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我知道杨广和你关系不错，他很信任你，所以这是我们的机会。我上次离开长安去了北地，脱离杨广的视线，已经有一批士兵在训练了，这是我们的故地，所以这件事情做起来很容易。至于大宇文氏，宇文述愿意用自己亲生孩子的性命来换我，当初借着你的母亲脱离他们，也算是与他们摘干净，这是凶险之事，若是事发，也不必牵连忠良。你以为你能有今日之成就本领全是因为自己努力的缘故吗？你很聪明，也很有天赋，你还有很好的师傅教你。你的骑射师傅，是北周名将鱼俱罗，文章师傅是宇文护，那个不过弱冠就名满天下的男子。宇文护被诛，是因为当初已经觉察到了危险，与我的父皇出演的一台戏而已。”

宇文成都想起来了，为什么上一次宇文化及被贬去北地的时候，他名义上的祖父会那么着急地维护，那时宇文化及尚且有性命之忧，他以为是北周最后的血脉。宇文成都又想起来了，从前在一起用饭的时候，他发觉他的父亲从来不吃香肉，原以为是个人口味的问题，就像他不喜欢吃胡豆一样。是他疏忽了，所有的鲜卑人都不吃香肉。

宇文成都说话的时候，发觉自己的声音在抖：“父亲，如今四海承平，何故又要生这样一出变故呢？思儿怎么办？”宇文化及厉声道：“成都，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当初我在杨坚的五个儿子里面选择了杨广，就是因为他残忍嗜杀，这个天下，有我在，有他在，就不可能太平。如今没有风波，可是那场兵变里面死去的人呢？他们何辜？”

宇文化及的手搭在宇文成都的肩头：“成都啊，你会明白的，这不是选择，是使命。”宇文成都低着头，宇文化及却像看穿了他的心事一般：“这件事情只有你知道，院子外面的兄弟姐妹们都不知道。他们都太庸碌了，所以只有你，我老了，以后的江山都会回到你的手里。”宇文化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为难你了，可是能担大任的，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杨玉儿是个好姑娘，只要她离开长安，我不会为难她的。”

宇文成都怔怔地望着他的父亲，不知该怨恨还是该感激，怨恨他告诉了他是谁，感激他阻止了他与杨玉儿的姻亲？或许原来还有一丝期望，可是华山绝壁，顶有过路，江河浪涌，游水可渡，谁能告诉他，他们之间，亲人的尸骨何以逾越？

忽而，宇文成都的心中极大地不安起来，匆忙地抓住宇文化及的手：“可是父亲，思儿呢？我.....我做什么都可以，可是思儿，请父亲不要利用思儿了......她这一生活下来都不容易，请父亲给思儿一点出路吧。”

宇文化及缓缓摇了摇头：“成都啊，成思是我的女儿，是你的妹妹，这是她作为北周后人的责任与担当。我何尝愿意以亲生骨血铺路，可是我还有什么呢？前朝、后宫，在后宫中我没有别人可以选择了。成思目下还不知道，你希望她知道吗？”

威胁。

可宇文成都只能顺服。宇文成都缓缓摇摇头。“这就对了，如果成思愿意乖乖做杨广的妃子，替我们把持好后宫，这中间的矛盾与两难，她可以永远不知道。”

“父亲，如果思儿知道了，她会死的。”

宇文化及微笑，“你不是她，不要替她做判断。该谋划的事情要谋划，我会在其中尽可能地护着她。”言下之意，如果实在护不住，也就弃了。“谁都可以做棋子，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