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
平康坊彻底静了。
迟瑞酒劲褪去,头却炸裂般疼起来:“嗯……”他略抬了抬手,身上乏力得很,软绵绵的提不起劲。
他才刚一动,一旁盘膝打坐的允鹤便即察觉:“酒醒了?”
迟瑞睁大眼睛定定的看着天花板,意识有一瞬间的空白:“允鹤哥哥……”
允鹤给他倒了杯茶:“喝多了酒免不得头疼。不会喝以后就少喝罢。”
迟瑞喝了几口茶,头疼缓过来了,却依旧昏昏沉沉。
“那个……郎中……”
允鹤坐在他身侧:“走了。”
“他……”迟瑞双手抱着头,记忆一点一点收拾回来,“他……和那个人……是一起的……”
允鹤没听懂:“那个人?”
迟瑞慢慢比划着手势:“我们……那个晚上……他用笛子……”
允鹤反应过来:“你是说我们先前遇到过的那个着黑色斗篷,不辨面目的巫师?”
迟瑞点头。
允鹤蓦然心惊:“你遇见他了?!”他终于明白,那郎中为何会忽然找上迟瑞了。
迟瑞点头又摇头:“他……没看到我……”他比着手势,断断续续将在巷子听到的对话,如何脱身说了一遍。
允鹤听得脊背发凉:“小瑞,你胆子也太大了!你可知那人的本事?当日在我与晁风的手底下,他仍是逃脱。若他要对付你……”他内心烦躁,长袖猛地收拂,“你怎敢一个人跟去……!!”
迟瑞头次看到允鹤如此疾言厉色:“我……”
他低垂着头,鬓间几缕乱发遮住了眉眼:“对不起……我想帮你……所以……”
允鹤一怒过后,便觉语气重了,又听他如此回话,彻底没了脾气。
“我也不是说你……罢了。以后还是少喝酒吧。”
他语气缓和下来:“这种地方……若能少来,最好也别来得太勤了。”想了想,再次补充,“要真的想来,便提前与我说一声,多叫几个人陪着。”
迟瑞昨日初来之时,便已觉得此间处处透着古怪。想起昨晚所见种种:“我……再也不来……了……”他语声越说越轻,又忍不住问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嗯……”他抬头,乌亮的眼睛中带上浓浓的探询味道。
允鹤先前虽已猜到,迟瑞是多半不识平康坊才会误入。但此刻被他这么一问,仍是忍不住反问:“你,不知道?”
迟瑞摇头。
允鹤暗中扶额:果然……
他犯难起来。
若对着他人,哪怕对着绯羽去解释平康坊是什么地方,他都不会觉得有困难,然则面对迟瑞,他内心却忽然升腾起一股奇怪的罪恶感。
便似要强行教会一个单纯的孩子去做坏事一般。
他深吸口气:七情六欲,人之常情。
他拼命说服自己。
迟瑞眼巴巴看着他,等了有会:“?”
允鹤:“……”
“……难道之前,没人教过你这些吗?”
他这话问出去,自己就觉得自己傻了。迟瑞毕竟是尚书之子,迟尚书持身清正,想来是不会教给自己的儿子□□狎妓的。其后,他又被遣去做苦力,那里的人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哪里提得起闲情说这些。
迟瑞茫然摇头:“……没有……”
允鹤无奈,沉默半晌,终是低声解释了:“这里是给世俗中人,寻找临时伴侣的地方。”
迟瑞不解:“……临时,伴侣?”
允鹤道:“就是不成亲,却能行夫妻之事……”
迟瑞对他的话大半是不懂:“什么是……夫妻之事……?”
允鹤内心抓狂了:“就是……你的爹娘要生下你的时候,会做的事情。”
迟瑞:“??”认真想了想,“以前……爹爹说过……他跟娘亲是……拜堂……”
允鹤摇头:“不是……拜堂是一辈子,这个是暂时的。而且……不会相互扶持,说白了就是过了今晚就可以忘记,再也不见。”
迟瑞愣住:“那……不是……很残忍?……”
允鹤硬着头皮:“所以我才说是临时……就是不想成为夫妻,又……嗯……”他抬手扶额,只想要选择性失忆。
迟瑞怔怔的看着他,虽不太懂允鹤在说什么,但……这个地方他还是决定,再也不来了。
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他这样想。
卯时未过,长安大街上,天尚未启蒙。
卖花的营生却做得比别处的生意都要早。
三个担子的花,沾着晨露,一担一两银子,绝对是高价。
东市内,这么早来买花的人只有一个,且不压价。
这人是个郎中。
他以花治病,治病所收受的诊金亦是一枝花。
卖花的混混数着银子,近十天的生意,让他们结结实实小赚了一笔,正自高兴。
叽啾几声鸟鸣,一大群鸟拍着翅膀,落在那郎中看病的简易小棚附近,领头一只鸟儿金光闪闪,呈半透明状,十分罕见。
混混的目光被鸟叫声吸引:“哎哎,听说没有,最近国师好像在征集鸟,办什么赏鸟大会。据说每人均可抓一只鸟去领赏。”
其余的人附和:“那还等什么?!赶紧抓呀!”
混混们收起银子,随手拿了支竹竿,掂了掂分量,准备捕鸟。
四面八方忽有黑影幢动,身着官服的龙武卫行动迅疾,二话不说将买花与卖花的人全数包围。
在东市尚未张罗之前,连人带花一起,全部押走。
卖花的混混满脸震惊。他们从未想过,卖个花抓只鸟也能惊动京师龙武卫。
“几位大人……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小的只是卖花……”
他们肚里嘀咕:难道抢卖花女花的事情已经暴露了?然则抢几朵花,这毕竟是小事,怎的就把这些大佛给招来了?
花已经检查过三遍了,一点问题也没有。
买花的郎中名叫钱程,洛阳人氏,家中三代行医。此刻,他正淡定的站在大理寺中。他在东市内搭的棚子已经被龙武卫翻遍了,没发现什么异常。
他配合的把身上物件一件一件掏出来。
不过几张银票,几锭碎银,还有一囊药种子。
“大人,若无其他事,我可以走了么?”
晁风皱紧了眉,萧允鹤让他近身的胖鸟传话,确认这郎中在花中做了手脚,然而这番搜索却一无所获。
无凭无依,按理不应把人贸然抓起来,然而无功而返,把人放回去,又会打草惊蛇。
大理寺通判察言观色,悄声与晁风商量:“大人,可要寻个由头,暂时把人关押起来再说?”
晁风眉头深锁。
滥用职权是他所不愿的,纵虎归山更是冒险。
天空灰蒙蒙的,渐而下起大雪,长街上、屋檐上一点一点落白。
商铺开始打起帘子。街上行人少了,小摊小铺陆续收拾东西回家。
大理寺门外,人却越聚越多了。
不知是谁把消息漏了出去,平日接受过那郎中看病的人此刻纷纷聚到大理寺门口,闹哄哄的要求把人放出来。
大理寺通判头疼了,他本想着不得罪龙武卫,有意要帮着想办法先把人留下的,不料这看似普通的郎中竟这般能惹事。
皇城脚下,惹了民怨,消息很快便能传进宫里,况且又确实没查到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平康坊夜里做营生,白日开门的时间就比其他地方都要晚。
琉璃一大早匆匆赶出来送银子,看到青儿仍未醒酒,迷迷糊糊窝在床上。她怕允鹤动怒,先推醒了她骂道:“你这小蹄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好好的爷都被你带坏了!”
青儿宿醉初醒,莫名其妙:“我怎么了?”
琉璃还要数落。允鹤直接拦了她:“罢了,不过一个晚上,回去再与她解释吧。”
琉璃听说,方才不言语,又把还要再睡的青儿忙忙拉起来,遣回府上。
迟瑞听了允鹤一翻描述,又见琉璃这般说话,说不什么也不愿再在乌月啼里多待了,只待天蒙蒙亮便急着要走。
允鹤将琉璃送来的三千两银票如数塞给犹在哈欠连天的老鸨。
老鸨一手接了银票,懒洋洋冲他笑道:“公子得空再来。”又命人给他们开门。
时辰尚早,没法叫轿子,允鹤昨日赶来之时亦没有骑马。
夹着霜气的风扑面而来,清寒之气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迟瑞昨夜没用晚膳,宿醉又是空腹,被冷风一吹便觉肚子阵阵泛酸,走得到裕华桥边便趴在围栏上吐了起来。
允鹤提着个竹筒,到桥下装水让他漱口。
迟瑞漱过后又跌跌撞撞走下来,看到有赶路出城的路人,拖家带口推着板车有说有笑,对比周边的万物萧条,忍不住羡慕起来。
允鹤把玉麟衣披在他身上:“路上风大,只管一直盯着别人做什么?”
迟瑞回头,玉麟衣看似只有薄纱一层,冬日里穿上却异常温暖,心中的刚萌起艳羡之意淡去。
我也有家人。他这样想。
允鹤本预备待市集食肆开了,用个早饭再回去,不料天气却愈来愈暗沉,尔间竟淅淅沥沥下起雪来。
这雪一下就没个停,初时仍是如风中飞絮,渐而大若鹅毛,染白了瓦檐,连路都难辨。
允鹤拉着迟瑞,见天地间一色雪线相连,风声呼啸,远处一臂宽距离的景物尽皆不见,忽而玩心起了。
“你抱着我。”
迟瑞一怔:“?……不冷……”
允鹤笑道:“你抱着我,我带你回去。”
迟瑞仍想说道“我自己可以走”,允鹤已一手搂过他的腰:“抱紧了。”他从后背生出雪色羽翼,隐于大雪当中,一个旋身离地,急速升空。
周边不时有行人身形藏于大雪当中,脚步匆匆而过。
这种明知身侧有旁人,却仍要心存侥幸,肆无忌惮施法的行径,便与小孩子明知道会挨揍,仍要瞒着大人偷吃糖果的做法般,既刺激又好玩。
迟瑞只觉得脚下一空,紧接着一口气堵上胸口。
这升空速度太快,他本能想叫,声音却全部被压在喉头。眼前大片花白,本就无法看清的画面瞬间扭曲了痕迹,像是被人粗暴的揉皱成团,什么也看不清。
耳边风声呼啸。
身上却是暖的,片雪不沾。
突地,胸前呼吸一畅,迟瑞长出口气,重重的喘息几口,耳边传来允鹤的笑语:“你睁眼瞧瞧。”
迟瑞双手搂着允鹤的脖子,抬眼四顾,只见一望无际的大片云海,整个天幕蔚蓝,有璀璨金光照在身上。
脚下,唯有小小几片乌云,底下坠落着纷纷扬扬的雪。
迟瑞睁眼看着,又惊又奇,由衷赞叹:“好……漂亮!……”
允鹤抱着他在云海上方盘旋几圈,一头扎进大片白云当中,连转几个圈。
迟瑞只觉得周身温度骤冷,眼前白雾迷蒙,流云四散。他先前本以为云朵是如棉花般软绵绵的,忍不住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十分意外的睁大眼睛,看着指缝间溜走的丝缕皎白:“抓……不住……?”
允鹤哈哈大笑,停在一片云上方:“自然是抓不住的。”
他下颌轻扬,看向那仍在落雪的乌云:“那片云底下,便是长安城。”
迟瑞难以置信,长安城如此辽阔,比起天上无边云海,却仍是十分渺小,只一片乌云便覆盖了。
“我们……这是在天上吗?”
允鹤点头:“当然。”
迟瑞四处张望:“为什么……没有神仙……?”
允鹤笑道:“此处高度尚且不够三重天,一般仙阶较低的小仙都聚于三重天外,修为越高越往上,最高便是九重天。”
迟瑞点头,不由自主抬眼往上望:允鹤哥哥应当是在九重天上吧。
他这么想着,目光又落回到允鹤身上。
允鹤身后双翼不紧不慢的扑扇着,带起后背的丝发,飘飘扬扬散在半空,在阳光照耀下,镀了层金。
一缕流云荡过他的眉睫,他清俊的面容模糊了几分,神秘感油然而生。
“今日看来有场大雪,待雪晴后,虹仙子多半要出来,在这天幕之上画虹的。”
迟瑞惊奇道:“彩虹……是画出来的?不是……桥吗?”
允鹤道:“各地的施雨落雪时分大小均有分管此地的龙王负责,若是时长太长或是量太大的,便由虹仙子出来以画虹为记,提醒龙王差不多可以收起法术。一则是为监管人间气象,二则也是以虹宽慰世人。”他话音未落,底下一丛乌云中有利爪隐现,紧接着,无数电光集结在乌云周边,又迅速汇聚成束,一条线般笔下冲向地面,伴随惊天雷响。
迟瑞吓了一跳。
允鹤一个躬身,利箭般朝着雷云中心穿梭进去。
迟瑞本能埋首在允鹤的肩窝里,听闻噼啪的雷电之声骤响,电光闪得人眼睛生疼,只想要蜷缩躲避。
电光绕在他身上,毫无触感。
允鹤扬手截住支闪电,做了个穿刺的动作,温言笑道:“不用怕,有我在,雷电伤不得你。”
迟瑞看这电花瑰丽,尝试着伸手,想去触摸。
允鹤指尖引了一道细细的电弧,绕在他腕上,如一副手镯般。
迟瑞被这忽明忽闪的湛蓝弧光吸引住了。
眼前忽有一条金光璀璨色的硕大鱼尾扫过。
“……??”疑心自己看错了,迟瑞用力闭了闭眼,再次睁开。
遍体金鳞的龙躯盘绕云中,清晰可见。
“……!!允鹤哥哥……龙!”
允鹤点头笑道:“正是呢。”飞行速度加快,迎头赶上巨龙,打了个招呼,“小淮,今日是你负责降雪?”
密布的乌云当中,一只头颅上生有寒光粼粼的犄角,双眼宛如酒盏的巨龙正张嘴,一股一股朝着底下呼气。
他呼出的气息白茫茫一大片,在空中全部凝成雪花,纷纷扬扬洒下人间。
迟瑞头次见到落雪是这般模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巨龙看到允鹤,咧着嘴摇头晃脑,温顺得便似一只小猫:“仙君今日怎么有空上来玩?”他身形庞大,所发出来声音却不高,清亮悦耳。
允鹤笑道:“本在长安城有点事情,看到人间忽然降雪,路不好走,便带着这孩子上来看看。”
巨龙一双碧眼微眯,似乎在笑:“能得仙君青眼,必然是好孩子。”
允鹤语声中颇有几分宠溺:“那是自然。”低头看了眼迟瑞,“他叫小淮,是分管淮水一带的施雨降雪的龙王。你与他打个招呼。”
迟瑞盯着那龙王庞大的身形,但见它一个翻腾,层层乌云刹那间便激荡起千尺黑浪,心中觉得它的形象实在与“小淮”这个名字不符。
他勉强与龙王挥手,却无论如何不敢直呼它一声“小淮”。
龙王眉开眼笑,朝他颔首,忽抖动了下鼻子,打出个惊天大喷嚏,巨兽牛吼之声震耳,凡间雷声阵阵,闪电裂空。
迟瑞:“……”
小淮抽了抽鼻子:“今日这场雪,要下一整日,仙君下界要有其他要事,怕是得耽搁了。”
允鹤随口答道:“要事倒没有,只好好的,今日为何大雪?”
小淮答道:“下界人王近几年执政不严,沉迷声色犬马,宗庙祭祀一事亦是不勤,天帝有意,要给他一番预警。”
允鹤心中了然:腊八将至,李隆基却只顾得什么赏鸟大会,霓裳羽衣,不思祈天祭祀,自然惹了宗族不快。
只不过纵然天降大雪,落到钦天监的笔下,奏折大概也只会写个瑞雪兆丰年罢了。
“你今日领法旨之时,可曾经过百花司?可有听说百花司最近有派使者下界?”
小淮一个旋身,甩动龙尾,将允鹤与迟瑞推到自己的脊背上:“去啦,花神姐姐都不在呢。这个时段她们最闲了,据说是被王母抽调去御花园看顾桃林去了,可没听说过有什么使者。”
允鹤点头。
迟瑞跨坐在龙脊上,伸手摸了摸它身上金光闪闪的鳞片。
触手冰凉,有一种奇异的金属触感。
小淮回首,朝他二人笑道:“仙君要去找花神,可是记挂她们的百花鲜酿了?若有,也分我一点。”
允鹤拍了拍它的头顶:“我若喝酒,岂会少你。”
小淮忙不迭点头,又道:“仙翁在昆仑虚上,也是许久不见了。他所种的仙桃亦是我惦念着的。”
允鹤失笑:“闻弦歌知雅意,我若得空回去,定会记着的。”
小淮闻言,顿时眉开眼笑:“仙君一诺千金,诚不欺我。”
它驾着云,边努力吹着气,一双眼睛透过云层,好奇的瞧着下界,边又道:“这长安城好生奇怪,这么大雪,却仍有好些人争相出来,聚在一处,敢情不畏寒咧。”
允鹤探头往下看去,透过缭绕云层,果然见到底下许多人撑着伞,蹒跚疾行,聚到一处,似在商讨什么事,又似在祭祀跪拜。
“那个地方……好像是大理寺?”
小淮轻轻晃动龙尾:“下界的地方,我可不认识。不过我今早准备降雪之时,倒是看到一个身上带着真龙气息的人带队先走进去,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聚了这许多人。”
“真龙气息?”允鹤剑眉轻扬,“晁风?”
小淮摇头:“他身上龙气极弱,不知道是不是凡人。”
允鹤听他描述,便已料定那人是晁风。
他昨晚令阿肥送信,本是想让晁风用自己的法子暂且将那郎中扣下,如今推测,晁风应当是直接把人抓走送大理寺去了。
他昨夜才与那郎中正面交锋。
那郎中的狡诈性子,定然已所防范,大理寺若要依足规矩来查,难免吃亏。
“那人大概是我下界的一个朋友,说不准碰上什么难事了,我得下去瞧瞧了。”
小淮点头摇尾:“仙君慢走——”又与迟瑞道,“小郎君,有空常来玩。”
允鹤拉着迟瑞,直接从龙脊背上滑下来。他故意没有展开双翅,笔直坠下。
风声像平地惊雷直贯入耳,嗡嗡作响。下落越来越快,迟瑞感觉下半身和上半身已快要分离了,他紧紧的攥着允鹤的手,始终相信他不会带着他就此跳下去摔死。
允鹤拉着他的手,张开双臂,慢慢推开二人的距离,像一片羽毛漂浮在空中,侧头去辨他脸上的颜色。
看到迟瑞脸色发青,才意识到这少年还不喜欢这般高空下落的速度感,臂上用力将他拉回自己身侧,双手抓住他的腰带,背后撑出双翼。
迟瑞只觉得身形在空中一顿,速度感消失了,世界安静下来,风声也停了。
地上的画面清晰起来,房子由蚂蚁大小,渐而变成巴掌大,梳妆盒大……
“你不喜欢飞?”耳边允鹤的声音清晰响起。
迟瑞回头看他:“速度……太快了……有点害怕……”
允鹤飞行速度更加平缓了些:“其实,万丈红尘,有趣的事情甚多,经常出来走走,也不比平康坊差。”
迟瑞:“……”忽然明白过来:允鹤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劝他。
他仍是在意了他夜宿平康坊之事。
其实,情感的交往过程往往是奇特的,凡人也好,神仙也罢,都在寻找能与之一起对抗世间孤独的同类。允鹤是修仙者,即便勘破了这万丈红尘的芸芸众生,却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同自己一般,不要纵情声色,流连烟花之地。
迟瑞回眸,认真对上允鹤的一双眼:“我……不会再去了……”心底忽然升腾起一抹欢喜。耐心的规劝与关怀,是唯有至亲的人之间才会有的。
允鹤目的达到,眉头舒展开来,看准方向,笔直掠入国师府,速度却并不太快。
待得快要接近房顶之时,他双翼齐收,急提一口真气,抱着迟瑞翩然落入园中。
今日雪大,园中鸟儿各自栖息,看到允鹤归来,啾啾齐鸣。
阿肥的安乐窝选址十分巧妙,上下枝杈形成天然的保护伞,愣是没落到一片雪。
它今日早早回来给琉璃报了信,此刻正窝在安乐窝里头和小玉一同赏雪,看到允鹤从天而降,微微抬眼:“仙君回来了。”
小玉叽咕两声,想从窝里站起来。
阿肥拍拍它的脊背:“不用紧张,仙君随和得很。”
果然,允鹤看它待在窝里,也没说什么,只笑了笑:“今日怎么有心情看雪了?”
阿肥摇头晃脑,煞有介事说道:“人间落雪,乃祥瑞之兆。时闻世间人常道,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绝。故而值得一观。”
迟瑞愣住,他头次听闻阿肥口中不谈吃的,讲话还如此文雅。
轻声问道:“绯羽……是……生病了吗?”
阿肥:“……”
允鹤忍笑,难得没有戳破它装模作样,一牵迟瑞的衣袖:“走吧,不管它。你还未用早膳,让厨房给你做。”
琉璃拌好了鸟食,正往园中喂鸟,身后跟着经她教育了一路,自知闯了大祸的青儿。
看到允鹤走来,二人均有些发怔:“国师什么时候回来的?怎的不听门口小厮来报?”
允鹤淡笑:“许是走得急了,他们不曾留意。”又道,“我今日要去趟大理寺。小瑞还未用早饭,你们若得空,去厨房吩咐一声,今日膳食以温和养胃的菜式为主。”
青儿现下已完全明白平康坊是个什么样的所在了,满心忐忑的看着允鹤,听他言语间并无责难的意思,才松一口气:“我去传话——”
允鹤点头,又冲她嘱咐一句:“文璟少爷的药茶,仍是要每日定时给他喝。”
青儿遥遥应了声“好”,飞也似地跑开。
琉璃又回道:“今日一大早,有位姑娘来咱们府上送花。我看她所送的花均有些残败,怕是不宜观赏了。便命丫头先收着,想着等天放晴了再拿来风干泡茶,国师以为如何?”
允鹤笑道:“小事,你拿主意便是了。”
琉璃听说,便无话了。
允鹤又叮嘱迟瑞几句,今日雪大,让他安心留在府上,不论发生何事,都待他归来再说,方才出门直奔大理寺。
迟瑞今早所见所闻,已颠覆平生认知,站在白茫茫的院子里头与绯羽大眼瞪小眼发了会呆,终于回过神来,与琉璃一同蹲在雪地里喂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