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入淮 第17章 第十六章

半梦半醒间朝淮隐约能感知到这轿撵还在空中飞行，从里透过小窗向外看去，万里星河都化作了光影从眼前迅速划过。她的身上盖着一件厚厚的墨黑色斗篷，正好替她抵挡了长夜里袭人的寒气，斗篷上那股浅浅的杏花香气令她莫名感到心安，背靠在轿撵中的一面，那股冰凉而又有些凹凸不平的触感恰似龙鳞之感，朝淮猜到这轿撵应该是由小黑所化。

“已经靠近第七城了，小黑不能再向前了，公子即刻将小黑遣回吧。”听声音此时说话的是三途。朝淮听完三途的话有些疑惑，她明明记得他们走了一天的时间才进入十八城，如今也不过半炷香的功夫怎的就要进入第七城了？

“就在第七城外停吧。”顾长风说完便掀帘从轿中走了出去，坐在轿缘边从上空俯视第七城之景，到别有一番风味。这里比十八城要繁华，也比十八城更奢靡。明黄色的灯盏汇集到一起像是一条枝丫众多的河流蔓延至街道处的每一个黑暗角落，一座四角都挂上了红色灯笼的尖顶阁楼在此处格外显眼。顾长风的目光被吸引在那处，自言自语道：“看来是时候该见一见故人了。”

凤鸣阁，后院里，一隅水榭凉亭中静坐一人，桌上放了两杯茶，尚还冒着袅袅热气。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亭中那个看上去万般妖娆的女子声音妩媚的开口说道。一件雪白色的狐裘缠绕在她的两肩，紫色的薄纱着身让那曼妙的曲线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夜色虽暗，却掩不住她脸上那丝欣喜的神情。

她已在此处等候他多时了，曾经她以为他再也不会来了，可如今她日思夜想的人就这样活生生的站在了面前。这一眼，好像又回到了万年前的光景。彼时她心高气傲，年纪轻轻就声名鹊起，她自诩这六界没有比她强的人。但他是个例外，六界中人奉他为神，敬他畏他，可她觉得这不过是故弄玄虚，不然他也不会于这六界中连个面也不敢露。她心有不甘，非吵着要和这人一决高下。

她好歹也是狐族的公主，去他殿门外叫嚣了三天三夜却连他一面也没见到，最后等来侍卫通传的一句话：“公主还是请回吧，殿下日理万机，没空陪您玩这些小把戏。”知道他根本不屑于和自己比，她气得一把火就烧了他殿门前的那片山，逼的他不得不出来，她本以为这位令六界都惧怕的尊神应当是生的眼如铜铃，背厚肚圆的模样，谁知道是个模样俊美的少年郎。

他一出来就是以一副长者的姿态教训了她一通。高高在上的对她说道：“凤鸣，看来你父亲对你还是太过纵容了。”

她心中怒气更胜，他看上去也不过比她年长几岁，不仅直呼她的名讳，还连带着她的父王也一顿数落，她气不过，要同他动手。

她誓要扳回这一程，心高气傲的同他定了赌约：倘若她输了，便要一辈子替他镇守南疆一带。

“倘若你输了呢？”她不知天高地厚的问他。

“我不会输。”

事实就是她还没有逼的他出手，她便输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父王会再三警告她不要去招惹这位尊神了。

她愿赌服输，自愿去了南疆。彼时那位尊神清冷孤高，任何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就像是个没有心的冰窟，饶是她一腔热血也填不满这无底洞。而如今，他回来了，怀里却多出个女子，凤鸣的心里有些五味杂陈，她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月亮的清辉撒了他满身，他怀中抱着一人，缓缓朝她走来。

“我这里只倒了两杯茶，只容得下一人来。”她抬起茶杯，饮完了其中一杯，眸光冷冷的看向他怀中的那个女子。

“我需借你凤鸣阁一用。”他还是像从前一样：惜字如金，喜欢开门见山。

“你知道的，我只听命于最强者。如今你已不似从前，我无需再听命于你了。”她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此刻的他看上去不似从前，却更胜从前了。

“凤鸣阁借我一用，南疆被弃之事一笔勾销。”

她瞳孔猛缩，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那时她在族中小打小闹还行，镇守南疆那几年还算过得安稳。后来六界战乱，从小被保护的太好的她没有见过如此混乱恐怖的局面，她开始怕了，南疆她没有守住，因为她临阵逃回了狐族。她父王疼她，便对外界宣称老狐王病重，召她回族继承大任，替她掩了这件丑事。

“凤鸣阁可以借给你，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不如连这道禁制也一并解了，往后也不要再为难于我。”她露出手腕上那道金印，那是镇守南疆时特有的诏令，这道金印洗不掉也解不开，在之后的万年里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每当她看见手腕上这道闪闪发光的金印，便愧悔当初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些悔意犹如跗骨之蛆让她不得安宁。

她看着他的眼睛，渴望能从里面看出一丝恨意，可他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她替自己感到可悲，盼了他万年之久到头来连个被恨的资格都没有。顾长风倒是洒脱，轻而易举便解了那道禁制。他没有给她留下多余的话，抱着怀里的人转身便进了阁楼。

朝淮醒来又是昼夜交替之时，算一算她躺的时间应该有些长了。自遇到顾长风起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她都见识了，她已经不奇怪于自己随时会在不同的地方醒来了。她记得自己在十八城外和人打了一架的事情，也记得顾长风救了她。当然，他也可能是以为她要“跑”来把她抓回去的。

她摸索着出了门，发现这楼里来往的都是些漂亮姑娘，倒有些不像普通的客栈。

朝淮寻了个侍从问了顾长风的住处，又打听到他们带回来的那位伤重的姑娘已经被安顿好了，心底深处有些触动。

楼里的人待人还算和善，她吃不惯这里的饭食，便自己去小厨房熬了一些莲子粥，盛了两碗放进食盒里，去找了顾长风。

她觉得有些话还是要说明白的好，免得日后再生出什么嫌隙。

一路上她把要说的话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不过等真见到了顾长风她又开始手足无措起来，原来想好的话全忘了个干净。他看上去有几分虚弱，眉眼间尽是疲态，脸上也毫无血色，好像也是一副受了伤的样子。

“我没什么本事，就这碗粥还拿得出手，你尝尝。”趁着转身拿粥的功夫，她悄悄在粥里注了一些灵力进去，会有些治愈的疗效，算是还了昨夜他救她一命并且还带回了那位姑娘的恩情了。本来熬的就是一碗普通的粥，不过见他如今这副样子，她想多少还是要做点什么心里才能舒坦点，毕竟人情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还清的东西。

她本意还是想谢他救她一事。最后却嗫嚅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不知怎的，她觉得说个“谢”字怎么比登天还难。

磨磨蹭蹭了半天，她含糊不清的吐了几个字：“恩……你……”

“我什么？”他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待将那粥咽下时，微微顿了顿。这粥……倒是有些特别。顾长风心领神会，尽管她表达谢意的方式是笨拙了些。

谢字到嘴边又被吞了回去，她瞧着对方脸上一副“不解其意”的模样，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千万别误会，我昨夜真不是想跑。”朝淮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说没说对，惹得他的脸色看上去更难看了。

“我知道。”一个想逃的人又怎么会多此一举的分散部分灵力来给别人设一层邪魔勿扰的结界，他原本就知道她不是想逃，但她总爱自作聪明。

“你信我？”

“昨夜，那声音我也听到了，就一路沿血迹跟到了那处密林。”事实上他听到的时间比她还要早，不过他并不想管这个闲事。谁知道她掺了进去，平白给他惹了一堆麻烦事。

她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下去了，原是自己多想了。话一说开，之前的尴尬和试探瞬间便一扫而空，话匣子也自然而然的打开了。

“你是不知道，昨日夜黑风高的，窗户上无故多了个血手印，常人要是遇上这事早就被吓晕过去了。可我是谁啊？什么场面没见过？我当机立断就追了出去，那妖怪被我追至密林深处无处遁形……当时情况凶险，说是迟那是快，我挥手便刺了他左肩一剑，救下了那位弱不禁风的姑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顾长风怎么觉得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垂涎之意。

她说的绘声绘色，时不时地还不忘手脚并用的比划两下，他津津有味的听她讲完，不知不觉手里那碗粥已经见底了。

“你倒是有几分侠义心肠。”

“这都是小事，小事。”

“不过就是笨了点，冲动了点，没用了点。”

她就知道他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他要是不打压她两句就浑身不自在。

她笑脸相迎道：“是，您说的极是。”然后转身就呸了一口唾沫星子。

“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去看看那姑娘醒了没，早日打发走她我们才好办接下来的事情。”说完她就拎着食盒出了房门，顾长风将她刚才的那些小动作尽收眼底，嘴角不自觉的弯了弯。

不知从何时起，总是一口一个“你们，你们”的朝淮，不知不觉中已经习惯“我们”这个称谓了。

朝淮去看了昨夜救下之人，见到她时她已经醒了。

那姑娘叫小柒，据她说她是在永雾森林里被抓的，昨夜趁着那伙人饮酒放松了警惕的空隙，她从客栈里逃了出来，但是因为负伤的缘故，她没逃多久就被追上了。

“他们抓你作甚？”

“想必姑娘不是魔界中人吧？”

“此话怎讲？”

“魔界现下四处都在抓魔族的少女炼丹，一颗丹药需十个少女的精魄才能炼出。大家贵族们只要源源不断的向大国师进献此药，就能加官进爵受到王主的重用，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那些狩猎人抓了我们，把我们送到都城贵族的手中，就能换得一大笔东西。”她恨恨的叹了口气。

“我竟不知，如今魔界的世道已经这般混乱了吗？”难以想象在这样一个昏庸者主宰的世道这些普通人要怎样才能活下去，听完小柒的话她只觉得喉咙里似是卡了一根刺，心里感到有些不适。这样蚕食同族的行为，让她胃里一阵翻涌，险些就要吐了出来。

“自此任王主继位以来，魔界就乱了。黑暗会一直笼罩在此地的上空，而我们最后的宿命就是在这黑暗中长眠。”小柒说完脸上的神情有些悲凉，她双手合十，虔诚的在祈祷什么，有点点希望的火苗还在她的眸中燃烧。

“先王主会保佑我们的。”随着最后一句祷告的结束，她的心情也随之平静了下来。

“我还未感谢姑娘的救命之恩呢，这些不好的事情姑娘就随意听听好了，若不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我劝姑娘还是不要再向前走了。”朝淮收下了小柒的好意，不过是否再向前走，那不是她能左右的。

“我曾在书上看过，永雾森林是一个极为凶险的地方，进了其中的人九死一生，你去那里做什么？”

“永雾森林里长了许多灵草灵药，我的朋友病了，只有永雾森林里的血芝才能救他。大医师们都被召入了都城，像我们这样低阶的魔族是没有权利找大医师的，所以我只能自己进永雾森林里去碰碰运气了。”

朝淮看了看小柒身上的伤，触目惊心。有些伤口已经结痂了，想必那是在永雾森林里就留下的伤。还有一些条状未愈合的伤口，那是她被狩猎人抓住反抗后铁鞭抽打造成的伤。朝淮只草草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下去了。

她嘴里念叨着“罢了罢了”一咬牙便又朝食盒里剩下的那碗粥注了大半灵力进去，待盯着小柒把那碗粥全部喝尽后她才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