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退散,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了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口井,井边围了一圈半人高的栅栏,似乎是为了防止孩子靠近。
这口熟悉的井让李婉雁微蹙起眉,远处是一座座连绵不断的山,此刻漫山遍野都开着花,粉色的。
微风吹过,那片花海像是翻起了层层微浪,独特的微微花香随风而至。
这是她记忆中的桃花村。
正此时,有几个浑身泥点的小孩边哭着边往村里跑着,他们身后跟着一个更脏的孩子,那孩子手里抓着一把泥,边往那些孩子身上丢,边追过去。
场面好不热闹。
孩子们的打闹声终于惊动了村子里的大人,有妇人出来拦住了后头的那个孩子,眼看着她身上满是泥污,转头拉着自家的孩子朝村口一个种满红樱的院子走去。
李晟此刻正坐在院中红樱树下发呆,见有人来了,转头朝她打了个招呼,“刘婶,许久不见了。”
“什么许久不见!昨儿不是才见过!”
刘婶被他这话一截,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告状的。
她将自家孩子往院子里一推,“瞧瞧!你家二丫干的好事!李郎君,不是我说你,你年纪轻轻一个人把孩子带大也不容易,但是孩子养了也是要教的!”
李晟又如往常一般,缓缓起身,光风霁月地冲她行了个礼,抱歉道,“这确实是李某的错,还请刘婶莫要放在心上,等我家二丫回来,李某一定教育她。”
不出意外的,刘婶再一次被噎着了。
李晟长得好,刚来桃花村时就惹得村上好些姑娘家来看,即便他带着个孩子,姑娘家们都无一不有想嫁给他的心思。
只是李晟似乎对每个人都这样,礼貌又客气,生疏又远离,用村里老夫子的话说,他不像个人,更像个仙。
也正因如此,村里人对他的态度一直都是敬而远之。
除了来寻他教育自家女儿。
然而每回被寻,李晟都是这副样子,积极认错坚决不改,几乎把所有寻上门来的人噎得说不出话来。
刘婶气得双脸通红,可看他态度如此诚心,她又实在挑不住错,身边的孩子还在委屈地哭着,她顿了顿,道,“李郎君,听婶儿一句劝,眼见着二丫渐渐大了,最需要的是有个娘亲在身边教导着,你到底只是她阿爷,一些事总也教不清的。”
“谨听刘婶教导,李某会注意的。”李晟朝她展开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只是照刘婶的意思,也不知李某能配得上哪家姑娘?”
刘婶正要提一句自家的侄女儿,却被李晟打断,“前几日杨家婆婆也这般同李某说过,但李某只愿娶一人。总不能……全都娶了吧?”
刘婶脸色顿时变了,“杨婆同你说什么了?她家那外甥女已经克死三个郎君了!她怎么敢!”
李晟抿唇一笑,无辜地耸了耸肩。
“阿娘,我脸疼。”刘婶身边的孩子又开始哭喊了,这一回刘婶不再惯着,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哭什么哭!被一个小娘子欺负成这样还有脸哭?”
她一把拎起孩子的耳朵,也没来得及同李晟告辞,怒气冲冲地走开了。
待她走远,李婉雁才走过去。
记忆中关于李晟的样子,李婉雁一直停留在十年前,那时她八岁。
那时村里小孩总欺负她,还口口声声说她有娘生没娘养,她回家向阿爷告状,阿爷说,阿娘只是化作了风去了,等到桃花盛开,就会回来的,要她不要跟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计较。
她却觉得阿爷并不想替她出头,是以自那之后,只要被欺负了,她都会自己欺负回去。
每每伤了人闯了祸,阿爷就是用这种方式解决的。
积极认错,坚决不改。
目送刘婶离开,李晟正要回去坐着,谁想余光瞥见门口站着的李婉雁,他顿了顿,随即叹了口气。
“回来啦?”
他那随意又亲切的口吻,倏地让李婉雁回到了八岁之前,鼻腔瞬间酸了。
她走进院子,身形突然变小,浑身上下全是泥污,记忆中此刻的她该是执拗的,可此刻她却觉得自己很委屈。
自八岁之后,她便从未喊过累哭过苦,因为她知道,阿爷不会在身后保护她了,她必须要坚强。
可是坚强也是会累的。
李婉雁一步一步走到李晟面前,双眼早已通红,泪水哗啦哗啦地往下流,竟是将脸上的泥污流出两道印子。
李晟轻轻抬眉,瞧见她这副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是寻谁干架去了?”
李婉雁憋屈地抽泣着,没回答他。
李晟从袖袋中拿出一块绣着红樱的帕子,给她擦脸上的污渍,“你这小泥猴儿,也不嫌脏啊?”
李婉雁依旧憋屈地抽泣着,好半晌,才开口:“阿爷。”
李晟随意地嗯了一声,“怎么了?”
“这么些年,你想过我吗?”李婉雁问。
李晟顿了顿,忽而笑了起来,“想啊,我每日每夜都在想着我的宝贝二丫。”
李婉雁抿唇一笑,眼神里带着些苦意,“可是,你为何不去寻我?”
“阿爷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啊。”李晟耐心地向她解释,“我家二丫是这世上最乖巧的小娘子,一定会理解阿爷的,对不对?”
李婉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身形慢慢变大,脸上的泥污瞬间换成满脸妆容,没有光,她额间的花钿却格外地熠熠生辉。
李晟诧异地看着她,“二丫?你……”
李婉雁冷笑一声,“每回闯祸回家,阿爷才不会这般温柔对我。”
他会先问她赢了没有,若是赢了,他会边给她准备好吃的,边让她面壁思过给路过的人看,若是没赢,就带着她偷偷去那孩子家偷袭,回来后依旧是他去准备好吃的,她在门口面壁思过给人看。
他从来不会骂她,但也从来不会温柔地给她擦拭泥污。
这般温柔的场景,一直都是她自他离开之后自己幻想的!
“抚宁!”
一柄墨色长枪划破天空,飞落在她手心,她转着抚宁后退了几步,没等李晟反应,锋利的枪尖直接贯穿了他的胸膛。
李晟一脸茫然,他想说话却说不出口,下一刻就化作了一缕白雾消失了。
整个院子像是被撕碎的纸张一般,伴随着团团浅淡的黑色雾气一片一片被剥落消失,不过几息,圣陵才露出真貌。
面前是拾级而上的百步阶梯,尽头便是陵墓入口,远处的层层山林隐没在黑暗中,连带着埋葬历代大瑞先祖的陵墓也被隐藏在其中。
冷风幽然而过,带着一股陵墓中特有的土地湿潮感。李婉雁收回抚宁,冷哼一声。
看来真如那板蓝根所言,圣陵的幻妖数目不少。
“何人擅闯圣陵!”
一道黑影从角落闪现而出,手里的长剑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脖颈处。
李婉雁手握抚宁却不躲避,待到此人站定,才道,“殷师兄。”
殷徐也是一愣,对着她这张满是妆容的脸分辨了许久,才慌忙收回剑,“李师妹,你怎会在此地?”
“我追妖物而来。”
李婉雁言简意赅地将自己遇到的情况与他说了一遍,其中略去了皇帝封她做公主那一段。“师兄在圣陵,可曾发现什么?”
“实不相瞒,圣陵确实有妖物。”
殷徐道,“只是我搜寻了大半个月,依旧毫无眉目。”
“怎么可能!”李婉雁不解,“难道就连阴阳乾坤镜都没探查出来吗?”
殷徐摇头,“前些日子丝毫没什么动静,直到一个时辰前,我的乾坤镜才起了一丝反应。只是,那反应稍纵即逝,我还没来得及查探。”
他补充道:“你遇到的鬼灵,应该不是妖物。”
李婉雁颔首,鬼灵是陵墓中特有的浮游灵物,常年毫无意识地游离于地下,对任何人事都无害处。
除非有东西指示,否则也不会进入宫闱,使皇帝产生心魔。
李婉雁摸着手里长枪,无奈道,“抚宁也没探出来。”
她自己也是。
从前在秘境时,她靠着能察觉妖气的天赋,不知斩杀了多少恶妖。可不知为何,在这圣陵里,不仅抚宁与殷徐的阴阳乾坤镜失灵,就连她的天赋也失灵了。
这实在太诡异了!
正此时,抚宁枪的枪头闪现了一下,红光虽然微弱,但李婉雁还是察觉到了。
“殷师兄!”李婉雁道。
殷徐也点头,“方才乾坤镜也有反应!”
李婉雁问:“可知是何处?”
殷徐道;“北面昌陵方向。”
李婉雁随即画了一张瞬移符,口中念咒,眨眼功夫,两人便出现在了昌陵门口。
“这里是高昌皇帝陵墓。”正说着,殷徐突然蹙起眉,闪身近前,“好像有人来过!”
李婉雁跟了上来,却见原本紧闭着的墓门此刻竟是开了一道口子。
非祭拜之日,各位先祖的陵墓门都是紧闭着的,更可况如今还是夜里。
殷徐将乾坤镜握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往里头望了望,一股阴风迎面而来,乾坤镜毫无反应。
两人相对一视,沉默地用目光交流了片刻,最终很有默契地一左一右推开墓门,钻了进去。
圣陵中所有陵墓的构造都是一样的,外有玄宫陵山,内有地宫角楼,从墓门进去,入眼的便是四周山势陡峭凹凸不平的地宫。
山壁之上镶满了大小不一的夜明珠,明亮的光线将此时的地宫照得犹如白昼。缘山凿石架有栈道,盘曲而上,可直达元宫门。
两人一前一后,攀上栈道,眨眼功夫来到了地宫门口。
地宫之墙四隅建有角楼,正中各开一门,分别是“朱雀门”、“玄武门”、“青龙门”和“白虎门”。
此刻这五门全开,到处都是无神无觉的鬼灵。
突然,有一只鬼灵像是醒觉一般,幻化成一个人形模样腾空而起,直直挡在了地宫门前。
那人身穿一副大瑞将领才能穿的黑色铠甲,手握一双弯月板斧,凶神恶煞地看着门前两人。
“你这小畜生!又开始学那些乱力乱神!信不信老子打断你的腿!”
他虽然目中无神,但这话听起来像是说给殷徐听的。
殷徐果然被唬住了,神色微微一凝。
“殷师兄,是幻妖。”李婉雁在一边提醒道。
殷徐紧握手中乾坤镜,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无视那只鬼灵的阻拦,径自穿过鬼灵身体,走进了地宫内室。
李婉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