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进真打算按照经书所言先招出秦娘子之魂,问出她的怨念,再想办法化解怨气。她列出招魂所需之物:一个祭坛、十六盏油灯、一个招魂幡、一个稻草人、一把引路米和一盆冥钱。
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若有集聚死者生前哀思之物更佳。
秦四道:“还好之前道长做超度仪式时候的家伙什还有剩余,我这就去拿来。至于这哀思之物…小女生前整日对着崔郎的诗文以泪洗面。她的遗物我们都还没来得及整理,诗文应该在她房间的柜子里。”
桓昭玉道:“您去取招魂之物,我去取诗文和火折子,剩下的人待在道长身边不要乱动。”
崔进真担心二人又遇上怨魂,便从怀中取出两张清心符道:“滴血至符箓上,揣在心口,遇怨魂至少可挡一击。”
她回头见众人面露渴望之情,无奈地摇摇头,将剩下所有符箓分给众人,但是也只能做到两人共用一张。
桓昭玉离开中堂,往秦四所说的秦娘子的房间去,正是王澈昨晚所住的西边最里间。房间不大,倒是极为整洁,他在房间内唯一的柜子里翻了半天,一张纸也没找到。
莫不是秦老头在信口雌黄?还是他们早就收敛了诗文但是并未在意?
他无法,只好将柜子搬到中堂,还好这柜子是杨木打的,质地很轻,搬起来也不费事。
秦四早已取了祭坛等物回到中堂,中堂又重新燃起了油灯,跃动的火焰印在众人脸上,投射出张牙舞爪的模样。女道长神情淡然,正在着手布置着招魂的阵法。
秦四听闻诗文不翼而飞,极为不可置信,连忙道不可能。但是众人将那柜子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甚至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隐藏的机括,但是都一无所获。
之前被迷晕的胡商娘子似乎有些体力不支,道:“崔道长不如选其他遗物作为替代,在此干耗着也不是办法。”
崔进真点头称是,本来这哀思之物也不是必须的。她从秦娘子的柜子中选了一支看起来极为华丽的簪子,这簪子价值不菲,不像寻常村妇所有,样式虽不新颖但是能看出主人极为耐心的保养,或正是寄托了秦娘子与崔郎的一段情谊。
她扯了秦娘子生前的纱衣围成一圈,圈内放置着稻草人,四周排布着十六盏油灯,印着灯火,外人隐隐绰绰地能看见纱布内的景象,彷佛真有一个人站在其中似的。这招魂之法就是用招魂咒和引路米将怨魂引至油灯所设的安魂阵中,怨魂附在稻草人身上便能与生魂片刻交流。
眼见她有模有样,众人心中的担忧减轻几分,便有人插话道:“道长在中堂内作法岂不是引鬼入室,何不将祭坛搬到前院,这样我们也好安心。”桓昭玉斜眼一瞥,说话人正是严昶,讥诮道:“那不如你自挪去前院,离祭坛远些,更安心。”
严昶面红耳赤,不服道:“也不是我一个人这样想。”
崔进真闻言抬头环视四周,她刚才只顾着想如何招魂,倒忘记了场地。她道:“确实是要搬到前院去,鬼魂惧阳气,想是更愿意在夜色中显形。”
桓昭玉以为她是一味忍让,还要找借口为严昶掩饰,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发誓再也不替这个女道士说话。
中堂角落里,无人在意的阴影中,似乎多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须臾,崔进真在前院布置好了招魂所需,又唤桓昭玉前来相助,后者还为刚才的事冷着脸,老大不情愿的模样。
崔进真忽地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桓昭玉下意识地想抬手格挡,却又不知为何僵住不动。他心中惴惴,这女道士怎能如此不拘小节。
可她只停留片刻便松开了,被她握住的,他手腕上那串白玉梵音铃发烫起来。
原来是为了借法器,桓昭玉庆幸在前院夜色之中,无人能注意到他刚才如那铃一般发烫的脸。
崔进真双目紧闭,念出经书上的内容。
月色寒凉如水,照亮前院洒满引路米的地面,众人目光灼灼,挤在中堂门前望着招魂仪式。尤其是几个年纪小的伙计,还没见过这般场景,一时间忘了害怕蹲在了中堂的门槛上。
只见那地面上,逐渐显露出一双脚印,在女道士的喃喃中逐渐围着灯油绕圈。就在那脚印踏入十六盏灯火围绕着的阵法中时,崔进真忽地喊了一声:“不对。”
她双眼圆睁,双手紧握成拳,快速地开始念另一段更加复杂的经文。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怨魂已经完全进入阵法,站在纱布之后,隐约显露出黑色的人影。这怨魂似乎被女道士激怒了一般,黑影正在拼命地乱摇乱撞,灯火左右摇曳着几乎快要熄灭。
崔进真暗道不好,地上的脚印又重又大,明显不是女子脚印,这是招来了附近的怨气深重的孤魂野鬼!可是长安县近年来一贯太平,没有听说有山匪流民。
请鬼容易送鬼难,刚才她倒念了一段招魂咒,结果这无名怨魂反而怒了,几乎就要突破安魂阵,与众人正面相接。隔着这纱布生魂与鬼魂相见交谈,都不会影响彼此的因果,但是若是没有这道纱布,就很容易相冲,最轻的结果也是像桓昭玉那般全身无力。
罢了罢了,她就当做好事,一同消了这鬼魂怨念。
崔进真握了握桓昭玉的手腕,发现后者已拔刀亮刃,将自己挡在身后,不由得心中闪过片刻暖意。
她提声问道:“来者何人。籍贯何处。”
“王十七。河南安阳人。”这怨魂的声音听起来年龄不大。
桓昭玉皱眉,小声问道:“他为何在纱布后左摇右晃。“
崔进真道:“招来的魂没习惯自己鬼魂的身份,可能会一直做身前习惯的事情。“
她又问:“你在做什么?“
那怨魂沉默片刻,道:“割耳朵。“
这下换崔进真沉默了。
倒是桓昭玉恍然大悟,道:“他是兵丁,逢战场混乱之时,兵丁要割下敌人身上某部分来确定自己杀敌的数量,好论功行赏。可能他所在的军队,以耳朵计算杀敌之数。“
一个兵丁,为什么会死在官方驿站附近?
崔进真又问:“那你还记得你死于何时,被何人所杀?“
“武周长寿元年,昏迷后被人勒死…“那怨魂似乎是回想起什么,黑色的人影在纱布后剧烈颤抖起来。
长寿元年?距今年可有十七年之久…怪不得怨魂如此不稳定,恐怕安魂阵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崔进真连忙问道:“那你可有什么遗愿?为何不前往六道转生。“
“我要回…长安传…崔将军军令。“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王荆,咸亨三年生,武威军陪戎校尉,收复安西四镇战役后失踪。”
桓昭玉和崔进真回头望去,评事王澈满脸的不可置信与哀伤:“这是我小叔父。”
崔进真眨了眨眼,道:“军令现在何处?“
“就在长乐驿…秦…“
那怨魂话至一半,一阵妖风忽至掀起纱布,怨魂被十几个精壮男子的阳魂相冲,化作一缕黑雾重归寂无。身后的中堂里传来“咯咯“的笑声,一女子缓缓从阴影处走出,她手指不停地抓挠着离自己最近的人,一个被挠到的武侯身上的软甲顿时出现三道抓痕。
变故突生,中堂里的人吓得屁滚尿流,顾不上许多纷纷往前院里抱头逃窜。几个蹲在前面的小伙计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踩在地上,眼看那女子越走越近,几人吓得瘫软在地,爬也爬不起来。圆脸小伙计还记得刚才进真的嘱咐,掏出符箓往女子身上一扔。
那女子面色惨败,五官歪斜,四肢也似乎极为不协调,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行走。
“秦娘子…“他害怕的颤抖着。符箓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眼看最后的指望也没了,小伙计吓得尖叫起来。
崔进真一狠心,咬破指尖血,在空中画出一道半人高的符箓。那女子惧于符箓的威力,暂时停在了原地不敢上前,众人见状连忙躲在她身后。
崔进真生怕等会又来一场恶斗,赶紧问:“来者何人?有何遗愿?“
女子歪了歪脑袋道:“秦荷,长安县人。“
这次没找错了。崔进真琢磨着若是为“情”,就多抄几分崔二郎的诗文烧给秦荷。
可那女子却不按套路出牌,道:“我希望你们死。“她往前两步,那符箓金光大盛,将她的皮肉灼烧,连附着在皮肉上的黑色怨气都在沸腾着,她口中发出痛苦地嘶吼声,但是像感觉不到疼一般继续向女道士走来,她目光灼灼,像是透过她看向什么人:”你为什么,来…“
崔进真也有些支撑不住这巨大的用血画成的符箓,被秦荷逼退三步,她心口传来一阵一阵收缩的疼痛。
桓昭玉因为那连心符,也痛地龇牙咧嘴。眼看崔进真要落了下风,他皱眉,从众人中擒住缩头缩脑的秦四,往那秦荷面前一推。
“哎——“崔进真话没出口,只见得那老汉一个踉跄扑到了秦荷面前,跪到在地不住的乞求。那秦荷硕大的突出的眼睛死死地瞪住老汉,可那双爪子却到底没有落在生前的父亲身上。
桓昭玉脑海中闪过许多疑问,“牛贵身上怎会有满背刺青“、“十七年前为何有军士死在此地”、“秦四为何不允秦荷出嫁”、“秦荷棺材里为何有抓挠痕迹却无尸体”…此刻电光火石般的串联起来,他心中突然有了一个猜想。
他咧开嘴笑了:“秦荷,你还要替那人掩盖吗?他若是继续作恶,你岂非帮凶?”
秦荷也笑了,流下两行血泪:“既然如此,不如你们陪我演一出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