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鹤出了小巷,在灞桥上看了会鱼群,想起昔日人王伏羲曾正在洛水河畔演出先天八卦,作河图与洛书,只觉人世间的变数错综复杂,难以窥见。相较起来,人心更是玲珑剔透,难以捉摸。
大概便是因为人心难测,所以反倒徒添这红尘俗世三千烦恼罢。
他轻笑了笑,迈步踏入这最贴近尘俗生活的市井之地。
闹,是市集当中最大的特点。
而东市的特点是,特别闹。在东市里头,不论是贩夫还是走卒,都是必须要学会吆喝的。因为只有吆喝得足够了,买卖才会送上门来。
另外,脏和乱也是东市的一大特点。
逛西市的,多半是达官贵人,天长日久,里头商贩早已懂得三缄其口的道理。而东市则是寻常人家过生活的地方,在这里,谁也不必顾忌一不小心说错了话,便传到官家耳朵里,惹了是非。
所以,要想指望能问出点消息的门道来,东市是首选的。
允鹤走在满地菜叶子、水渍的青石板上。长安人胡化较重,束袖、坦领、随意挽发者随处可见,似允鹤这样宽袍大袖来逛东市的,就少不得引人注目。
这市集生活气息太过浓厚,气味便也跟着难闻起来。屠夫们挥刀剁肉,红的白的肉沫横飞。兜售活禽的小贩,从竹编的笼子就拎出惨叫连天的鸡鸭鹅一类,捏住他们脖子凌空提起,扑腾了满地飞毛,然后麻利的一刀放了血。就连菜农们也在为多一个少一根青菜的事情,和买菜的人吵得不可开交。
允鹤轻蹙了蹙眉,这十丈红尘的最底层,藏污纳垢,戾气又重,实难讨喜。
然而,他的脚步却没有停。
他一路目不斜视,经过那些卖菜贩肉的摊子,最后在几个搬了小板凳凑在一块做活计闲聊的中年妇人面前停下。
商贩忙着做生意,多半没空管闲事。姑娘家门脸皮子薄,不爱多话。倒似这些半老妇人,平日里扎堆做活,最为空闲。
打探消息,多半要从这些人身上下手。
他拱了拱手,礼貌而又不疏离的笑起来:“几位夫人,打听件事。”他有个习惯,说话之前喜欢先笑一笑。
那些埋头扎花,纳鞋底的妇人难得有人主动上前打开话匣子,纷纷停下手上的活计。
“哟,这哥儿长得俊。”
“模样儿也年轻,可娶亲了没有?”
“小哥儿要问什么,只管来问。只要是嫂嫂能知道的,都告诉你。”
允鹤又笑了笑:“我想请问,几位夫人可知道,这附近有哪家是有人口失踪的?”
那妇人们各自上下打量着他:“我说小哥儿,你年纪轻轻的,打听这事做什么?”
“难不成你也丢了孩子?”
允鹤敏锐的捕捉到了他想要的字眼——“也”:“这么说,这附近是真有人丢了孩子了?”
“有是有,不过那家挺可怜的……”
允鹤适时的向那答话的妇人送上一颗珍珠:“我看夫人绣这鞋面真心好看。这鱼戏莲叶,鱼眼睛若是用珠子绣上去就更好了。”
那妇人接了他的珠子,惊喜的叫了声:“嚯哟,小哥儿出手还挺阔绰的。你想问那家人我还真知道……”
一旁看热闹的妇人心有不甘,抢着道:“不就是巷子口转左那姓柳的婆婆那家么,我也知道。”
“哎哎,我也知道,我跟你说。”
允鹤又拿出几枚珍珠,分给那些妇人们一人一枚:“夫人们可以慢慢说,我都听着。”
其中一个妇人开腔了:“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隐秘的事情。不过就是那家姓柳的婆婆,平日里没别的亲人,便只得一个小孙子。长到十二三岁了,人也懂事,平时都挺孝顺的。柳婆婆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眼看便能帮衬着家里营生做活了,前几天夜里,他却忽然不见了。”
允鹤轻挑了挑眉,做出个感兴趣的模样:“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妇人摇头:“不知道,约莫是叫拐子给拐走了吧。这事说来也怪,拐子拐走孩子,多半是挑年纪小的下手,又或者是拐走些大一点的女童,卖到窑子里去。拐这半大孩子的,还是少见。况且,咱们这夜里不是还有巡夜的大人么,也没个道理这么大孩子说丢就丢,一点痕迹都不留的。为此,那柳婆婆官府也报了,天天在家门口守着,也没守来音讯。又疑心这孩子是夜里溜到水边玩耍,淹死了。还因此找了道士来招魂,那道士在家里喊了三天的魂也没个结果,便说孩子估摸是活着的。她这一悲一喜,又生了大病,眼睛也愈发不好了,每日只管疯疯癫癫,便在巷子附近转悠,见人就问,你见着我家小孙子了吗。说起来,还真是怪可怜的。”
允鹤听了半晌:“那官府这边,最近可有消息?”
妇人啧的一声:“自然是没有消息了。说起丢孩子,能丢的多半是穷人家的孩子。有钱人家,官家的孩子,走哪不是管家仆人丫鬟一大堆跟着的,就连夜里睡觉都有人服侍。既然是穷人家,一无钱二无势,官府自然不多重视。再者,自古以来这种无头公案最是难断,平白无故丢的,连个线索都没有,大海捞针似的,官府也不是万能。”
另一个妇人插话道:“倒是前两日,我见着一个挺英武的官大人来过,还许了那柳婆婆好些银子,安抚了她好长时间呢。这位大人倒算是有良心的了。我还听说,那官大人是挺大的官,是什么龙武卫将军什么的,好像是姓晁还是姓赵?”
允鹤扬了扬眉:“晁风?”
妇人忙道:“对对对,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
允鹤伸手摸了摸下巴:原来他也知道这里丢了孩子。
“那这柳婆婆丢孩子当天,可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情没有?或者,附近可有什么可疑的人出没?”
“这个……好像是没有吧。”
一个妇人沉吟良久:“我倒是见着了。那天傍晚,我看到她那小孙子站在水沟旁,跟一个身穿黑袍的人说话。后来,那黑袍人好像还给了他一个小玩意。看起来好像是个这么大小的玉鼓。”她边说边用手比划了下。
允鹤捕捉到了有用信息,点了点头:“玉鼓。”
旁边马上有人质疑:“不能吧,这随便一个陌生人说几句话就给一块玉?”
那妇人赌咒发誓道:“我可没胡说,我当时看得挺真的,还喊了他一声。那黑袍人听到我喊,就匆匆忙忙的走了,然后她家那小孙子捧了玉鼓,好像生怕我看见似的,也不来和我打招呼便跑了。”
旁边人有人道:“张婶,我说别不是人家祖传的什么信物,怕被你瞧见了传出去才跑的罢。”
那张婶呸的一声:“什么祖传之物,他柳家之前有什么人我能不知道?那玉鼓足有巴掌大,我虽站得远,却看得清那玉色,脆生得很。便是把他们家祖坟刨了,怕也寻不出这样一件事物来。依我说,他们家多半是拿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惹了祸事了……”
她话未说完,余人连忙打断:“哎哎哎,话可不能这样说的。依我说,还就是拐子。我听说咱们这有个黑市,这些拐子拐了人之后,多半会放在那里头卖。柳婆婆那小孙子,说不定就在那里头呢。”
允鹤插话进来:“黑市?那是什么地方,官府不管?”
说话的妇人‘嗐’一声:“管什么呀。这黑市原就是官家开的,用来供些大户人家买卖丫鬟小厮之类。还有些犯了事的,被贬为奴的一些官家弟子,也一并放在里头交易。听说本来还是挺正经的行当。后来有些黑心贩子,悄悄贿赂了里头管事的官员,便把一些抢来的拐来的人,连带一些急着要销赃的东西,也一并在里头交易了。听说他们交易的时候,还有里头的一套行话,不是他们内行的人,还真不知道的。”
允鹤追问道:“那这黑市怎么走?我闲来无事,正好过去看看,顺便帮那柳婆婆找找她的小孙子。”
妇人道:“这黑市倒是不难找,就在长顺街后巷,只是逢单日才开的。小哥儿,若似你这般模样的人进了黑市,可得千万小心,别让人给惦记上了。”
这一行妇人,又七嘴八舌东拉西扯了好一些话题。允鹤几次抽身想要告辞,均被拉住了,待得将近午饭时间,她们才依依不舍散去,别了的时候嘱咐允鹤明日再来,要给他介绍好姑娘认识。
允鹤嘴上应着,心里却不住苦笑。
待得那些妇人全散了,允鹤掐指算了算时间。这个点,阿肥应当已经送完药回来了,此刻估计正在暖春阁里巴望着自己回来给他弄吃的。
允鹤正想回去,转念一想,这阿肥已经胖成球了,少吃一顿也饿不死,当即便又改了主意。
他发现这附近有一个人,自打他跟那几个妇人闲聊起,就一直盯着他。
那是个戴了斗笠,身着黑色间红箭袖的武袍、武靴,勒了暗金扣皮质腰带,肩膀极宽的男子。他斗笠压得很低,脸颊瘦削,却并不苍白。
他整个人站在背光处,似乎并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显眼。
然而这样的人,本身就是很难藏得住的。
他理应同允鹤一样,是不该到这种地方来。
可他偏偏就来了。
发现允鹤注意到他,那男子的目光一锐,露出道有如鹰隼般的凶光。
这凶光一闪而过,他低头,将斗笠上的黑色帷幕重新扯下来,挡了脸,装作不经意的拿起隔壁包子铺上的一个包子,左看右看。
允鹤:“……”缓步出市集。
那人看到允鹤走动,马上扔了包子跟了过去。
允鹤有意带着身后那人绕弯子,故意在集市上东转西走,忽迎头碰上两个着粗布麻衣,趿着破洞布鞋的壮年。
这两人一人只穿了短褂,露出臂上结实深色的肌肉,另一人嘴里叼了根细草,敞着外袍,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一看便是市集上的地痞混混之流。
允鹤脚步停住,正要绕开那两人往别处走。
那叼草的地痞拦住去路,龇牙一笑:“哟,小哥儿,上哪去?”
允鹤一怔,旋即笑了:“我们认识?”
他笑得笑得人畜无害。
另一个露着臂膀,看起来稍实诚点的壮汉低声道:“小哥,找人吗?”
允鹤扬眉,脸上带着少年人应有的懵懂与纯善:“你怎么知道?”
叼草的痞子“呸”一声,吐掉嘴里的草杆子:“这市集里头,还没有咱哥俩不认识的人。说吧,找谁,我俩带你去。”
允鹤试探着道:“我听说这里附近有人丢了孩子?”
叼草的痞子拍了拍胸脯,打包票:“甭管丢了谁,咱哥俩都能找着。”
允鹤眉眼一弯,笑容便似新月出岫,干净纯透。
他眼珠子灵活的眨了眨:“你们可认识这里巷子里头有一户姓柳的人家,是位老人家,刚丢了小孙子的?”
“认识认识。”那叼草的地痞不等允鹤说完,与那壮实的青年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挟了允鹤的胳膊,“来来来,咱哥俩带你去。”
“这个地头,还没有我俩找不着的人。”
“哎……”允鹤退了一步,刚想拦住,这两人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他内心抗拒,护体神光便本能弹出来,气息骤冷。
那俩地痞只觉伸出去的手一麻,便似摸进了冰水里头,急欲缩手。
允鹤担心这二人会被他护体神光直接弹飞出去,忙屏气凝神,敛去内息。
那俩痞子一愣。
允鹤胳膊并不太粗,也不算细,带着适人的温度,正应该是少年人应有体格。
疑心自己出了幻觉,俩痞子一人一边抓住他的胳膊:“走吧,咱哥俩带你去找人。”
允鹤笑了笑,任由他们拉拉扯扯将他带离原地:“二位慢点,别走太快。”
一群孩童追逐玩耍着从他身边跑过,像雀儿似的扇形绕开他身后的黑影,跑向更远的地方。
这些孩子不过三到六岁的年龄,大概便是这附近人家抑或商贩的孩子,沿着水边相互追逐打闹。
一个孩子跑得慢,被抓住了。其余孩子一哄而上:“这会轮到你当鬼了。”
又有另一个孩子指着那提木头刀的孩子道:“你这个官差当得不好,让鬼把好人给抓了,这会该轮到我当官了。”
提木头刀的孩子不肯,挥了两下刀:“不成,我是龙武卫大将军,这次没留神让鬼跑了,下回肯定保护好你们!”
那被抓的孩子悻悻的从抓住他的大孩子手上接过个木头削鬼面具,戴在脸上:“我要来抓你们了哦——”大数三声,其余孩子各自哄笑跑开。
即便这附近有人家丢了孩子,仍是影响不了这些孩童们的嬉戏。
允鹤任由那两个小混混引着他左拐右拐,最后走入一条狭小肮脏的巷子里头。
允鹤故意抬头,左看右看:“这里,像是有人家居住的地方?”
叼草的地痞狞笑起来,伸手在他头上猛推一把。
允鹤感觉那抓他的壮汉手劲忽然加大了,作讶然状:“你们不是要带我来找人吗?把我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叼草的痞子截住他身后的路,将他堵死在胡同里:“找什么人?!你就是老子要找的人!老子盯你很久了,有钱人家的少爷吧?赶紧把钱拿出来!”
允鹤眨眼:“你们要打劫吗?我好害怕。”他后退两步,“你们收了钱,会不会绑我的票,要挟我爹娘,要更多银子?我好怕……”他嘴上说着怕,脸上却绝无怕的表情。
壮汉:“……”
叼草的地痞“嘿嘿”笑道:“小子,你还挺上道。你若不说,我还不想不起来这一出。”他手心在指节上用力压了压,劈啪作响。
那壮汉迟疑了下:“老大,这……会不会做得太大了……”
叼草的地痞瞪眼:“什么大不大,人家少爷都这么给我们出主意了,你还愣个屁!动手抓人——”
壮汉不吭声,探手去抓允鹤的肩膀。
允鹤不等他的手抓到,身子如游鱼一般,从他肋下溜了过去,反手顺势在他背心上一推。
壮汉收不住脚,一头扎进巷子边上个装满垃圾的一个大簸箕里。
允鹤道:“我好怕,救命——”
壮汉:“……”
叼草地痞:“……”反应过来,“闭嘴,别喊!”他纵身跃出,照着允鹤迎面一拳,“老子让你逃!”
允鹤应变急速,上半身一个后仰,满头黑发如山雀的剪尾般飘散开来,鼻尖堪堪贴着那痞子的手臂擦过。尔后,他身形站定了,一个漂亮的转身,左手折,右手格……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后,他飞也似地奔出巷子:“救命啊——有人要抓我——”
身后咣当乒乓之声乱响。
那地痞被他一掌推得疾飞出去,空中连翻两个翻斗,摔在个废弃的大缸里头,哗哗压垮了缸上大块瓦,跌进条臭水沟里。
他这么纵声大喊,很快惊动官兵。
允鹤冲出巷子,一眼瞥见了不远处那仍在盯梢的黑影,直奔过去。
那人似乎还摸不准发生什么事,看到允鹤进了条巷子后又大喊大叫,飞快的跑出来。四面官兵已经被他惊动正往这边云集。
他本能想要回避。
允鹤飞扑过去,一抱住他的腰身:“官爷,大侠救我——”
那人:“……”
允鹤继续哭丧脸:“那边有两个地痞流氓,他们欺负我——”
那男子后退一步,似想推开他的手:“我不是官……”
允鹤不撒手:“那你一定是武功盖世,扶危济困的大侠。”
此时,临近的官兵已赶到,纷纷问道:“发声什么事?”
“何人呼救?!”
允鹤高举着手:“我我我!”他故意躲在那戴斗笠的男子身后,边说边指着巷子,“那里面有两个人要绑我的票,幸亏这位大侠救我。”
有官兵涌进巷子。
领兵的人看到允鹤一直抱着个打扮怪异的人:“你是何人,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允鹤解释道:“大侠都这么神秘。”
那男子:“……”
领兵的:“把斗笠摘下来!”
男子不动,似乎皱了皱眉。许久,他缓缓抬手,却不是去揭斗笠,而是摸到自己的衣摆上,微微一掀。依稀有一块牌子模样的腰饰在日光底下金光一闪。
领兵之人脸色变了变。
只听那人沉声道:“大人,草民最近身患奇疾,不宜见风。”
此时,巷子里的两个混混已经被官兵揪了出来。
“大人,里头便是这两个人。”
领兵的人摆摆手,向允鹤问道:“你说的绑票,可是指的他们二人。”
允鹤连连点头:“就是他们!大人,他们是坏人。”
俩混混:“……”他们这次跟头栽得实在是冤,还没占到一丝便宜,就先是挨了顿揍,又被官兵架住了,心中叫苦连天。
领兵的人看了眼那俩混混,又看看允鹤。
这俩痞子他是认得的,是这东市里的惯犯了。平日里做了不少偷鸡摸狗的事,不过似绑票这么大宗的案件……莫非这两人今日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只是瞧这二人形容如此狼狈,不似绑票,反而像是被绑的。
“你确定他们是要绑你的票?”
允鹤用力点头:“他们都要抓我,就是动手的时候不知怎的,自己摔了一跤。”
那俩混混面面相觑。初时看允鹤出手大方,又只顾与些无知妇人闲扯,还倒他只是个游手好闲的少爷。没想到这网鱼竟被鱼给网了。眼前这人笑容纯得似水一般,出手时候却没半分含糊,分明就是个煞星。
戴斗笠的男子冷眼瞧着现场,忽道:“人都已经抓住了,还不松手!”
允鹤闻言,自觉撤开双手,满脸诚挚:“大侠你救了我,咱们要去府衙里问话吗?我要不要在诸位大人面前为你美言几句,让府衙送你一面‘除暴安良’的锦旗?”
戴斗笠的男子:“……”
领兵之人挥手道:“小事情不必上府衙录口供,我们自会处理,走吧。”
允鹤目送巡城官兵与那戴斗笠的男子离去,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