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悬空,青砖石瓦四处寂然。
雷门的浮华与热闹散了场,一群江湖游客亦不知是去是留。
好好的一门喜事变白事,庭院不觉流言四起,他们说那个虞家娘子没福气,又说雷吟本就身体不好,这场婚事本来就是为了冲喜用的。
细碎的声音渐渐传进了新房,洒金的素纸破了洞。虞娘子枯坐了半夜,直到听见了雷吟的死讯还未回过神来。
新娘的嫁衣还未换下,没人来与自己喝合卺酒,她眼泪怔怔地往下落,心里空荡荡的,好似也破了一个洞。
本是良辰美景,洞房花烛,如今什么都没了。
她还未见到雷吟,他便死了。
镜花水月一场空,虞娘子自嘲一笑,抢来的东西果然不会长久的。难道连老天都不站在她这边吗?为何对她如此残忍...
她之所求,不过…照顾在郎君身侧,连这样愿望都不能满足了。
那年在虞府的后墙,雷吟求着自己帮忙递信,怎么会知一颗芳心错许。
如今误人…
她虽卑怯,但不懦弱。她知道喜欢的要自己去争,不然便永远没有机会。
门外侍女噤声不语,推门而入,手里端着粗布麻衣...虞娘子神色一滞,自顾自地擦掉了精致好看的妆面。
她自言自语道:“可惜了,可惜了这样好的妆面。”装了这么久的虞家娘子,日日维护着精致体面。她都忘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镜子女子容颜憔悴,神情恍惚。那些求而不得,与虚假的盼望霎时成了往日云烟。
虞栎…她真的为她挡了一劫。
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侍女幽幽唤她,“少夫人,该去守灵了。”
虞娘子蓦地清醒了,晦暗不明的眸中似乎有什么在翻涌。虞家她是回不去,雷门是她的归处,既然大礼已成,她就是雷门名正言顺的少夫人。
起码在世人眼中,她才是雷吟明媒正娶的夫人。
这个位置,只要她在,谁也抢不走。
虞娘子忽然回看满屋子的喜庆,红烛绸花贺新人,真是可笑。门外的冷风吹得烛火往一侧倾斜,镜中的女子愁容依旧,只是那双秋水眼瞳再也流不出泪了。
神思清明的她不由扯一抹苦笑,哭总归是比笑难看的。
雷门没有当家主母,虞栎是唯一的女眷。她尚且不熟悉雷门的一切,侍女本分地引路叮嘱,听她们说,二公子不见了,门主勃然大怒。
走过一条长廊,虞栎轻声询问:“是谁在处理少主的丧事?”
侍女应道:“管家安排的,门主派他出去寻二公子。”
虞栎不用再问,她心下了然,雷门主暂时不会来管她,雷门也不在乎她的存在。
来贺的客人都安置在厢房,门里给众人上了醒酒茶,一场酩酊大醉半途而废,今夜莫名有些难熬。
灵堂草草地布置完了,关于雷吟的死因,门主没有多问。这场丧事,雷门心里早就有数了,只是没有想到会如此突然。
像是有意而为之。
城门开了一个小口,一阵匆匆的马蹄声掠过空荡的街道,惊起了入睡了百姓。雷鸣纵马奔驰,但无论怎么赶都毫无意义。
门前的红绸撤了下来,院内已经挂上了白幡,没有呜咽与哭啕,偌大的雷门陷入了一片死寂。
雷鸣一袭红袍疾步而归,台阶上站着一个高大身影,他背手而立石兽似乎在等人。两人目光相接,雷鸣连忙地垂下了头,他轻唤了一声,“父亲。”
门主身上的酒气未散,他抬手狠狠地给了雷鸣一巴掌,“混账东西。”
清脆的耳光声随之响起,门主力道大到雷鸣偏过头去。身后跟着家丁侍卫皆一惊,众人闷声不语,生怕门主迁怒他人。
没有半分温情,一如既往的严厉。雷鸣不忿地舔了舔嘴角,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唇角隐隐有血溢出。
门主沉声诘问道:“你兄长刚亡,你便了无踪迹,又去哪里鬼混了?”
雷鸣毫无愧疚,他坦言:“我方才去追一个人,没有追到。”
门主愠怒,“什么人?”
雷鸣答:“算是有点过节的故人吧。”
“你...”门主一听怒从心起,这混账日日在外招惹事非,他指着雷鸣的脸,“从今日起禁足门中。”
雷鸣哑口无言,他怎会知道兄长今夜身死。
昨日他给兄长送药是并无异样,夜里抓贼时,兄长还出来替应逐星收拾残局。雷吟在知晓雷鸣受伤后,还连夜派人去请大夫来问诊,盯着下人给弟弟换药。
这一桩桩一件一件,都与常人无异,雷鸣不由思索兄长的破绽。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求死的?
是病发的冬日,还是寄信的春日。东院的下人都被他遣散,寄去虞家的退婚书被拦截。虞娘子成婚前一日,他见过她没有,可否和心上人说清楚了。
父亲瞒着他娶亲,他是不是生气了。记忆里兄长很少生气,向来都是笑而不语的模样。
雷吟很少责备弟弟,父亲打雷鸣时,也会时常劝解。纵容…兄长总是纵容自己,不过是怜惜自己出生丧母,父亲厌恶。
雷鸣默默将头垂得更低,方便门主教训,这副样子落在他眼里成了顶撞。这个混账才拜完堂就原形毕露,在宾客面前将遮掩的面具脱了下来,雷鸣仿佛是明晃晃地将外头的风言风语告诉众人。
今日是兄长大婚的日子,雷吟不愿出席。他戴上面具替兄长拜堂,明明是兄长的心上人,却和他行完了大礼。
听着实在荒谬,他和兄长不过是父亲的傀儡。雷鸣隐晦地想,门主忘了,可这门婚事兄长本就不愿。许是这般...他才猝然离世。
这一切本就该怪他们的父亲独断专行。
这身红色实在刺眼,雷门主盯着他喜袍上的鎏金的吉祥纹样。他心生不悦,“成什么样子,还不快些换掉这身衣服。”
雷鸣低声应道:“是。”
管家上前替雷鸣说情,说到底也怪不得二公子,雷鸣没有再说什么便转身离去了。
话音刚毕,雷门主忽而朝着雷鸣离去的方向看去,严肃的面容多了几分惘然,像是苍老了几岁。
“门主。”管家忧心忡忡宽慰道:“二公子现在不懂事,将来就会知晓轻重了。”
雷门主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儿子是个什么东西,“他向来是个无法无天的主,是我从前少了管教,一切责任在我。”
夫人难产离世,他没有再娶,门中也没人能管教得了这个顽劣。
这么多年雷门万事皆安,令他不由懈怠。从前有雷吟在处理门中事务,雷门家大业大由得雷鸣放肆,他也不愿多管。
可现在他的长子死了,他只有雷鸣一个孩子了,雷门要交到雷鸣手中。往后还有诸多事宜,他将自己的期望转到了雷鸣身上,只怕会不堪重负。
人老了,总会奢求些不可能,期待上天开恩。还记得雷吟病重时,他迫切地想要留住这个孩子,全然不顾雷吟的意愿。
雷门主长叹了一口气,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终归未能如愿。
无声的雷门,随处都是静悄悄的,地上连落一根针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
离了门主的视线,淡淡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雷鸣没有回自己的院子换衣服,他先一个人往灵堂去了,脚步飞快像是着急确认什么似的。
靠近了灵堂的刹那,他突然顿住了。
雷鸣怔怔地低头,恍惚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心头忽而泛起了些许酸楚。他莫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漆黑的眼瞳犹如古井无波,那里没有眼泪。
可能是内伤未愈的缘故,他心口有些不适。这颜色实在明目张胆,兄长不喜欢这门婚事,想来也不会喜欢这身衣服的。
他厌烦地拿衣袖擦干净手心的污泥,脑海里陡然萌生了要换衣裳的想法。
啪的一声,思绪被打断。雷鸣怔愣了片刻,他回过神来试图听清声音的来源。
灵堂那头,案台的烛火被掀翻,虞娘子没有带刀,索性便用烛台的尖锐处对着自己纤细的脖颈,“别过来。”
她在堂而皇之地威胁应逐星,若是想带她走,她此刻便殉情。
“娘子冷静。”应逐星眉尾一挑,他也是束手无策,这虞娘子怎么就不听劝呢。
雷吟都死了,他这个人就安静躺在身后的灵柩里,难道往后余生她要守着牌位过日子不成。
应逐星劝她放下烛台,“雷大哥定是不希望你在雷门蹉跎一生的。”
虞栎摇了摇头,“大礼已成,我如今生是雷门的人,死是雷门的鬼。”
她悲凄地望了一眼灵柩,眼里不禁涌出泪花,“应少侠,你不懂的。”
应逐星无奈扶额,叶婵说的对,他确实不懂。可错过的今日,等雷门反应过来,虞娘子就没有放回的机会了。
应逐星恨铁不成钢,“雷吟都为你做好了打算,你今夜跟我走,我护送你回临泉。威猛寨的女土匪手里有他亲笔写的退婚书,你走之后雷门的问责,他也在书信中交代了。”
见虞娘子微微动容,应逐星抓紧添柴加火,“你也知道,今日和你拜堂的根本不是雷吟。郎君都换了,是雷门先违诺的,这门婚事根本做不得数。”
那人根本不是雷吟....是她自欺欺人。泪水犹如断线的珍珠,接连不断的往下涌,虞栎跪倒在地,几近泣不成声。
她没有前路,也没有退路,不过咎由自取罢了。
应逐星暗自往虞娘子那边挪动的几步,又玩自戕这一招,当着雷大哥的面,这次他一定将人打昏带走,完成他的嘱托。
正当应逐星准备飞身动手时,灵堂外飘进了雷鸣的冷嘲热讽,“我雷门的少主夫人,是你想带走就带走的。”
雷鸣神情阴鸷,他身上还带着伤,两人动起手来,一定是应逐星占上风。可这是雷门,只要他这位雷门二公子振臂一呼,今夜没有雷吟,应逐星怕是插翅也难逃。
但他向来不是个胆小鬼,应逐星将期许的目光投向虞娘子,只要虞娘子点头,纵使是千军万马,他也为虞栎杀出一条血路。
虞栎忽而安静了下来,长廊的风轻轻吹动白幡。雷鸣当着应逐星的面,缓缓走到了虞栎的身边,他将滚落在地上的烛台物归原位。
很快,崭新的烛火又在案台上摇曳。
虞娘子不觉抬眼看他,黄昏时分拜堂的喜服还未换下,原来面具下雷吟的弟弟是这副模样。兄弟之间一言一行都相差甚大。
这就是跟她拜堂的那个人,雷门寻来的替身。
郎君是假的,娘子也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雷鸣尖锐的目光就像毒蛇,阴暗缠绕在她嫩白的脖颈,令人难以发声。他收敛了眸中的狠辣,转而温声道:“长嫂要是不愿走,任凭谁来都要掂量几分自己的本事,在诸暨与雷门为敌,我多的是办法让人走不出去。”
虞娘子跌坐在地,她望着高高在上的雷鸣,清明的眼眸透着无知,她似乎听不懂这话的意思。
应逐星一时心急如焚,叶婵和沈难这两人怎么就不见了,他还不如让叶姑娘昨夜将雷鸣打昏掳走,这个混账这时候添什么乱呀。
假作真时真亦假,局中人缓声道:“我不愿走。”
早在一开始注定了结局,她不会离开的。
雷鸣欣慰一笑,俯身扶起了虞娘子,将她整个人揽在了自己身后。
他戏谑道:“应逐星你走吗?”
应逐星气不打一处来,“当着雷大哥的面,你这般威逼虞娘子。”
“雷鸣,你良心何安呀!”
“我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雷鸣低低笑出声来,他随即大喊几声来人呀。
灵堂外的家丁护卫闻讯而来。
应逐星远远看着虞娘子,她垂眸不语,而自己再不走,便走不脱了。
....
灵堂被扰了清净,等到外人终于走了。雷鸣自己脱了外袍,亲眼看着铜盆里的火焰将这身喜服焚烧殆尽。
虞娘子像个旁观者,见这人穿着单薄的中衣跪在地砖上,神情倾颓,身形消瘦。
少见的落寞出现在了这位二公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