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 第109章 109.不眠之夜（下）

宇文化及也看见了沸腾的药，轻声提醒太子：“殿下，药好了。”太子小心地将药过滤出来，寻了药碗倒进去，深深地看了一眼皇帝寝宫，陈宣华在里头。

校场。

宇文成都坐在五龙赤炭驹的背上，等着一个即将到来的人。杨玉儿的事情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但大战在即，心神不宁是大忌。宇文成都信得过他的妹妹，也信得过他的主君。这个时候要做的，就是尽快忘记这件事，然后处理好眼下的事情。

宇文成都等了不到半个时辰，该来的人就来了。这个人宇文成都虽然只有数面之缘，不过位高权重，宇文成都一直非常小心。

高熲。

高熲左手拿着一块虎符，右手拿着一封圣旨，冷漠地看着宇文成都：“陛下有旨意。”宇文成都跪：“臣听旨。”高熲对宇文成都的态度很满意，脸色稍微好转了一点点。冗长的圣旨念完，中心的意思只有一个：宇文成都现在可以回去了，整个禁军由高熲本人接管。高熲拿出虎符，面对着乌泱泱的士兵喊：“来人！把宇文成都给我拿下！”

无人响应。

宇文成都笑，有的时候蝼蚁的挣扎总是很有趣。高熲彻底慌了，声音也变得颤抖：“本官有虎符在，你们怎敢不听从调派，一个一个的，难不成都要造反吗？”宇文成都的声音沉稳而自信：“高大人，你不能总是把造反不造反的挂在嘴上，只有心里想造反的人，才总觉得别人是在造反。”高熲喃喃自语：“反了，都反了。”

宇文成都的笑更加浓烈，指着高熲：“告诉他，你们听命于谁？”“宇文将军！”“宇文将军！”“宇文将军！”声音响彻云霄，宇文成都冷冷地说：“拿下！”收服军队非一日之功，不过宇文成都已经预备多日，或许看着校场上何等自信的他，才会意识到，这样的人啊，活得像个太阳，他永远地属于战场，阴诡谋划只会禁锢他的自由。

“封锁四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满宫搜寻废太子！”

“是！”

陈宣华从皇帝的寝宫里出来了，脸上有一道明晰的手掌印，出来之后，只是对着太子轻轻地摇头。太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又是何必。药也放得温凉，太子双手捧着药碗，一步一步地向皇帝寝宫走去。宇文成思亦步亦趋，一步一步地跟着太子，走到寝宫门口。这世上，有的路，终究是要走完的，有的人，终究是要分别的。宇文成思可以一步一步地跟着太子走，却不能跟着他走进皇帝寝宫，因为有的问题，只能太子亲自解决。

那样幽黑的宫殿，才是太子真正的战场。

宇文成思对着太子粲然一笑：“殿下，臣在外面等着殿下。”

宇文成思的笑容，一向很有感染力，太子的心情稍稍轻松了些，有的事情，早晚要面对的，何况事情走到今天这个份上，并不是他的错。

太子入内，依例向皇帝行跪拜大礼。皇帝病得已经抬不起手了，太子恭恭敬敬地端着药碗：“父皇，儿臣侍奉父皇进汤药。”外头起风了，吹开了寝宫的门，不过小宫女小内监已经被支开了，没有人去关上寝宫的门。

也不知皇帝是从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把将药碗推翻，太子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药碗，不过里面的汤药撒了有一半。太子面带微笑，温和地说：“父皇，父皇身子不好，御医嘱咐了一定要好好用药，父皇又不是小孩子了，可不能再任性。”

“逆子！逆子！”随着皇子嗓子里发出的两声粗重的低吼，太子反倒笑起来，笑得轻松：“父皇，这是说的哪里话呀？儿臣侍奉父皇母后一直勤勤恳恳，满朝文武都是有目共睹的。”皇帝气得说不出话，只是死死盯住太子，倒像是要吃了他一般。太子用力捏着皇帝的下巴，硬生生将药灌了下去，呛得皇帝直咳嗽。“父皇，这药的温度儿臣已经替您试过了，正正好呢，要是凉了，会影响药效的。”

将药灌下去，太子才松开皇帝。他在笑，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外面下雨了，太子的心里也下雨了。

宇文成思伸手准确地接住了一粒滑落的雨滴，将它放在手心里，慢慢攥紧了拳头，感受着雨滴滑过她的手掌心。下雨了，这一切都快过去了。这一场痛痛快快的雨，会洗刷掉任何不好的东西。宇文成思抬头看着天，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真心希望这场雨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太子用力地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珠：“父皇，陛下，儿臣就是想问问您，儿臣究竟是不是您的亲生儿子。是！我知道是！”明明已经用力擦去了，泪水却不管不顾地更加汹涌。“父皇，九年前，就是因为儿臣露出了锋芒，父皇母后就要将儿臣贬出去。那个时候儿臣想的是，怎么样做一个贤王，怎么样尽心尽力地辅佐您和皇兄。儿臣那个时候没有想到，我们父子之间居然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可是父皇，儿臣就是不甘心，是儿臣哪里不够好吗？为什么父皇心里心心念念的只有我那个庸碌无能的哥哥！就因为他比我年长，所以更适合做储君吗？”

“父皇明明知道，杨勇若是做了皇帝，断然容不下儿臣，儿臣若是做了皇帝，也断然容不下杨勇。可是，儿臣就是不服气，为什么父皇就是要选择他，就是要义无反顾地选他？儿臣被父皇，弃如敝屣。”

皇帝气息绵薄，说话也断断续续的：“至少，他比你宽仁。”

太子在努力地笑，看上去却更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儿臣不服气。什么天下安定，难不成只有他杨勇能管这天下？我不能吗？儿臣不仅仅做得比他好，还要让万世都记得儿臣！陛下，您猜，因为他的名字是勇，父皇怕我抢了他的风头，就将儿臣的名字改做广，您知道我那天晚上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吗？您不知道。”

太子跪在皇帝榻前，期待着他听见自己说的每一个字：“父皇，儿臣从来没有觉得儿臣配不上‘英’这个名字。陛下啊，您所谓的宽仁是什么？是想查一查杨勇刺杀过臣多少次吗？”太子笑得讽刺：“陛下，儿臣曾经不明白，儿臣不是您最优秀，最得群臣夸赞的儿子吗？您为什么苛待儿臣，猜忌儿臣，还把儿臣扔出去带兵？古来有几个皇子像儿臣一样，是靠着战场上的功名站在君父身侧的？可是后来啊，儿臣明白了，父皇是儿臣唯一的父皇，儿臣却不是父皇唯一的儿子。儿臣曾经想，儿臣称呼您为‘父皇’，所以您先是父亲，再是君主，可是陛下啊，您站在皇位上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吧？做君王的人，哪里有亲人啊？我们一个个，你的妻子，你的儿子，不过都是你制衡天下的棋子罢了。你眼中的，不是亲人，不是爱侣，不是挚友，只有巍巍皇权啊！我的陛下。”

皇帝的声音在抖，呼吸变得困难，太子知道，是药效发作了。

太子咬牙切齿，却还在继续，有的话，不说出来，憋得他胸口像炸了一样。“父皇，你权当儿臣处心积虑吧，也权当儿臣是乱臣贼子吧。可是父皇，这不是儿臣的本意，分明是父皇，逼迫儿臣至此啊！儿臣若不反抗，杨勇会让儿臣活着吗？你的儿子们，什么杨俊、秀、谅，一个个，不都是盯着东宫的位子吗？”

“太师与太傅都说，儿臣应当做贤臣孝子。可是父皇，儿臣只想活下去。儿臣一开始只想活下去。如果只是为了活下去，儿臣都不得不做一个逆臣贼子的话，儿臣也愿意的。应该反思这场闹剧的，难道不应该是父皇吗？”

“父皇！我的陛下！从小到大儿臣聪慧且努力，父皇真的瞧不见吗？每一回文章儿臣都是第一个背完的，武功也是最好的。可是陛下，儿臣为什么都得不到您一句夸赞呢？杨勇什么都不用做，为什么什么都有呢？父皇，儿臣的才华，儿臣的心志，儿臣的抱负，儿臣的隐忍，儿臣的野心，儿臣的愿望，儿臣的不甘，儿臣一切的情感与爱憎，父皇从来看不到，也不在意吧？到了什么时候，父皇才能看见儿臣想要什么呢？到了什么时候，父皇才知道儿臣当初待父皇的心有多赤诚呢？我的陛下，儿臣的心脏得很，臣自己心里知道，可是儿臣也求陛下记着，到死都记着，咱们家兄弟相残的的闹剧，是陛下您的杰作啊！”

“是儿臣错了，开始的开始，儿臣本来不应该期待在皇家能有亲情的。”

太子看向皇帝的嘴唇，出气多，进气少，已经是不成了。太子仰天大笑，这样的闹剧，已经是尽头了吧？太子就跪在皇帝的榻前慢慢地等，不到两刻钟，皇帝就断了气。太子的膝盖都有些酸了，刚刚明明很伤心的，这一会儿却哭不出来了。原来，也不过如此。

太子擦干净泪水微笑，慢慢起身向外面走去。不论是哄孩子的歌谣，还是能坐在父亲的膝头，杨广一样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