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天高,长安秋日晴空万里,碧蓝如洗。
此时大唐喧闹繁华,街上人多热闹。坊间传来桂花香气,五陵少年银鞍白马,持剑出游,意气风发。酒肆胡姬当垆巧笑,龙膏酒飘香十里不绝。各色美食,琳琅满目的玉器古玩与露天的摆卖的小吃担子共荣共生,呈现出一片市井特有的融洽之景。
允鹤背着阿肥进了城,在家临水的老店铺里买了方绢帕,蹲在水边打湿了。
阿肥闷了半日,好奇的跳出来:“你买这东西作甚?”
允鹤擦了把脸,把绢帕卷成条,作势要往它嘴里塞:“买来堵你的嘴!你乱说话,差点闯祸了!”
阿肥吓了一跳,后退两步,伸长脖子仔细观察着允鹤的举动。见他脸上并无愠怒之色,胆子又大了起来:“仙尊训诫修行者不可妄言,你进城收妖,偏说是走亲访友,待会叫人认真问起,又要答不上来。”
允鹤直起腰杆,走了几步。
阿肥脚步蹒跚跟紧:“你别走那么快,仔细我跟不上来!”
允鹤又走了一段,被一家充满异域风情的酒肆吸引住了,停在原地。
阿肥一路迈着短腿小跑,没提防允鹤会忽然停步,一头撞在他腿上,骨碌碌滚了两个圈,晕头转向的爬起来。
允鹤接过招酒的胡姬手上的三勒浆,尝了口:“我于长安确有故友,并未妄言。”
阿肥兀自不信,唧唧哼哼:“你不过早我十天下山历练,那么短的时间,怎会交得了朋友?”爬过去,扒住他的腿,“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仙尊说……”
允鹤将剩余的半碗三勒浆递还给那胡姬:“没有喝酒,就尝一下。”又道,“人界的时间与山上不一样,山上一日,人界便是一年了。”
阿肥两个翅膀扒紧了允鹤的裤子,像猴一样左摇右摆的爬回他的兜帽里,自他过肩的黑发中钻出个头来:“你不是要查长安城的妖怪吗,瞎逛什么?”
允鹤侧头问它:“你觉得长安城真的有妖吗?”
阿肥四处张望,市集人声鼎沸:“看着倒不像。”
允鹤点头:“我也觉得不像。不过既然师父说了有,那便应该是有了。所谓大隐隐于市,人是如此,妖也不例外,懂么?”
阿肥明明听不懂允鹤的话,却又不愿显得孤陋寡闻,勉强“嗯”了声:“那就随便走走看吧。”
一路走走停停,阿肥一开始还摆出一副人间烟火俗不可耐的臭脸,很快却被市集的热闹繁华吸引住了,不住央求允鹤走慢点。
看到有人排队买栗子糕,阿肥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一大盘糕上的红枣:“允鹤,你饿了吧?”
“不饿。”
“那边卖的,是吃的吧?”
“是吃的。”
“买块糕吧?”
“不饿。”
“……”阿肥生气的鼓起肚子,把兜帽撑得像个皮球。
允鹤递了两个铜板,排队买了块糕,蹲在路边撕成小块喂阿肥:“吃吧吃吧,这会倒不嫌屈尊纡贵跟在凡人屁股后面吃五谷杂粮了。”
阿肥只挑有红枣的糕吃了,便不再张嘴。
允鹤把剩下的糕用绢帕包起来,收在怀里,继续闲逛。
看到有人玩杂耍,含一口酒,再冲着火把猛地一喷,呼的蹿出道火龙。阿肥嗤之以鼻:“这有什么好玩的,我张口就能喷火。等我渡劫成功,能把整个长安城也烧了。”
看到几个卷发胡人面前摆了个陶罐,坐在毯子上吹笛子,阿肥道:“仙尊也喜欢吹笛子,吹得比他们好听多了。”
忽见陶罐中蹿出条花斑大蟒,随着笛声扭动身躯起舞。
阿肥看得不寒而栗:“快走快走,这有什么好玩的!”
允鹤知道他怕蛇,哈哈大笑走开了。
转入一条小巷,撞见几个顽童拿着炭条在墙上乱画。一个小童指着墙上的涂鸦道:“这是神龙,这是仙鹤,这是老虎。”最后指着一只尾巴上画了三根毛的胖鸟,“这是朱雀。”
阿肥看得直翻白眼,冷声笑道:“凡人,幼稚!仙尊五岁时的画作可比这好多了!”
身后,一个妇人拿着鸡毛掸子,气震山河的吼道:“谁让你们溜出来画我家墙了!小崽子,打不死你们——”
顽童一哄而散。
那妇人嗓门虽大,腿脚却不快,追了半天也没追着人,累得气喘吁吁,扶墙骂道:“小兔崽子,坏透了的小蹄子!成天乱跑,仔细夜里叫拐子拐了去!”
言者无心。
允鹤心头一动,走过去:“姑娘,这里夜间闹拐子?”
妇人低着头,没留意问话的人是谁,边喘着气边挥手骂道:“哪来的不长眼瞎子,姑娘前姑娘后,没看到姑奶奶的年纪……”抬头一瞥,看到允鹤,不由怔住,半晌未回过神来。
允鹤自幼修行,承袭山水之间的仙灵之气,明眸皓齿,虽入世历练十载有余,沾染上了世俗的温度与亲和,一见面依旧让人惊艳。
“你……这位小郎君刚问我什么?”妇人站直了腰,声音不觉也放柔了些。
允鹤拱手为礼:“这位……夫人,请问近日长安城夜里可是有拐子出没?”
妇人抹了把额上的汗:“之前都不觉有,只是近几个月传出来些风声,有好几家夜里丢了孩子的。不过……说起来也不算是孩子了,丢的都是些少年人,十来岁年纪居多,你说奇不奇?”
允鹤单手支着下颌,低眉:“长安宵禁后均有金吾卫巡夜把守,拐子若只在夜间出没,怕是难掩人耳目吧。况且……十来岁的少年人,有气力也不轻易受诱骗。”
“可不是么。”妇人点点头,“所以说,这就是那拐子的手段了。如今长安奇人多的是,保不齐就有那有手段的。”
“倒也在理。”允鹤点头,“夫人可知这长安城内,有哪些人家丢了少年人?我闲来无事,倒可以帮他们找找。”
那妇人上下打量他一眼:“哟,小哥儿,你这说话的。这连官府家都找不着的人,你一个公子哥儿能有多大能耐?”
阿肥听着不高兴了:“无知凡人,我们的能耐可比官府大多了!”
妇人诧异:“谁在插话?”
允鹤四周看了眼:“有人在插话吗?我怎的不觉?”
妇人满脸疑惑的瞪了他一眼:“也罢,你若真要问,我还真不能告诉你。按理说这丢了人是大事,况且还是些半大的男娃娃。可这些丢了人的人家却都不愿声张。我也是隐约听到了一点流言,说说罢了。”
允鹤点头,拱手别了那妇人,一人一鸟行至一处红花绿树掩映的水榭。
水榭上有招酒的酒旗,牌坊上书“暖春阁”三字。
允鹤推门而入,里头生意正兴隆,叮咚乐响不断。
水榭大堂正中央设了金莲台,身着胡裙的舞姬薄纱掩面,随着乐声在台上翩然起舞。
允鹤寻了张空桌坐下,便有小二热情过来招呼:“公子要点什么?”
允鹤随意报了几个菜名,把阿肥从兜帽里抱出来,放在身侧。
小二见惯了这里往来奇人,对一只肥硕的鸡倒是见怪不怪。
阿肥惦记着先前看到胡人吹笛弄蛇的情景,听得这里头乐响不断,各种乐器纷呈演奏,疑心待会在不知哪个角落会钻出几条蛇来,全身都炸了毛,紧张兮兮道:“这里不会又招蛇罢?”
允鹤呷了口西域冰镇的葡萄酒:“这里没蛇。”
阿肥放松下来,凑到他碗里:“你喝的这是什么,不会是酒吧?”
允鹤将玉杯中的葡萄酒饮尽,一本正经道:“红糖水。”
阿肥不屑:“糖水有什么好喝的,仙尊的碧泉清酿那才叫回味无穷。这些都是俗物。”
允鹤觉得好笑:“碧泉清酿难道不是酒?”
阿肥理所当然:“当然不是!那是仙酒!”
一时,允鹤刚点的菜端上来了。两道主食,醴鱼臆和樱桃毕罗,一个热汤冷胡突鲙,甜点是贵妃红和汉宫棋。
店小二一一报过菜名之后,又送了一小碟玉露团。
阿肥对这些菜名全然不识,闻到菜香,肚子又咕咕的打起鼓来,凑到允鹤身侧:“你吃什么?”
允鹤把他抱到对座上,又特意把座椅挪得离桌子更远了些,用一双筷子抵住下颌,认真道:“这些都是民之脂血,万恶之源,世间俗物。”
阿肥:“……”忍了一会,实在受不了这往鼻子里钻的香味,“这些糕点叫民之脂血?名字怎么这么奇怪?”
允鹤已经扫完了一大盘醴鱼臆,又干掉了两个沾满甜酱的樱桃毕罗,给自己舀了碗汤,一口一个贵妃红的送下去。
阿肥头次见识了允鹤在民间的真实饭量,忍无可忍跳上桌子,用翅膀护住最后一盘汉宫棋:“我的!”
允鹤板起脸,故作严肃:“拿过来!俗尘浊物,沾染无益。我可不想带坏了你。”
阿肥在俗尘浊物与浮世三千的美味佳肴中徘徊半晌,终是败下阵来:“我……我不管了!我要吃!师尊说入乡随俗!”
允鹤成功用世俗的民之脂血收买了拖油瓶阿肥,心头掠过丝得逞的欢喜,面上却丝毫不显:“你吃吧。”又随手给它倒了杯葡萄酒,“就着这个吃,味道更好。”
二三楼顶上有仆役拉下帘子。大堂内灯光便随之暗了下来,谈笑声渐止。
金莲台四周烛光燃起,“噌”的一声脆响,满堂皆静。
紧接着一轮胡琴声起,犹如高山流水奏响,连弹轮拨,清脆如小溪叮当,浑厚如隔窗闷雷,嘈嘈切切化作千万明珠落入玉盘。
待得尽时,又有数声鼓响接上,四周陷入短暂的寂静,突的一声笛响,如九天鹤唳,撕裂长空。紧接着数声胡琴声此起彼伏,环绕厅堂,飞往天际。
堂内宾客闻这十指连弹曲,轰然一声彩,纷纷拍手。
阿肥喝了两口葡萄酒,正觉有些飘飘然,骤闻乐响,眼神一亮,转身望向金莲台。
金莲台上烛光全部灭去,大堂光线再次黯淡。紧接着四周舞女腰缠水缎,轻纱蒙面,手捧流光溢彩的琉璃灯于四面八方聚向金莲台。
霎时间,金莲台灯火璀璨。
领舞者在灯光中跃上莲台中心,舒展长袖飞旋而起,五色罗衣四散,作天魔之态。
鼓声、胡琴、琵琶,长笛同时奏响。
“仙尊……”阿肥头次见这歌舞的热闹场面,喃喃两句,却始终找不到毁誉之辞。
持灯舞女散入宾客席中,百花齐放,翩然起舞。
更有舞女大胆活泼,撩起面纱,下腰倚在允鹤樽前,嫣然一笑。
阿肥:“……”刚想说点什么,眼睛被一个舞姬香巾砸中,身子也随之转了半圈。
允鹤已重新叫了一桌子饭菜,用一块酒糟鱼堵了它的嘴,一手托腮问道:“仙尊如何?”
阿肥嘴里嚼着人间俗物,目中全是纸醉金迷:“仙尊……仙尊……太好吃了!”
半个时辰之后,阿肥彻底醉死了,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嘴里还衔着半只水晶虾。
“喂……”允鹤晃动他的翅膀,连叫几声。
阿肥肚子一鼓一鼓,打起呼来。
允鹤:“……”拎起它的翅膀,“你定力如此之差,倒真令人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