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华梦 第21章 第 21 章

晁风抬眼辨了辨时辰，此时已接近卯时，照理长安宵禁即将结束，天色应当开始启蒙。

然而天上却开始下起了细雨。远处江树离离，阴云垂布，衬得光景甚是凄凉。

晁风仰头，迷蒙烟雨覆在他脸上。他胡乱抹了把脸，驱走些夙夜的疲惫。

“萧允鹤……”

允鹤侧头，含笑看他：“怎么？”他似乎无时无刻，都保持着这一张纯净的笑脸。

晁风静了片刻：“无忧花一事，目前只你一人知道，还请保密。”他这话刚出口，就想起迟瑞也知道这事，眉角不经意的抽搐起来。

所幸，允鹤并未发觉，点头道：“当然。此事一经传出，岂不是天下大乱。”

晁风“嗯”一声：“回去吧。等天一亮，我去找唐星羽，陪你去大理寺翻案。”

允鹤奇道：“怎么翻？难道你要说赵远山是被妖虫吸食鲜血至神志错乱自杀？”

晁风沉声道：“不用。只需证明他喉间伤口乃致命伤，在匕首刺入眉心之前人已死了，杀人罪名就不能成立。”

允鹤觉得儿戏：“如此含糊不清，也能结案？”

“翻案不是破案，被告只需做出无罪辩护足矣。至于如何破案，是大理寺自己的职责。”

允鹤笑起来：“如此甩锅，我忽然在你身上，闻到了一丝奸臣的味道。”

晁风：“……”

天已破晓，雨也渐渐收了。

雨后桂花落了一地，花枝上仍挂着清新的晨露。地上草色得到雨露侵染，有了一层薄雾。

允鹤经过茴香楼，看里头晨炊已起，向晁风说道：“你先走着，我一会赶上。”

路上小贩开始张罗，见到晁风，纷纷过来打招呼：“晁将军，早——”

“将军怎的今日这么早出来？”

晁风一一点头回应。不多时，允鹤追上来，手里多了大个食盒。

他似乎心情颇好，哼了个晁风先前不曾听闻过的曲子，晃荡上来：“我忽然觉得，你留恋凡世也是有道理的。这世间美味佳肴遍地都是，蒸的煮的油炸的，我之前在山上，便不绝不会有这么多花样。”

辰时已过一刻，天色大亮起来。

迟瑞被胃里的疼痛磨醒了。昨晚折腾一夜，又不曾用过晚膳，他皮外伤痕虽已被允鹤治愈，身体却仍是虚乏。

他调整了下睡姿，不惯这样趴着睡，肩头僵硬得发麻。

阿肥在他一动过后，便即醒来。长长打了个哈欠，大声嚷嚷：“饿死了，怎的还未有吃的？”

晁风一夜未归，换班的龙武卫听到声音，进来给迟瑞盛了大碗鱼片粥。

迟瑞头一次被着这身官服的人善待，虽已饿得腹中有如火烧，但却始终不敢去动那碗粥。

阿肥才不管这些，唏哩呼噜就把粥喝了大半，又挑出鱼片，撕扯着全部吃光，才煞有介事评论道：“粥不够滑，鱼片太老，一点都不好吃。”

迟瑞：“……”

门外传来人爽朗的笑声。

随着门开，那人脸上的清新笑意与新晨的阳光一起涌进来。

“允鹤，你回来啦！”阿肥卖力摇着屁股上三根羽毛，扑打着翅膀迎过去讨好。

允鹤把它放到自己肩头上，笑着与迟瑞打了个招呼：“起床了？”手中食盒往床头柜子上一放，“可曾睡好了？”

迟瑞点点头，单手撑住床板，想要坐起来。

允鹤看他眼皮底下小片乌青，料定他夜间难眠，也不点破，取来几个靠枕，让他右肩靠在靠枕上侧坐。

迟瑞趴了一夜，压得实在胸闷，此刻坐起来，顿觉松了口气。

腹中不合时宜的几声怪响。

允鹤笑道：“饿了？正好我带了吃的回来。”

迟瑞涨红脸不作声。

晁风看到桌上的粥碗，便知龙武卫早膳时间已过。

龙武卫虽是皇城禁卫军，但始终保持行军纪律，军中每日定时提供膳食，伙食虽不精致，但分量是足够的。

允鹤挪了一张案桌到床前，打开食盒，第一层统共放了七八样点心。允鹤将点心尽数摆出来，又揭开第二层，里头是一份莲子百合红枣粥，再取第三层，是一份鲜蔬宰相粉。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都随便买了点。”他知道深谙迟瑞脾性，他被长期打压惯了，若要他自行选择，定是无果的。

允鹤捧了粥碗，试了试温度：“还温着，先喝点粥吧。”

粥是小火炖出来的，软糯甜香。

迟瑞抿了口粥，小心咽下去。温热可口的粥，安抚了空了一个晚上的胃，腹中那种火烧的滋味开始平复，他忍不住轻出口气

允鹤挑了颗红枣送过去：“味道可还行？我知道你不爱吃糖，所幸这粥不是太甜。饿了这许久，吃点甜食对身体好。”

迟瑞点头。

阿肥看着满桌子点心，奈何刚刚贪嘴喝了大碗鱼片粥，肚子实在饱胀厉害，叼了个玉露团子，闻到上面的甜香味道，就打了个饱嗝。

晁风扫了眼桌上的点心 ：“你刚刚让我先走，便是去茴香楼买这些吃食？”

允鹤理所当然：“用早膳，不是应当吗？”笑道，“晁将军也未用早膳，我正好买多了，一起？”

晁风不答，凉凉说道：“茴香楼的如意三宝粥，一碗便要二两银子，若无相熟之人，排队也要一个时辰。”

允鹤得意：“我正是认识这里头的厨工，插了个队。”

迟瑞有些慌神，低头看着粥碗：“这粥……很贵？”他左肩完全不能动，只能将粥碗放在床沿上去舀。

允鹤看他动作颇多不便，替他舀了勺粥送到嘴边：“不贵。你得多吃。”

晁风“哼”一声：“此处点心加起来，足有二十两银子。普通龙武卫一月俸不过八两银子，大唐边塞浴血奋战的将士，每月月俸不过二两，你早膳均是如此奢侈？”

迟瑞一怔，犹豫着放下粥勺。

允鹤正挑了个金团，咬了一口，听他这么说，笑道：“那你们龙武卫待遇很好呀，足比边塞将士多了四倍的俸禄。”回头对迟瑞说道，“你吃你的。”

摆了个最悠闲的姿势：“其实我一直好奇朝廷发俸的方式，明明是越辛苦离危险越近的活，俸禄反而越少，这是为什么？”

晁风：“……”

允鹤好奇，又问：“你这个大将军，能挣多少银子？”

晁风道：“一百二十两。”

允鹤眼前叮的一亮：“你比他们多那么多？”

晁风面无表情：“我说的是年俸。”

“是吗？”允鹤筷子在众多点心上挑挑捡捡，“可我怎么听人说，三年清府尹，十万雪花银。莫非他们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

晁风冷哼一声：“那些都是民之脂血。”

阿肥记得第一次去暖春阁时，允鹤说过那些点心都是“民之脂血”，他不解其意，却记住了那个词，骤然听闻，忍不住插口：“民之脂血很好吃啊，你干嘛不吃？”

晁风：“你！！”

允鹤夹了只虾球堵了阿肥的嘴：“玩去。”又挑了个水晶糯米裹了桂花、枣泥的黄金饺递给晁风，“晁将军，不用早膳不利于心血运行，对身体不好，吃点吧。”

晁风心里很想拒绝，终归是饿了，便不再推脱，拿了双筷子坐下来。

他早年以戎武出身，一直保持军中习性，用膳绝不言语，且速度极快，直如风卷残云。

允鹤边给迟瑞舀粥，边给他推荐各色点心，一回头便见桌上一大海碗的宰相粉已经见底，点心也去了一半，失笑道：“好吃吧？”

晁风继续填点心：“嗯。”

允鹤回头，半是打趣，半是劝迟瑞：“晁将军如此饭量，你若不多吃，一会该清盘了。”

迟瑞吃完碗里的粥，犹豫着轻道：“我……吃饱了……”

允鹤正小心的剥开一个糍粑上包裹的叶子，听到他这么说，笑道：“你可千万别被晁将军刚才那番俸禄的言论吓着。他逗你玩呢。”给他递了块松子盐酥，“你之前在码头做活，一个月月钱才多少？在码头搬货又是土又是灰，还得挨鞭子，难道不比巡夜辛苦？晁将军吃好喝好，才有闲工夫心怀天下，你可不比他，你只要吃好就行。”

迟瑞拿着块椒盐酥不敢说话。

阿肥只能看不能吃，肚里正憋屈，悻悻道：“就是，哪有站在下面的人去同情站在上面的。”

晁风忍无可忍：“朝廷上下各部门，各司其职，是按官阶不同职责不同所在位置发挥的作用不同发放俸禄的！”

允鹤侧头，一脸懒散的托腮：“按你这么说，朝廷是按照能力和贡献发俸了？”笑容突地一锐，“那杨国忠的贡献又是什么？给李隆基送了两好妹妹？还是肃清朋党余孽，大兴文字狱？”

晁风怒而拍桌：“你！”他有些气结，“你怎可直呼当今天子姓名？！”

允鹤哂笑一声：“有何不可，天子最了不起，就是个被封印龙力，下凡历劫龙子，还有可能连龙子都不是，只是身上带了龙血。纵受紫微星庇护，在人界也不过凡人一个，同样有被蒙蔽的时候。”

迟瑞终于听出了允鹤语言中的维护之意，感激的看了他一眼。

晁风静默片刻，摇头低声道：“杨相国……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一时，唐星羽接到晁风的传话，匆匆赶到。

二人便止了话题。

唐星羽先与晁风行礼，又跟允鹤打了个招呼：“萧老板。迟公子……”

迟瑞想起他昨夜行径，对他仍是畏惧，默不作声偏过头。

唐星羽有些不自在，扫了眼桌上的膳食，没话找话：“用早膳呢，巧得很，我刚刚也在茴香楼用的早饭，要知道几位都喜欢，下回我们就可一起……”

允鹤笑了笑，打断：“唐公子，今日叫你来，是想请你帮小瑞一个忙。这件事，想来晁将军已经派人跟你说了。”

唐星羽忙点头：“当然，理应如此。昨夜之事原是我疏忽大意。”他拱手向迟瑞抱拳，“今日前来，除了与晁将军去大理寺翻案，也想与迟公子赔个不是，昨夜是我太过鲁莽，倒让公子受了不少委屈，还请公子海涵。”他说完，深深一揖。

迟瑞一怔，没料着他是来登门道歉的：“我……”

唐星羽不等他说完，将带来的大份礼盒双手呈上：“我知道言语上的道歉，诚意不足，特地选了些药材带过来，聊表心意。”

迟瑞愣住，摆手：“……不……你不用……”

允鹤看他所送来的药材，均是灵芝鹿茸一类，对普通人来说，却已是上好的。轻笑一记：“唐公子有心了，小瑞的意思是，你不用拿东西过来，春草堂自有好药，至于你的道歉，他听到了。”

迟瑞望向他：“允鹤哥哥……我不……”

自唐星羽进门以来，允鹤的手就一直轻搭在迟瑞肩头上，听得他说话，一笑制止了，转向唐星羽道：“唐公子的药香囊可还带着？”

唐星羽忙道：“带着呢，多亏萧掌柜的香囊……”

允鹤点头：“药香若是淡了，便来春草堂找我换。至于武馆，会试之前，若是方便，最好搬出来住。”

唐星羽道：“正是要搬出来住的，如今武馆太过异常。所以，我今日一大早就在春草堂对面的寻梅馆订了客房。”

晁风算了下时辰，将桌上最后一口点心吃完：“按律例，提审犯人问话不得超过十二个时辰。既然人齐了，我们这便出发去大理寺。”

唐星羽应道：“好好好，我在门口雇了软轿，送迟公子过去。”

迟瑞听说“大理寺”三字，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允鹤笑道：“你们先去，我嘱咐小瑞几句，一会便一起出去。”

他把案几挪开，拿了件外袍给迟瑞披上。

外袍是从晁风那借来的。

晁风体格足比迟瑞大了两轮，迟瑞披上他的衣服，便如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娃娃，看着颇为滑稽。

允鹤边埋头与他系宫绦，边道：“唐公子诚心与你道歉，他有错在先，你安然接受便已是给足他面子，不必太过谦卑。若觉得他诚意还不够，你便拒绝他，也没什么。”

迟瑞轻声道：“其实……我不……”

允鹤笑容清浅：“你想说，你不生气。”

迟瑞点头。

允鹤认真道：“然则我若是你，我便会生气。凭什么别人犯了错，波及到我身上，我却不能生气？又不是指望着修仙。再说，佛门也作狮子吼，就连神仙都免不得发火。”伸手替他理了理两鬓的乱发，“你有生气的权利，有为自己鸣不平的权利，有反抗的权利，也有接受别人道歉的权利，明白吗？”

迟瑞目不转睛看着他，胸口渐渐暖了起来，许久，他重重“嗯”了一声。

允鹤向他伸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