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华梦 第24章 第 24 章

武馆内出了人命案，大理寺介入调查期间，所有武子不得随意进出。这样一来，春草堂的生意倒是冷清了许多。

然而长安城这几日却是沸腾的。

因为朝廷正式放榜，开始轰轰烈烈招选国师。不论出身与户籍，凡有异能者，德才兼备者，均可报名参选。

这个消息刚放出来，整个承天门大街上就挤满了人。这些人身上都带着稀奇古怪的东西，或是刀枪剑戟一类兵刃，或是几幅卷轴，几本古籍，更有甚者扛了一筐萝卜，背了个铁笼装着只云雀的。

国师一职，位高权重，偏又毫无限制。自然无论胡人还是汉人，贩夫走卒还是官宦子弟都争相前来碰个运气。

过了巳时，承天门被拉开，羽林卫把桌子端端正正地摆在承天门一侧，竖起了报名点的牌子与告示。

又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身着红袍的司封郎中由禁卫军守护着，慢吞吞移步到桌前，大模大样宣读了圣旨，宣告报名开始，又补充训示：“今，皇恩浩荡，特向民间甄选能人，举荐国师一职。尔等需感恩戴德，牢记圣心。若他日侥幸，在朝为官，更应时刻铭记圣意，同沐圣泽。”说完，便匆匆入了宫门，余下身后的两个小吏弯腰恭送，各自拿了纸笔，坐到桌子面前。

大街上看热闹的、有心报名的、碰运气的百姓一拥而上。

马上有羽林卫上前，架着刀拦截众人：“站住！”

两名小吏各自试了试手中的笔墨，胡乱画了几条线，高声道：“这里排队报名，右边拿号，左边登记，要安静，莫喧闹！一个一个来！”

汹涌人群登时自觉排成一条长龙。

“一号——”

一个卷着裤腿，背着油壶的人走上来：“见过大人。”

“有何异能？”

“小人会喷火。”那人说完，举着油壶喝了一口，呼的一声喷出串火苗，险些把面前吏官的眉毛给烧了。

“你你你——咳咳，江湖伎俩，不足为奇，下一位——”

第二位上来的是个罗人，张开臂膀上前拥抱：“纳玛斯戴，我的大唐朋友。”

“哎，你你你，离我远一点……”

“有什么异能赶紧展示。”

“异能？噢，我的异能，蛇跳舞。”说毕拿起根竹笛吹起来，陶罐里，一条花斑大蟒随着乐声扭来扭去。

吏官：“……下一位，简直难登大雅！”

羽林卫：“走了走了，下一位——”

罗人：“？？？大牙？什么大牙，我的蛇有大牙……噢，我的大唐朋友，你这样太粗鲁了——”

吏官：“下一位——有什么异能？”

“我会算命，批八字。大人，看你眉心发黑，短期之内必有灾难，要不要贫道给你破个劫？”

吏官道：“下一位——”

算命的摇着头走了。

一个时辰后。

吏官麻木问道：“有何异能？”

那人面前摆下一筐萝卜，笑嘻嘻道：“大人，小的有一手绝活，能把萝卜雕成各种大印，不是小的夸口，什么名人字画小的刻多了，只要有样板，就连皇帝玉玺，小的都能仿个一模一样。”

吏官猛拍桌子：“什么！反了你了！下一位——不不不，把他按住，锁起来，下一位——”

承天门街心酒楼上，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拈着夜光杯，里面盛的是杯如血般暗红的葡萄酒倚栏而观。

他身着件及地的品红长袍，上面用各色丝线极为细致的绣着九百余朵花色，凑成一副百花争艳图，每一朵花上又用金丝层层渲染，澹荡虬缦，熠熠生辉。腰间一条三指宽的蟒带，镶着数十个鎏金打造的饕餮衔珠扣，所选俱是极品南珠，宝光璀璨。腰带下边系着长长的流苏，再扣上一块翠**滴的双龙佩。当真是朱紫藻绣，华丽之极。

他的手与脸均保养极好，鬓发干净整齐，有若刀裁。唇边胡子更是仔细修剪过了，一根不乱。

“此番招募国师，倒也热闹。若能真替圣上招到几个能人异士，多花销些银两，也是值了。”他说完，下意识侧头去看身旁随侍的小厮，才想起此番并未叫随从跟来。

雅间门口，有人轻敲两下。

中年人皱眉。

一个白衣少年已径直推门进来了。

“打扰。”他略略拱手，唇边笑意直如春日里草叶上一滴晨露，十分灵动。

中年人剑眉一挑：“你是何人？”却没有十分恼怒。

眼前这少年面容俊美，笑容喜人，目中神光流转，不惹人厌。

“少侠贸然闯了雅间，找我有事？”

允鹤背着手，一眼扫尽了雅间里的格局，笑道：“有事。”他伸出手，宛如玉雕的手里托着一片金叶子。

中年人看到金叶子，倒是笑了。估摸他是有事情想求他，他不接金叶子，只是慢慢放下酒杯：“说吧，何事。”

允鹤适才近距离观那人的周身打扮，便已知道这片金叶子的礼薄了，随手把金叶子放在桌上：“这点东西原是入不得眼的，不过我所求之事也不难，就想碰个运气。”

他看了眼长街尽头的报名点，“听说那边在招人，我想去，却懒得排队，想找你走个后门。”

允鹤早就收到消息，今天开放报名点招募国师，看到从街头排到街尾的队伍，实在没有了排队的兴致。

中年人笑起来：“你知道我是谁？”

允鹤眨眼笑道：“不知。”

中年人饶有兴致的摸着手上的玉扳指：“那你是如何晓得找我来开后门。”此次出行，他十分低调，就连随从都没带。他忽然十分好奇，这少年究竟是如何发现他的？

允鹤说道：“但我知道你比他们都要位高权重。”

中年人摆了个聆听的姿势：“哦？”

允鹤笑道：“这街心酒楼，价格不俗，每日客流量不少，但你来了之后，掌柜便不再往里招客人了。而你包下这临街的雅间之后，就一直关注着长街上报名的动静。街上维持秩序的禁卫军往来经过这里，都不忘与你点头行礼，加上你这身外袍用的乃是贡缎，寻常小吏根本穿不起。所以我便上来，钻个空子。”

中年人笑起来：“你既知我身份不俗，区区一片金叶子，又岂能打动我？”

允鹤笑道：“只因我所求之事非常简单，不值什么。倘若许的银子多了，反倒显得你身份不够高了。”

中年人眼里笑意更深：“你倒有趣。不过你难道没想过多许我些银子，我可以让你免去报名的程序，直接进入皇宫进行第二轮考核。”

允鹤摇头：“没想过。”他自顾自拉开张凳子，坐下去，单手托着腮，“我就想插个队，成不成？”

中年人目光灼灼看着他，终是笑开了，拿笔写了条去：“你去罢，祝你好运。”

允鹤随手接了条子：“谢了。”一个纵身，自酒楼窗台跃下。

中年人拿起他留下的金叶子：“有趣。”

允鹤挤到队伍最前面去。

身后的人纷纷叫嚷：“哎哎，干什么的？！”

“排队排队——”

“岂有此理，大家都排了那么久，凭什么你插进去？”

允鹤朝羽林卫出示了手里的条子，晃了晃。

羽林卫放行了，收起刀让他过去。

人群炸了锅：“凭什么他能过去？”

“就是，凭什么他就能插队？！”

羽林卫怒喝几声，齐刷刷亮了兵刃。

队伍又静了下来，各自仇恨地看着允鹤。

允鹤回头，笑着对众人拱了拱手：“抱歉。”走到吏官面前，“我来报个名。”

其中一个吏官看了条子，眯眼，抬头看允鹤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另一个吏官仍低着头，写写画画，问道：“有何异能？”

允鹤想了想，对于凡人而言，他身上的异能多了去了，然而要找一个说出来不那么吓人，又刚好能唬得住人的，倒是有些难度。索性问道：“当国师要什么异能？”

那低头的吏官不耐烦了：“你有什么异能就展示什么，别浪费时间！”

另一人在底下踢了他一脚，还未来得及使眼色。

那吏官不悦：“你踢我作甚？！你赶紧的——”

另一吏官忙道：“小兄弟，你会什么就展示什么，别着急。”

允鹤眨眨眼：“可是我会的很多，不如你们出个题目。”

负责记录的吏官没好气道：“那就点石成金，你会不会！”

允鹤点头：“会倒是会，只是那不过是障眼法，撑不过几个时辰的。”他说着，随手在吏官的笔上一抓。

笔马上攀沿上闪亮的金色，变成一支金笔。

吏官眼睛亮了：“你？！”抓起金笔在嘴里咬了口，“真……真的？”

允鹤笑着解释道：“只能暂时改变它的内部结构，撑不过三个时辰。”

吏官“哎”的一声，抓着金笔往袖袍里一收：“那什么……我去趟茅房。”

允鹤忙叫住他：“那我报名算是是成功了吗？通没通过？”

“过过过——”

另一个吏官递给他一个写了“过”字的木牌，低声道：“小兄弟，你那异能，再展示一遍罢？”

允鹤伸手，把桌上一方砚台变成金子。

吏官长袖一挡，收了砚台，朝旁边执勤的守卫道：“本官忽然身体不适，想去喝点水，你替我一会。”又匆匆对允鹤道，“恭喜你，通过初试了，过几天会张榜通知复试时间。”

允鹤拱手：“谢了。”从另一侧走出长街，经过报名队伍时，他悄悄扬手，飞出袖箭，叮的一声打断了那关着云雀的笼子上的链锁。

笼门倏然弹开了。

允鹤低声对云雀道：“快跑——”

云雀反应过来，飞出铁笼，扑打着翅膀，穿梭入云。

养雀人气急大骂，想追出去。哪里追得上，待得赶回来，原先排着的位置却又被人占了。

允鹤心情大好，在街边货郎那买了个九连环，一路走回春草堂。

春草堂内，晁风已经在店里等候多时。他的药茶是允鹤吩咐过特调的，里头不放甘草也不放蜂蜜，原汁原味的苦。

允鹤对晁风的到来并不意外：“晁将军，这么巧。一起用午膳？”

晁风面沉如水：“大理寺提交了关于赵远山一案的折子，圣谕要求三司六部通力合作，严查此事。”

允鹤挑眉：“所以？那不是很好，你可以直接进武馆查案子了。”

晁风道：“打草惊蛇，明查不如暗访。”

允鹤打了个响指，让贵明送来碗秋菊枸杞茶，坐下来：“你打算暗访？”

晁风拿起茶碗，一饮而尽：“正是。”

“那是我的茶。”允鹤重新叫了一碗，“以晁大将军的脸和在京城的辨识度，怕是很难暗访吧？你今天到这里来，莫不是想叫我去武馆暗访？”

晁风点头：“正是！”又补充道，“我找唐星羽借了腰牌，你可以直接进去。我在外面接应你。”

允鹤半枕着自己的手臂，手指抠着茶碗上凸起的雕花：“那我要是真发现里头有妖呢？”

“留个记号，不动声色。”

“所以，你是要我先去探个底，打算一网打尽。”

“总而言之，不能让它们活着进入科举考场。”

允鹤点头，伸手：“可以。”

晁风眸子微眯：“什么？”

“给我点法宝呀。”允鹤理所当然，拉开袖子，露出上面黑色尚未愈合的伤口，“我是伤患，要我深入虎穴，不得给我点什么东西傍身。”

晁风：“……”

允鹤一笑，眨眼：“逗你玩的。我什么时候去？”

“今日午后。”

“这么急？”允鹤眉角一扬，“好吧。知道了。”

武馆门口守卫森严，进出均需登记并出示腰牌，且外出又有严格时限，不得超过一个时辰。

再过七日就是会试之期，全国各地武举云集此地，足有上千人众，考期临近，里头却莫名出了命案，大理寺封锁了现场，已前后进驻三日有余，均摸不到什么蛛丝马迹。

考生被软禁在里头，渐而躁动，有了情绪，与门前守卫冲突不断。

允鹤拿了唐星羽的腰牌，正要进门。守卫对了登记时间：“不对，此处并未有你登记外出的时间。”

允鹤装作一脸茫然的模样：“我不知道啊，我是依足规矩出来的。”

“身上可带了可疑之物？”守卫麻利搜过他身，倒搜不出什么东西来，正打算放行，旁边一守卫走过来，仔细看了他的腰牌。

“你叫唐星羽？”

“不对，我见过那个唐星羽，不长你这样！”

允鹤暗里扶额：晁风这招一点都不灵光。装作没听到的继续往里走。

“等等，站住——”

“这人有可疑！”

“站住！不站住放箭了！”

允鹤无可奈何站定了，手指悄悄摸到腰际的锦囊，拈住一点点无忧花粉。

“转过身来！”

允鹤依言转身：“大人，我就是唐星羽。”扬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

淡色的粉末薄雾般散过去。

守卫连打两个喷嚏：“阿嚏，阿嚏——”

“刚什么情况？”转头，四周已空无一人。

允鹤一溜烟穿过侧廊，他头次使用这种花粉，不知效果如何，不时回望门前守卫，看他们没有要追过来的意思，心里方才定了。

这武馆建得很大，里头开辟了好几处练武的场子，罗列了各式各样的兵器。

还有练习骑射的马场。

正厅过去了，便有两个偏殿，供一众武子闲暇时候饮茶歇息之用。

允鹤一路走过去，看到偏殿里头黑压压聚满了人。

这些人三五成群，各自闲聊。其中不乏骂大理寺行事拖拉的声音。

允鹤站在门口观察了会，发现这些人多以地域口音而群分。其中数量最庞大的一群，当属右边偏厅角落里头的，足有三四十人。

这些人眉心缭绕着黑气，偶尔抬眼过来，看允鹤一眼。

允鹤转过脸，准备去看另一边练武场上的武者。

这时，一名壮汉走来，正好撞在他身上。

允鹤一个趔趄，倒退一步，正惊叹这人力气之大，抬头，却见那人眼睛朝上一翻，立马拉成冷血动物的竖瞳，浑身黑气一闪而过。

“你他娘的敢撞老子？！”

允鹤皱了皱眉，他忽然觉得，这妖不仅方向感不好，脑子也不太好使，脾气还特别差：“明明是你撞了我。”

“找死——”那壮汉伸手在允鹤胸前一探，抓住他的衣襟，扬手扔向练武场。

与此同时，他人也疾步冲过去，顺手抽出兵器架上一杆长枪，不等允鹤身形落地，抡起便往下砸去。

允鹤长袖一扬，鼓起风帆，往侧一掌借力，荡出三丈，凌空一个翻身落地。

底下蓦地一震。

却是那壮汉手中的枪砸到地上，把青砖都砸碎了两块。

这妖不仅脾气不好，力气还很大。允鹤在心中飞快下了个结论：不懂掩饰身份，暴虐，只会用蛮力，低等妖物。

壮汉一击落空，长枪马上横扫过来。

允鹤凌空一跃，侧身闪过，右手持袖箭，身在空中，朝那柄长枪锋刃一搭。

壮汉瞳孔猛然收缩，变成一条细缝，正要变招。

允鹤却陡然发力，以不到七寸的袖箭来了招四两拨千斤，锁住枪刃一个旋身！他拧着长枪飞速旋转。

壮汉虎口一震，崩裂开来，却没有血，只见得里头粉色的皮肉，依稀有什么东西挪动着。

长枪急旋，脱手而出，斜插在地上。

允鹤翩然落地，在看到他伤口瞬间，灵机一动，故意揭开左手袖口，让自己腕上被寄生的伤口气息渗透出来。举着左手：“朋友，息战。”

壮汉双手扶着膝盖，在地上不住喘气。他微侧着头，感应到允鹤身上气息之后，却不再出手，只是点了点头：“朋友……”

它们的眼睛不大好使，主要靠气味感知对方。允鹤飞快在心里，又记下一处特点，不动声色，在那壮汉身上留了个记号。

练武场上，时有武子切磋武艺。习武之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人比比皆是，故而两人一番争斗，并未引起太多人瞩目。

允鹤继续一路走走停停，各处做下记号，日落之前，翻墙出了武馆。

落地之时，他忽觉得自己傻了：早知道翻墙进来便是，何必费这一番周折。

在墙外接应的晁风等了半日，方见他出来，迎过去：“怎么不走正门？”

允鹤“嗐”的一声，抱怨：“唐星羽的腰牌不管用，害我差点露馅了，还不如翻墙。”

晁风皱眉：“不可能啊……”

允鹤摆手：“守卫见过他，非说我俩样子长得不像。”

晁风奇道：“那你是如何进去的？”

允鹤拍了拍腰间的锦囊，得意道：“用你上次给我的花粉啊。你别说，真挺好用。”

晁风沉默片刻：“里头情况如何？”

允鹤轻描淡写：“有妖。”拍了拍自己的手腕，“就这种，被虫子寄生的。”长叹口气，“可惜了这些练武的举子，原本想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没想到却给别人先当了货了。”

晁风锁紧了眉：“里头，妖有多少？”

允鹤想了想：“粗略估计数十人吧？五六十至少。”

晁风深吸口气：“不少。你可有一一留过记号？”

允鹤点头：“发现有异常的，都在他们身上留了一点神光。”

晁风单手握拳，用力一挥：“好，今晚便来给他们收尸！”

允鹤诧异抬眼：“今晚？怕是太仓促了，这些虫子，虽无多大能耐，聚合在一起，要对付起来却仍是麻烦的。”

晁风面沉如水：“我自有办法，今晚你只管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