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关,九州第一雄关,高峨狭长且险峻,重兵把守,公主的车队优先过关,马车从容行驶,我掀开帘子看着这嶙峋的关道,寻找上面刀砍火焚的痕迹,遥想当年靼奴胡虏各部是怎样冲破关楼,杀出关谷,自此长驱直入,踏破老唐山河,杀我男儿,食我妇孺。
我忽然心生愧疚,缩回马车,拿起书来看,试图平复。耳边似乎回荡几十年间冤魂的哭嚎,斥责李氏的怒骂。我闭目振作,然后掀开帘子,再次看着函谷关,暗自发誓:李氏欠下的债,我会还!
一路颠簸到了风陵渡,因着平昭公主一来一往奔波劳苦,身体实在疲惫,水路虽然慢些,但着实平稳,我们顺着渭河乘船进京。惠王虽然久病,身子每况愈下,也有太医照看,想来也并没有公主说的那般病势凶猛。自苏和启程以来,公主仿佛松了口气,又有堂邑夫陪在左右,公主心情大好,只偶尔念叨弟弟病情。也体贴我们,怕我们辛苦,是以并不催着赶路。
到了渭南城休整下榻之时,堂邑夫已经是公主的贴身侍卫了。
他拿了公主的赏赐来讨好我,说公主叫我别光顾着看书,闲暇时去找她玩,说我面善的紧,她看着就想亲近。
我翻着书页,头也不抬:“公主也是有意思,之前夸我勤奋,喜欢我刻苦,如今又叫我别光顾着看书,去找她玩。嗯,你和她好好玩吧,我自幼不喜欢玩,别带上我。”
“公主也是一番好意,公主人很好的。”
我又没说她不好,这就维护起来了,我懒得和他口舌,只淡淡道:“你喜欢就好。”
堂邑夫自觉没趣,坐了一会儿便走了。之后的行程他再没来烦我。
先行进京安顿好新医馆的师侄出城十里来迎我们,进了城门我们和公主就此别过,堂邑夫没有跟着公主去,离别当然难分难舍,又一番景象。
车队前行,公主在马车上恋恋不舍,扒在车窗往后遥望,堂邑夫拍马追上去,又不敢跟的太紧,便与公主遥遥相望泪眼朦胧,最后捡起公主丢落泪迹斑斑的帕子,随风凌乱。
这是长安城,我上前劝他快快收敛。
长安城夜里的宵禁果然严格,可对我来说都不算事儿,我是夜行的黑猫,黑暗的精灵。虽是此生第一次步入长安城,我却仿佛生于斯长于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刚刚会走,父皇母后就牵着我,在一张大到可以铺满整个大殿,绘制精细如亲临的长安城的地图上行走,后来图上大街小巷,都有我奔跑嬉闹的痕迹。
长安,那是父皇和母后的梦想,也是我的名字。
长安城,我来了。
李椒,我想你了。
我像个猫儿一样蹲在墙头,看着属于他的那盏灯熄灭,然后飞身隐入夜色,这一夜我在长安城里肆意游荡,直到寅时,天微微启明,那个少年在天井里起武,他的武艺真是精进,拳风凛冽,衣袖作响,甚是好听。我喜欢他,他聪明,肯学,又勤奋,好钻研,给他一些窍门,他就能发挥极致。
他又长高了好多,健壮了好多,肩膀也宽厚了不少,脸上多了棱角,眼神更加坚定。
可我还是老样子……
这段时间,我不喜堂邑夫,念着一起苦着长大的情分,不愿表露出来。来了长安城他更是不见影儿,书是一点也不读了。
我曾因为年幼不懂藏拙,因会读书写字,被桑怀民赏识喜爱,他交涉的人多,家里宾客云集,便多与人夸耀,人问他我的来历,他虽不全知但也知无不言,听者有心,故而招致祸端。我那时只在后堂行走,等获悉此事,为时已晚。
是以去找鬼门的路上,堂邑夫让我教他识字时,我并不轻易松口。后来架不住他央求,也抵不住好奇,便问他如何知道我能识字。
他说:“咱们去镇上要饭,你总停在城门告示牌那里便不走了,我常常见你歪着头看着告示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开始也疑惑,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娃娃,盯着告示看什么。”
也是,寻常百姓,目不识丁谁会对告示感兴趣,那东西从来不是给底层人看的,底层人也不关心。
“你每次都蹲在那里等我们,有一天我忽然有个念头,心头大振——约莫你应该是识字的,本来你和我们就不同,就算再饿,你吃饭的样子也很好看,就像樊楼酒家里那些贵人一样。我没敢再想下去,后来我打发兄弟们去要饭,自己就和你一起蹲在城门边上。”
我想起来了,是那么回事,后来有一次还被戍卫驱赶过,让我们滚远一点拉屎。堂邑夫背着我跑远才回头大声吆喝怒骂,“眼瞎的狗东西,你拉屎才不脱裤子。”
我道:“那时候就猜到了?”
“也……不确定,这不试着问一下,谁知你嘴上否认,脸色却十分明了。”
我摸了摸脸,若有所思。难道有些东西真的藏不住吗?识字这种事一旦学会了,怎么能假装不会呢,就像一个看的见的人,怎么装瞎也装不像吧。就像一个假装睡觉的人,别人叫你的时候,你怎么也没办法自然的醒来一样,这种对抗人性本能的事情,却是我后来在鬼门除了试药试毒修炼武艺外,最异常艰苦的训练。师父命题,我做伪装,同门会想尽一切办法识破我,一旦被识破,就会受到各种想不到惩罚。在鬼门,暴露,是对所有人生命的背叛。高端的隐藏是最大的忠诚。
堂邑夫起初也是酷爱读书学习的,大概是我们四处游历的这年起,他眼界得以开阔见识得以广博,顿悟纸上得来终觉浅,又或许是从他留恋花丛起,便不愿静下心来端着书本和我畅游文章。
我想终归是长大了,心里住了人,一旦上了心头,书再读不利落,我能感同身受。只是他能将书抛的这么远这么彻底,我不经好奇是哪个姑娘塞满了他的心房,让他如此躁动自弃。
想了半天,觉得应该追溯到在西域楼兰的时候,那个艳压群芳的舞姬,我记得清楚,她有个哥哥,眉眼与李椒简直神似,曾一度让我恍惚……我因此多留了几日,不想却害得堂邑夫再也静不下心来。
离开楼兰,堂邑夫就小打小闹的开始跟我别扭了,后来渐渐越发明目张胆。我体谅他,安慰他说,人总是聚散无常,有些人注定是过客,你永远放在心里吧,不想忘,不忍忘,就永远记着。
他闻言血红着眼睛侧目看我,我当时被他看得有些慌了,结结巴巴道:“咱们这种人……咱们是不配拥有爱情的,爱一个人这种事对咱们来说,就像,就像誓死要隐藏的秘密,忠诚又坚强的守护在心里就好,便算是,算是对得住她,也对得起你爱她。”
他却闹得更凶了,最后抱头一通胡乱吼叫跳下马车,骑着我们在大宛高价买来的马儿,一人一马头也不回的向前走,那马儿还未长成不能长久负重,我如何叫他他也不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西域之行本是为了寻药,可我的身子我怎会不清楚,我那时心灰意冷,想倘若我们就此分开也好,本来上郡的事情结束后,按计划堂邑夫也是要找一个安身立命的好去处经营一处暗桩,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谁知第二天他就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委屈忿恨,围着羊毛围脖,只漏出红红的眼睛,十分幽怨,骑着不知哪弄来的骆驼,牵着马儿,跟了上来,也不说话,也不看我……就是那个时候起,他开始特别喜欢哭。
后来,他处处留情,处处洒泪,我有次实在不忍,便对他说可以留下,只当鬼门在外国开设一个暗桩……
不等我说完,他又闹起来,狂吼一声,胡言乱语地大叫大嚷地骑着骆驼又跑了。那天雪域高原的风太大,我实在听不清他哭着闹着说了什么。大概那个叫旦增拉则喜饶的姑娘让他动了真感情……那姑娘的哥哥是个丹巴汉子,爽朗的笑声,总让我忍不住寻声看他。
入住长安医馆两日,苏和带着我和两个弟子,拿着请帖去惠王府出诊。
惠王虽为亲王,身份却比一般亲王更加尊贵,他是北汉第二位皇帝高祖刘是中宫嫡出的小儿子。高祖刘是乃北汉开国皇帝太祖刘国潜龙时期与元配所生的嫡长子,奈何刘是子女缘浅,在位期间,几个儿女相继去世,仅留平昭公主与惠王。刘是皇后不堪打击,重病不起也撒手人寰,母后离世,年幼的惠王深受打击,常年卧病。
刘是之勤政近乎疯狂,为国事操劳,几乎不入后宫,再无所出,油尽灯枯之时思量再三,唯一所存爱子体弱多病终究难当大任,故而兄终弟及,可当时刘是两个胞弟一个上阵杀敌留下残疾,一个放荡不羁爱自由,都不是君王之良选,为北汉长久之计着想,刘是最终下诏传位给同父异母的四弟刘景,便是当今陛下。刘景是太祖继后当今太后最痛恨厌恶的儿子。
传闻说刘景站立而生,天生克母,太后生了三天三夜,差点难产母子具损,幸得高人所救,因为吃了苦头,太后不喜刘景,甚至好多年不敢生养,直到刘景十多岁时,才又生了一女一儿,便是太后最宠的长公主刘婉和最爱的梁王刘文。
刘是执政后期病痛缠身,太后便于政治上苦心孤诣多有助益,也多次暗示刘是梁王谦恭,刘是曾有回应。
可大位终定,希望落空,太后在刘是的葬礼上毫无悲痛,一脸气愤几乎不做掩饰。只怨自己当初还不够狠心,应撤了刘景皇室玉蝶,或者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刘景从前不受喜爱,刘是为长兄多有偏袒,太后便一道懿旨收回封地,贬为庶民,外放齐地,并不许任何人与之亲近,刘景有才学,刘是特许他参加科举,竟真考取了功名,不过因着太后的打压,终究没有做官。
又过了几年,太后大概忘了这个儿子,众人也都忘了世间还有刘景此人。只有刘是常常挂在心上,暗中帮他娶妻成家。夫妻躬耕于齐地,生儿育女,很是恩爱幸福。
后来刘景安居乐业,一心平凡度日,太后见他与普通农夫无异,便再也懒得为难,故而相安无事了几年,直到羽林卫暗中护他回京,当着百官,殿前接旨,刘是撑着最后一口气,亲眼看他坐上龙椅,含笑九泉。
太后恼羞至极,原以为刘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是在等她最爱的儿子梁王,没想到却是这厮。当堂破口大骂,仪态尽失。一个母亲因为难产痛恨自己的儿子到了如此地步,也让人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