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风垂首看着山下丝毫不见止歇的火势。
大部分龙武卫均已登上了山顶。有人过来点数,报告了伤亡。
这次,他通过带出来一百五十人,如今山头上却只有一百二十人。
又有人道:“国师还没回来。”
晁风蹙紧了眉,终于长刀一提:“你们原地候命,我去找他。”
余人想劝:“将军……火势太大……”
晁风摆手,还未说话,忽听到身后龙武卫齐齐惊呼,蓦然转头,骤变的火势在他眼底映出一条深红的血线。
晁风眸子一眯,瞳孔收缩起来。山上风向忽变,火龙反扑上来,大有奔涌上山的趋势。
四下已别无去路。
晁风握紧刀柄,身后这一百二十人,当如何脱身?
山火蔓延,越逼越近。
所有的龙武卫脸上尽皆仓惶。
“将军,火烧上来了,怎么办?”
晁风:“……”耳畔回荡起萧允鹤的那句话:一己之力,终究有限……
果然还是有力所不能的时候啊……
“砍树。把这山头可助燃之物全部砍到,推下山去,腾出空间……”他话音未落,一道火光冲上来,热浪逼人,空气发生闪燃,一个火球在他眼前轰然炸开,险些把他眉毛烧去了。
身后惊叫声连连,火苗蹿上了他的衣袖,迅速连成一片。
晁风当机立断,扯下半只袖子。
火焰已蔓延上他的手臂。
晁风咬牙,三昧真火与普通烈焰不一样,几乎是无物不焚的,长刀在空中化作道银亮之色。
壮士断腕。他准备削下自己的手臂。
这时,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宛若昆山玉碎。
漫天火势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搅乱,脱离山头,凌空旋舞而起,源源不断冲向天际。
晁风只觉臂上彻骨的灼热淡去,仰首,苍穹之上现出一只黄色的光鸟。
光鸟上端坐了个人,模样在滚滚浓烟中看不太真切。他怀中抱着只圆球般火红的鸟。
红鸟张着嘴,正不住吸食着满山烈火。
允鹤拖着步子,背着李庭瑄一步一步往上走。他的步履越来越慢了,这一次真是损耗得太厉害了,他能感觉到丹田之内的刺痛。他知道,他的护体神光撑不了多久。
若没有了神光护体,他的千年道行或许能救他一命,然而凡人就不好说了。
这一切,允鹤都没有说。
背上,李庭瑄忽道:“你……放我下来。”
允鹤又往前走了一步:“怎么?”
李庭瑄受伤虽重,意识却仍是十分清醒:“两个人走,我们谁也走不了。”
允鹤静了会,笑道:“谁说的。”
李庭瑄哑着嗓子:“你体内真气衰竭,呼吸越来越重……我感觉得到。”
允鹤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一块石头受不住高温,轰然爆碎。允鹤身上白色光盾一闪,挡开四射的火光与碎石,而后彻底熄灭下去。
没了神光加持,四周温度骤然升高了。
允鹤只觉得浑身都像是泡在了热水里,呼吸愈发艰难。背后,李庭瑄的重量越来越沉。
他是仙体,尚且难以支撑。
“庭瑄……”断断续续的开口。
他实在走不动了,跪倒在路边,略躬着身子,大口喘息,忽笑起来:“若知今日,你还救不救安禄山?”
李庭瑄呼吸比他更急,许久,轻道:“……你在怪我?”
允鹤摇头:“说我连累你,带你涉险倒还差不多。”扬手抹了把额上的汗,他把玉麟衣完全披在李庭瑄身上,“走——不会让你死!”
李庭瑄目不转睛看着他,忽道:“我不走了。”他之前,所有的权衡都是为了活得长久些。眼下,他忽然觉得,死,也没那么可怕。
“你是妖吗?”他轻问出句。
允鹤拽紧了他的手臂,生怕他因为绝望,而起了自杀的念头:“不是,我乃上仙。”
李庭瑄:“……”
允鹤臂上用力:“快走——”正要往前去,风向陡然一变。
四周火势顿改,翻涌乱舞。
霎时间浓烟,灰烬搅作一团,向二人嘶吼着席卷。
允鹤脸色蓦然变了,飞身朝李庭瑄背上一扑,将他压倒在身下。
四周都是突不破的火。浓烟扑面,温度太高。
李庭瑄这一辈子都不曾被人如此袒护过,耳畔全是烈焰焚烧的声音,他安然合上双眼。
只是……被火烧死的过程,真的太难受了……
这样狂乱的景象不知过了多久。
“绯羽——”允鹤一声高呼,惊散了风。
李庭瑄怔忪抬眼,双目被灰烬迷住了,刺痛得眼泪直流。
我……还活着?他低头按住双目。
允鹤一手朝天上挥舞,另一手依旧拽紧了他的手臂。
天际上方红色球状的大鸟不断吸食着漫山烈焰与浓烟,琥珀色的眸子微眯了眯,似乎回应了他的招呼。
大鸟被个端坐在黄色的硕大光鸟的少年人抱着,卖力的举到半空。
灼热的山岚渐渐冷却,火焰已全数被卷走了。
阿肥打了个饱嗝,喷出小股黑烟,在空中划出道亮丽的红影,往允鹤的方向飞落。
“允鹤哥哥——”迟瑞坐在纸鹤化出的光鸟背上,远远看到允鹤身上带血,着急的撑起半个身子,似想纵跃下来。
允鹤忙朝他摇手:“别跳——”地面温度刚降下来,他实在没力气伸臂去接他。
迟瑞等光鸟消散落地,一路小跑过去。
“允鹤哥哥……”地面灼热得吓人,纵隔了一层布靴,仍是能清晰感觉得到。
迟瑞心疼的抱住允鹤的臂膀,伸手替他擦去脸上的灰烬。
他的强大,恰如一面镜子,照见他的无能。
“你……伤哪了?……疼不疼?”
允鹤垂眸,看了看衣襟上已经被熏得发黑的血渍:“没伤着,不是我身上的血。”
摆手示意他别靠太近:“我身上有点脏。”
迟瑞握住他的手,看到上面有许多细碎的刮痕,脸上露出难过的神情:允鹤哥哥身边的人……不论是晁将军、庭瑄哥哥抑或是绯羽,都有与他并肩的本事。
唯独是我……什么也没有。
他略低着头,想起刚刚的漫天的山火,又想到允鹤适才就是置身其中,不由一阵后怕。
他想用力攥住他的手,就像抓住了世界至为珍贵的宝贝,又恐用力会把他抓疼了,只用两只手轻轻捧住。
允鹤被他这样小心翼翼的动作逗笑了:“没事,不疼。”略靠在他身上有会,才轻推了下他的肩头,“地上太热。别坐了。”
迟瑞听话的站直了腰,躬身去拉他与李庭瑄。
他力气太小。
李庭瑄伤重,无法使力。允鹤实在太累,懒得去动。
一时间两人竟都纹丝不动。
迟瑞身子微蹲,把允鹤的一条臂膀放到自己的肩头,准备用肩背的力量把他带起来。
允鹤挪了下肩头:“别动了,我坐一会就起来。”
迟瑞靠过去些:“那……我陪你……”
允鹤眼下确实很想把迟瑞当个小枕头,懒洋洋靠着睡一觉,想到他是个凡人,蹲在这刚被三昧真火灼过的地面,终归对身体有影响,摆手:“你不能坐。”
他单臂搂过李庭瑄肩头,吃力往上一提:“起来了。”这个动作平日里轻而易举,此刻却大耗体力。
李庭瑄勉力以脚蹬地,两人总算一同站了起来。
允鹤长出口气,只觉得头上一晕,以手加额,身形微晃了晃。
迟瑞伸手将他扶住。
允鹤索性越着性子,惫懒一会,半靠在迟瑞身上,玩笑般抱怨一句:“庭瑄,你比阿肥可沉多了。”
李庭瑄单手扶在胸腹之间,躬身喘息片刻,侧头与他对视。
两人皆静了有会。
允鹤调匀气息,率先开口:“不是让你先走吗,怎么又折回来?”
劫后余生,李庭瑄的思绪一时半会还没有反应过来,茫然道:“我……不知道。”
允鹤眼底闪着光亮,没有说话,在他肩上重重一拍。
李庭瑄闷哼一声。他肩上尽是淤青与擦伤:“轻点……”
允鹤笑起来:“我以为,你仍会说‘相助国师,乃我分内之事’。”
李庭瑄难得的扬起唇角:“此处没有外人……”
他忽然发现,他真的没有那么怕死。
阿肥吞了太多三昧真火,肚子胀得难受,不住张嘴打嗝。
迟瑞把它抱起来,轻拍着它的脊背顺气,忽然发现它尾部原来短短的三根羽毛中,有一根长出不少,足有两米多的长度。
“绯羽……你的……”
阿肥仍在打嗝。
允鹤留意到它身上的变化,招手:“过来我看看。”
迟瑞抱着绯羽走过去。
允鹤细看了它新长出来的剪尾:“山上人数众多,适才吞火救人乃大功德,修为长了。”
阿肥听说,方才扭头去看了,看到身后生出条长长的尾巴,顿时得意起来:“呀!我的尾巴长了!允鹤,快看快看!”
允鹤微微一哂:“行了,别显摆了。”暗自调息片刻,恢复了几分气力,“晁将军不知如何,我去看看。”
迟瑞把绯羽放到地上,仍扶住允鹤的臂膀,小声道:“他们……没事的……”
正说着,身后有脚步声起,却是晁风率了一众人,已经找下来了。
看到他无事,晁风脚步停在原地,回身对一众龙武卫道:“今晚的事情,你们不要擅自揣测,亦不可外传,山火之事等我亲自去报。”
龙武卫士齐齐应声。
晁风朝着李庭瑄略略拱手:“李侍卫,烦请你过来一下。”
李庭瑄此刻浑身皆是钻心剧痛,连踏出去一步都艰难,碍于晁风的身份,只得强撑着挪动脚步。
“晁将军有话请讲。”
晁风不动声色,手上微动。
允鹤看得分明,及时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挡了一步:“晁将军,借一步说话。”
晁风皱眉,低声道:“你要做什么!”
允鹤同样低声:“这一次算了。”
晁风眉心蹙紧:“长安有妖的消息,绝不可外泄!”
允鹤的目光错开他的身形,落到身后:“那你身后这些人呢?”
“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们是我的亲信!”
允鹤笑起来:“那庭瑄也是我的朋友。”
晁风目光锐利起来,沉声道:“安禄山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
允鹤淡道:“可他不是安禄山。”
晁风沉默,慢慢摇头:“我不可能留一个隐患在身边。”
允鹤摊手:“这就是你与我不同。我从来不把人看作是隐患。”
晁风:“……”声音愈发低沉,“今晚之事,我还未与你算账!”
允鹤唇角微扬,他脸上有被火灼烧过的痕迹,笑容却依旧从容:“晁将军肯与我算账,我自然欢迎。”
“……”晁风握着拳,忍无可忍,“你非要等到他露出真面目才罢休?!”
“或许吧。”允鹤返身拉开李庭瑄,“他不会说的。”
阿肥也不管他们在讨论什么,飞到半山上,端详着饕餮的尸体。
“它不是妖王。”
“当然不是。”允鹤淡淡道,“饕餮连龙子都算不上。怎会有资格与真龙争胜。”他说话的时候,背对着饕餮的尸体。
身后,饕餮那只已被刺瞎眼睛忽然眨了眨,一只巴掌大肉色蠕虫慢慢爬了出来,昂起头喷出大片黑雾。
这只蛊母,适才一直躲在饕餮体内,躲过火劫,此刻方才出来,伺机袭人。
蛊母太小,被允鹤挡了视线,阿肥一时半会也没发觉。
大片黑雾喷射出来,无数黑色细虫飞溅。
李庭瑄目光陡然一锐,瞳中映出大片黑色。他奋力往前踏出一步,以手肘撞开允鹤,再次回头,黑雾已迫在眼前。
允鹤猝不及防被他撞开,脚步一个踉跄,便即回首:“……!!”
一柄龙纹长刀及时隔断黑雾,钉在蛊母身上,一拖而过,将它断为两截。无数黑色细虫在空中化作一缕轻烟。
晁风冷哼一声,将李庭瑄适才举动看在眼里。
生死之间,这种反应是装不得的。
阿肥吐出个火球,对着蛊母与饕餮的尸体狂喷过去。
“敢欺负我家允鹤,不要命了!”
烈焰冲天而起,夹杂着刺鼻的臭味,噼啪作响。
突地,一道黑气自烈焰当中轰然爆出,在半空中变幻出诡异的脸庞,仿佛携着某种恐怖的力量,冲天而上。
迟瑞仰头,恍然间觉得这股力量十分熟悉,抓住允鹤臂膀的双手不住震颤。
众人同时色变。
那力量吸附着饕餮临死时释放出的怨恨与戾气,源源不绝的蒸腾,聚拢成黑色气焰,突然一个俯冲袭向众人。
晁风万万没料到有此异变,立即喊道:“退开!”
黑焰凌空分化成无数细流,射向人流。
允鹤将迟瑞与李庭瑄均挡在身后,上前两步,迎面截住一道气流,用力攥在掌心,再狠狠扯断,掷到地上。
被截断的气流贴地游走,突地如利箭般射起,逼向迟瑞的眉心。
迟瑞蓦地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怨恨自内心深处升腾而起,仿佛要将他整个心脏撑破,诸多悲切、愤怒等情愫喷薄而出。
他一手捂住胸口,脚步急退,恰恰撞在晁风的脊背上。
晁风抬手一拦,单手持刀,返身替他截断眼前黑焰。
迟瑞缓出口气:“谢谢……”
晁风挡过来的刹那,他明显感觉那股强烈的怨气不断消退。
黑焰似乎并不能伤人,一阵胡乱的冲撞过后,便重新收拢成束,化作一道宛若流星般的轨迹,射往苍穹,彻底消失。
晁风收了刀,检视众人的身体情况,所幸均无大碍。
走下山路的瞬间,他与李庭瑄擦肩而过,极低一句:“我暂且信你!”
千里之外的范阳郡。一股黑气在夜色掩映下,自苍穹笔直射落,击穿厚重琉璃碧瓦,透过层层厚重的罗幔,进入四周都透不进一丝风的方室。
室内,缠绵病榻,昏迷多日的安禄山在黑暗中倏然睁眼。
他的瞳孔瞬间染黑。
黑色先是大面积扩散,再全部聚拢到中间,成为一个小点,大片眼白乍现,射出瘆人的白光。
白光渐褪,他眼眸渐渐恢复正常,在夜色中毫无声息的坐起来。
“欺人太甚!”这四字刚出口,他手中拳头一握,满室的瓷器全数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