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已过,宫人早已睡了。天际皎月带了血色,照在这寂静的行宫里,仿佛一切都染上了邪气。
风吹过窗纱,及至行宫后殿一口废弃水井旁。
晁风指了指那口井:“里头就是藏冰的地方。”
允鹤挑眉:“一口井?”
晁风:“嗯。”
允鹤奇道:“那平时宫人取冰,要如何下去。”
晁风走到井口处:“有梯子可以下去。”他率先翻过井沿,“我先下去,拖住妖物,你去救人,速战速决。”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切莫损坏太多东西。”
允鹤“嗯”了声。
晁风转念一想,觉得行宫内一切毕竟皆身外物,改口道:“若妖物厉害,你可放手一搏,尽力施展,护好自己便是,不用顾忌其他。”
允鹤点头:“好。”
晁风又点了点头,正准备翻身下去,目光忽然一锐:“你的鬓发间那颗珠子……”
允鹤下意识伸手去摸:“赤鲛珠?它怎么了?”
阿肥瞪大眼睛:“它居然发光了!”
允鹤又摸了摸那珠子:“它发光了吗?这是何故?”
晁风:“……我怎会知道。”
允鹤忖道:之前师父要我寻这颗珠子,却未说明用途。这珠子是故人转赠给我的,我却不知道它有何作用。
他中断思绪:“救人要紧,这件事以后再说。”
酷暑已过,此时冰窖并不藏冰,而是置了一口巨大的铜鼎。
鼎下燃着火。
无风,蓝色的火苗跳跃在铜鼎之下,却不见一丝暖意,反倒是刻骨的冷。
四处挂满了阴森的刑具,腐蚀的铁锈味道在空中蔓延开来。
活人炼魂,最大的特点就是要惨死。这样才能炼出怨气最深的魂。
血腥的味道充斥了整个冰窖,里头却是难得安静,连一句痛苦的呻吟声都没有。
一只手在众多刑具上挑挑拣拣,最后拿起一把铁刷。
铁刷是用以数十根铁钉制成的,便似平常人家女儿梳头用的梳子,只不过木齿被人换作了尖利而细长的钉子。
少年背上的衣物已经全数碎烂。
千娇百媚的女子娇笑着,将烧好的开水倒入广口大碗中,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一眼,随后一甩手。
开水尽数洒在他的背上。
少年下颌一抬,浑身猛地震颤,握紧了拳。
女子嗤笑起来:“小哥哥,这里这么多人,便是你最好。你看,他们都扛不住了,便只有你……”她的笑声戛然而止,一手握住铁刷狠狠朝少年背上刷去,一下一下从上到下。
那钢针刺入肌肤如千虫万蚁噬咬般疼痛,少年的背上很快便是一片血肉模糊。
少年咬紧下唇,冷汗沿着下巴滴到地上。他拼命睁大眼睛,竭力保持的意识的清明。
铜鼎内的火渐而由蓝色变成绿色,再由绿色变成白色。
浑身笼罩在黑雾里的男子颇有些不耐烦了:“玉姬,你快点,就差这最后一个了。”
“急什么?”叫玉姬的女子随手抛开钢刷,舔了舔手上沾染的血,“越是坚强倔强的人,炼魂的效果就越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句话说得好,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男子沉沉道:“主子的计划提前了,炼魂失败率极高,一次便要七七四十九日,加上之前那些人,还要经过训练,能赶在春闱之前就不错了。”
玉姬不耐烦的应了声:“知道了。”伸手,扳过少年的下颌,“小哥哥,你这双眼睛真好看,我便是喜欢你这眼神里的倔强。”她的手一路游走,故意停留在他身上的每一处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再慢慢移到他的手指,“你知道什么叫十指连心吗?”她脸上带着笑,手却迅速从身侧的铁盘中抓出一把竹签。
竹签尖头笔直插入了少年的右手指尖。
少年瞳孔猛地一缩,浑身痉挛,张了张嘴,却自始至终不能发出一声。
玉姬饶有兴趣的看着少年的反应:“说起来,还是杨国忠折磨人的本事大,这么好模好样的一个孩子,就这么给刺哑了。”漫不经心的又拈起一根竹签,换了个手指,轻旋着一点点扎透那少年的指尖,穿过他手指的第二指节,尖尖的刺出来。
“你有恨意吗?”玉姬不紧不慢旋转着竹签,缓缓说道,“你要恨,就好好恨恨杨国忠吧。是他让你沦为了阶下囚,是他让你受尽皮肉之苦。”她动作毫不留情,声音却是温柔的,便似温柔的母亲在哄一个将睡孩子。
少年眼神已经涣散,呼吸越来越艰难。他轻摇了摇头,希望甩掉这无法逃避痛苦,奈何一阵眩晕袭来,慢慢就阖上眼。
“死了。”玉姬停下手中的动作,轻拍了拍他的脸,颇为惋惜的叹了口气,“这最后一个,也终是死了。接下来的事,交给你了。”
男子缓缓走过来,伸手覆在少年的脸上。
听到杨国忠这三个字时,晁风与允鹤同时神色一凛。
晁风眸中充满了震惊,抬起的一手便迟迟未放下去。
允鹤推了推他:“那少年魂已离体,再不施救就来不及了——”
“走——”晁风回过神来,疾冲过去,迎面一刀劈开冰窖木门。
“什么人!”里头一声尖锐的鬼啸,万点白影齐飞。
晁风持刀格挡。
漫天花雨般的白点如数被击飞,插入四面墙上,还原成森然白骨。
玉姬一击不成,轻笑出声:“哟,还有点本事。不过要闯这里,一点本事可是不够的。”
晁风破门之后,便先以最快速度扫了眼四周环境,但见满地的白骨,浑身伤痕的少年或蜷或躺在地上,脸上均已现出死气。四周黑雾缭绕,有说不出的邪气。
当即怒火中烧,暴喝一声:“何方妖孽,速来受死!”他伸手在刀背上一抹醒刀,龙纹长刀饮血,迸发出逼人异彩。
晁风双手举刀,纵身一跃,人与刀合,冲向玉姬,当头劈下。
玉姬乍见这刀,顿时花容失色:“这把刀是……”话未说完,晁风一刀已到跟前。
玉姬惊叫一声,朝后避让,身子撞上铜鼎。
铜鼎发出沉闷的嗡一声,左摇右摆,终是立不住,朝一侧倒去。
玉姬伸手想要去扶,奈何这铜鼎极重。
砰的一声,铜鼎歪到在地,鼎盖处不停冒着气。
不知道什么东西在鼎内四处冲撞,发出极低得咕噜声响,似乎正要竭力冲破鼎盖,整个鼎身不住颤抖。
突地,一阵气浪爆出。
玉姬尖声后退。
晁风疾冲两步,身形化作一道虚影,斜挥一刀将气浪一分为二。
与此同时,允鹤一声厉啸,身形化作一道白光,直取站在铜鼎一侧的男子:“炼魂如此阴毒的手段,留不得你——”
男子骤然遇袭,抛开手上的少年,纵身一跃,绕到铜鼎后面,双手拢于袖中,在黑雾缭绕中辨不清面目。
允鹤只为救人,并不追击,抱着那少年,念动咒语,伸掌在他天灵处一拍,生生将他离体的生魂拍回体内,再以一指神光渡入他的眉心之处,替他固魂。
突地,整个铜鼎红光闪现,鼎身不断膨胀。
玉姬在晁风的刀下无法反击,唯有狼狈躲闪:“黑蛰,你是死人吗,还不来助我——”
男子看了眼那铜鼎,又看了看玉姬,突地快跑几步,平地化作一缕黑烟,蹿出冰窖。
玉姬又急又怒:“叛徒!”她被晁风一刀逼得无处可逃,料想今日断无活命的机会,发狠叫道,“我要跟你同归于尽!”迎着龙纹长刀飞身扑去抱住铜鼎。
允鹤看得分明,大叫一声:“晁风!快闪——”
玉姬身体触到铜鼎,“砰”的一声炸开,化作千万黑色火焰,射向各个角落。
允鹤一手抖开披风,形成白色护盾,将那少年护在身后。
大鼎从中破开,气体流窜出来,触火便燃,发出一轮惊天动地的爆炸。
轰鸣声不绝于耳,铜鼎碎片飞溅,冰窖内一股炽热的波浪冲出枯井,滚滚浓烟如同铺天盖地的沙尘暴一般,腾空而起。
火光与浓烟当中,阿肥拍打着翅膀飞出来。它舒展开全身翎羽,张大嘴巴用力一吸,再一吸。浓烟与烈火汇成一条长龙,源源不断被它如数吞吃入腹。
然后,它鼓了鼓肚子,打了个饱嗝,邀功似的溜达到允鹤身前:“没事了。”
余烟过后,晁风缓缓站起来,身上毫发无损。
阿肥洋洋自得心情瞬间荡然无存:“你一个凡人,怎的也相安无事?”
晁风径自跨过它的头顶,走向允鹤:“他的情况如何?”
允鹤收了护盾,低头看了眼地上仍在昏迷的少年:“他伤势不轻,我已经替他固魂了。”
晁风沉默片刻:“能活下去吗?”
允鹤点头:“这少年心性坚韧,更异常人。”
晁风单手握刀,蹲身下去,似乎还想说什么。少年眼睫轻颤几下,眸间掠过一丝光亮,竟似要醒过来。
他微张了张嘴,手指轻颤几下,马上又痛苦的蹙了眉。
允鹤伸手将他肩头扶起,才发现他脊背上的伤远比身上要严重许多。
阿肥歪着头,盯住那少年的脸有会,忽道:“允鹤,他不就是码头上咱们遇到的那个孩子吗?”
允鹤先前只顾救人,经它这么一提醒,才细看了那少年的脸:“是他。”
晁风听他们讨论那少年,浓眉一挑:“你们认识迟尚书家的公子?”
允鹤茫然:“迟尚书是谁?”
少年缓缓睁眼。他头侧靠在允鹤肩上,恰好能看到他鬓间的赤鲛珠,目光有一瞬间的迟滞,手指动了动,尔后闭眼,满脸俱是苦楚的颜色。
晁风一问过后,再不多言,转头四顾:“终究是来迟一步。这些孩子,怕是都不能活了。”
允鹤叹了口气:“我原本还有法子,但是她引爆了铜鼎,不仅肉身,魂都炸碎了……”
晁风一言不发,走到堆灰烬当中,提起只狐狸的尸体。吧嗒一声,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珠子自它口中掉出来。
那珠子色泽莹白,四周氤氲着一层薄纱般的水雾。
晁风弯腰拾起那珠子,眉心微皱:“此珠,我曾在杨相国府中见过一次。”
允鹤忽道:“这枚珠子是我的。此珠名唤九灵,我曾将它赠予一位故人……”
晁风不等他说完:“你口中的故人,可曾在朝为官?”
允鹤想了想:“大概有吧。”
晁风将珠子交还给他:“那便不足为奇。”
当今天下,杨妃盛宠,一人得道,荫庇家宅。杨国忠凭借身份,更是权倾朝野,底下多少同僚急欲巴结。
允鹤心情颇为沉重:“杨国忠竟与妖有勾结。难怪这狐妖身上的妖气时有时无。原来是藏了我的九灵圣珠。”他最不愿,就是要与朝政之事打交道。
晁风冷道:“可惜叫她同党跑了,狐妖背后,必定仍有黑手。”
允鹤看了眼狐尸,忽道:“金吾卫中,可有擅骨笛之人?”
晁风皱眉,今晚的事情,种种迹象均表明,朝中必定也混入了妖物。
慎重点头:“我会留意。”一手提刀,一手提狐尸,“方才动静不小,这行宫人虽不多,这会也差不多要赶过来了,还是先走为妙。”
允鹤迟疑片刻:“那些少年的遗骸……”
晁风沉声道:“均已炸成碎末,只能过后再处理了。”
允鹤不语,忽觉怀中一震。
蜷在他肩头,一直努力抿紧双唇的少年颤抖着肩膀,无声痛哭起来。他已竭力忍住不去睁眼看同伴的尸体,却仍是在听到最终的消息后无言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