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的笑意还没有完全从脸上消失,语气甚至有点漫不经心:“很久以前我就从族谱上被除名了,大概。”
“这可不是个明智的决定,毕竟不是谁都能当上全优毕业生。”公爵朝他露出一个礼貌而虚假的笑容。
“是啊,一个重大的、不可挽回的损失。”查理严肃地说:“就像口袋破了一个洞,金币一旦掉了出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不过我猜您这种身份的贵族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对不对?城堡里一定有很多可爱的女佣随时等着帮你补口袋。”
他轻佻地眨了眨圆圆的兔子眼睛,轻快地催动自己的大驴,快步跟上了队伍。
德维特还未来得及就自己的衣服根本不会有被穿破的机会这个事实反唇相讥,心里就微微一动,把手伸进斗篷的口袋里。
厚重的冬季斗篷口袋敞开着,他的手指隔着手套碰到了一个**的东西。
公爵低下头,发现那是一个很小的圆型铁盒,盖得很紧,里面装着满满一盒茴香糖,他认得这种物美价廉的糖果,以前在每年秋天,普莉西亚会和城堡里的厨娘一起花很长的时间熬夜做茴香糖,然后在冬季来临之前分给领地里所有有孩子的家庭。
不过德维特从小就有专属的甜点师,对这种平民糖果没有兴趣,从来没有吃过。
这盒茴香糖是香草味的,一入口就仿佛能看到一个精心打理、郁郁葱葱地夏季庭院。
使人的心情不由自主就平静了下来。
年轻的公爵这才意识到兔头店长跟他胡扯了一堆废话真正用意是什么,但被人用糖果哄的感觉又十分别扭。
他又不是小孩子。
小孩子当不了坐拥广阔领地的公爵。
德维特把盒子塞回口袋,也加快了速度。
长途跋涉同样不适合西西,这位少年早就已经被松绑了——在前后都没有人烟的旷野上他就是想跑也跑不过土狼。
他白天大部分时间都毫无形象地把裙子高高竖起,没精打采地趴在驴背上唉声叹气。
向福克斯家族索要赎金其实只是德维特随口吓唬他的,虽然不至于忌惮黑金家族之一的福克斯家,但此刻他有要事在身,并不想节外生枝。
于是在折腾西西两天后,其实已经变相要还他自由了,只是没有明确向他说明而已。
西西非常聪明,很快就从自己身份被道破的震惊中反应了过来:别人他不知道,但德维特光是斗篷上的扣子工艺就繁复无比,举手投足也明显是贵族做派,这样的人只要脑子清楚,绝不会故意给自己树敌。
自己只是偷了个魔术水壶,最多拍打两天就没事了,应该不会对他怎么样。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那个有趣的小锡兵虽然一副世界观崩塌的样子,但热情不改,别扭一会儿又开始跟他叽叽喳喳聊天了。
而兔头跟大个子一开始就对他挺客气,只有脸长得最好性格也最差的那位老是看他不顺眼。
确定自己平安无事之后西西就坐不住了,反正前后离城镇都很远,一路上实在无聊,就使劲想从希弗士嘴里打听他们旅行的的目的和方向。
骑士长虽然对女性和男性都一样耐心和有风度,但对德维特家的事向来守口如瓶,倒是哥伦布脑袋空空,不用人问也把自己的事情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几乎有点势力的家族或多或少都会和魔法师勾勾搭搭,即使西西对诅咒并不陌生,哥伦布这种案例也还是有点特殊。
热情的小锡兵不管对象是谁都会抢先释放善意,西西很喜欢他,主动提出想要帮忙,但当他知道这种诅咒来自魔女艾莲娜的时候就立刻闭嘴了。
远在多伦大陆一角的艾莲娜恶名都传到潘尼格拉来了,福克斯家当然不会陌生。
西西提出疑问:“艾莲娜会这么轻易满足你们的要求吗?”根据店长的说法,他们显然并不是朋友,如果事情能进展这么顺利,为什么他们会远离多伦大陆,在枫林镇里待了这么久?
哥伦布严肃思考了一下:“我猜她不会的。”
查理轻声道:“总要试一试,而且我的老师在那里,他是我见过最伟大的魔法师,我们可以去求他。”
哥伦布扭头看他:“查理,你确定吗?”
只有他感觉到,越靠近多伦大陆,这个人就会越紧张——而这种情绪,在查理身上是非常、非常少见的。
店长伸手摸了摸哥伦布的头:“你不用担心。”
西西看了查理一会儿,突然问:“你远离多伦大陆的原因是因为艾莲娜吗?”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见识可不少,他看得很清楚,在说起魔女艾莲娜的时候,兔子店长的眼睛里并没有一般人对魔女的忌惮和恐惧,他的口吻,平静得真的像是在说起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查理一怔,鬼使神差地看了慢腾腾走在后面的德维特一眼。
他似乎有点能理解德维特为什么不太喜欢西西了,这孩子身上有某种敏锐过头的特质,这种特质跟公爵大人其实有点像。
这样的人会比其他人更能迅速捕捉到线索和疑点,往往会是与他们交谈的人有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是的。”查理温和地说:“哥伦布身上的诅咒不光是变形,还包括灵魂控制,离艾莲娜越远,她对哥伦布的影响力就越小。”
灵魂控制。
所有人听到这个词脸色都变了。如果说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的事,那就是连灵魂都失去自由了。
人类史上最近一次发生与灵魂控制有关的大型事件距今也还不到一百年——那时潘尼格拉与多伦两个大陆七个王国都卷入了战争,其中一个国王在山穷水尽之时为了脱困,向自己的祖先祈求庇佑,却召唤出了邪魔,迅速完成战场上的逆转,将国土扩大了三分之一。
而当时魔鬼的方法就是控制住了敌方士兵的灵魂,结局可想而知,失去了灵魂的人向无辜的平民、同胞、甚至战友和亲人举起了武器,恐慌像瘟疫一样迅速覆盖了两片大陆,人们完全无法彼此信任。
即便后来其他六个国王联合起来消灭了魔鬼,这场战争给人类留下的阴影也从此无法消弭。
直到今天,上了年纪的老人在赌咒时还会说:“愿你的灵魂被魔鬼拖到阴沟里!”
“可是哥伦布意识是清醒的。”尤金狐疑地说:“我听说灵魂受到控制的人和木偶差不多。”
“哥伦布是个例外。”查理笑了:“从头到脚都是。”
小锡兵歪着头思考。
“有些事我已经不记得了。”他说。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很多次。”兔子店长温和地说:“那是在秋天发生的事,对不对?”
小锡兵说:“好像是的。我感觉应该还有一个水车。”
“那是你的家,门口有一条小溪,上面是你父亲亲手装的水车。”店长说:“那一年天气很热,河很早就断流了,水车也不动了。”
“对!”哥伦布说:“我的小妹妹以为水车坏了,伤心地哭了好几天——”
他停住话头,若有所思:“这么说,我有一个妹妹。”
“你确实有一个妹妹,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查理问。
“记得,我的小巴尔达!”哥伦布又高兴起来:“查理,我没有忘记她!我想起来啦,妈妈在她的围裙上绣了很多小雏菊,所有人都喜欢她,可爱的巴尔达!”
“如果他都记得,那是不是说明诅咒是不成功的?”西西问。
“我也不确定。”店长迟疑了一会儿:“如果参照其他人,哥伦布身上的诅咒确实不……完整。”
“其他人?”德维特皱起眉:“还有人和他一起中了诅咒吗?”
“不仅如此,数量也许比你预估的还要多一些。”查理含蓄地说。
德维特心里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
“军队?”他说。
“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护卫队来得更贴切一些。”查理说:“我和你们说过,艾莲娜有一部分——实际上,是很大一部分力量是继承自上一个魔女,但对方的遗产还包括了一座城堡和一些附属品。”
“比如诅咒。”希弗士说。
“比如诅咒。”查理点头。
“那么,你究竟是为什么被诅咒了呢?”西西问哥伦布。
如果小锡兵脸上用颜料画出的五官能动的话,此时一定紧紧地皱到了一起。
“你对我说过,那天是你的十七岁生日。”店长低声说。
“对。”哥伦布恍然大悟:“我的生日是在秋天,我对母亲说,收割完后我就要到隔壁的小镇里找一份工作。”
“母亲不太情愿,但巴尔达年纪太小了,冬天时常生病,我们需要钱。但她最终还是同意了,让我过了生日再去。她一大早就起床,要为我烤一个很大的果酱馅饼。”哥伦布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天气太热了,整个村子的收成都不太好,大家的火气都很大。那天上午,相邻几个村子的村长突然都来了,他们召集了村子里所有的男人,带上猎狗,要穿过森林,去……”
他锡做的身体突然打了个冷颤。
“去狩猎魔女。”查理把他的话接了下去。
大家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尤金才轻声问:“那个时候,艾莲娜?”
“那个时候艾莲娜还没有出生。”查理说:“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后来艾莲娜管她叫伊芙夫人。”
魔女狩猎不管在哪个大陆都算是一项经久不衰的活动,魔力分很多种,力量强弱也各有不同,虽然魔女能够随心所欲地迫害人类,但毕竟不是不老不死的恶魔,她们受到武器攻击也会受伤,会魔力衰退,因此双方长久以来都维持了一种此消彼长的古怪平衡。
轰轰烈烈的魔女狩猎行动使得一些魔力不纯或衰老无力地魔女被人类消灭,而能够在狩猎风潮中活下来的魔女数量稀少,但也因为力量强大,死在她们手里的人类更多。
哥伦布关于伊芙夫人的记忆几乎没有——他只能模糊回忆起他握着干草叉跟在队伍后面的时候,零星听到大人们的议论,有人说某个满月的夜晚看到伊芙夫人在森林里宴请魔鬼,空地上只有一个巨大的汤锅和魔女本人,但地上的影子却挤挤挨挨,千奇百怪,像是坐满了客人。在她往火堆里扔下古怪的香料时,汤锅里翻腾的热水中冒出了猫的头\\骨;也有人说她在森林深处建造了一座秘密城堡,里面装满了金银财宝,还把附近所有的河流都截断,引到她的城堡下灌满护城河,并饲养了一群长着翅膀的丑陋野猪守卫她的财富,这样下去附近的庄稼全都会被太阳烧干,所有人都将渴死……
哥伦布的父亲几天前跌伤了腿,他要替父亲出征,但平时他连公羊都打不过,纯粹就是来凑数的。尽管如此,哥伦布也被忿忿不平的人群激励得心潮澎湃,决心为村子除掉这个祸害。
“谁也不知道伊芙夫人究竟活了多久,但哥伦布他们去讨伐她的时候,估计其实她本来就走到了寿命的尽头。”查理说。
哥伦布点点头:“森林里果然有一座城堡,但没有护城河,花园里是冬青丛修剪成的小迷宫,明明是秋天,草地上却开满了各种鲜花。我们没有看到伊芙夫人,那时候天已经块黑了,大家点起火把,决心把整个城堡都烧掉。但走进门厅之后,大家却发现城堡里全都是金子。”
“金子?”尤金急切地追问。
哥伦布茫然地点了点头。
“很多金子。金子做的长桌,上面是金盘子和金酒杯;落地烛台也是金子做的,楼梯的扶手也是金子,地毯上用金线绣着盛开的大丽菊。”
城堡里空无一人。
村民们从一楼找到塔顶,只发现了里面有无数令人眼热的好东西,衣柜里尽是华丽的裙子,上面镶嵌着珍珠;各种首饰随意扔在金箔包边的梳妆台上,都是大家从来没有见过的彩色宝石,还有很多昂贵而时髦的帽子和扇子;甚至有一个房间里除了堆成小山的金币之外什么都没有。
有人说这些都是魔女从人类手里偷来的财宝,让大家都带回家去,于是所有人都尽可能把各种金币装进口袋里。
当时的哥伦布连金币都没有摸过,还不能理解大家的狂热从何而来,但当村长递给他一个金杯子的时候,他却踌躇了。他不知道这些东西多值钱,他只知道如果没有付出劳动就把金子带回家,母亲一定会生气的。
大家都把口袋和帽子装满了,只有哥伦布两手空空。所有人都劝他为家人带点儿什么回去。
“你的父亲受伤了,带上一口袋金币,能让他请最好的医生,还能买上一匹骏马。”
“你的母亲总是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旧裙子,把这件华丽的裙子送给她,还有配套的帽子。”
“你的小妹妹出生到现在一个玩具都没有,那里有精致的娃娃屋和八音盒,打开就会唱歌。”
人们七嘴八舌地给他建议,并为他没见过世面的短浅目光唉声叹气。
“如果你再不拿,我们就要回去了,魔女可能随时会回来,我们不能在森林里过夜。”大家对哥伦布说。
哥伦布被城堡里的宝贝弄得眼花缭乱,根本不知道该拿什么,大家都不等他了,簇拥着要回村子里去,于是哥伦布急急忙忙在草坪上摘了一朵开得正好的雏菊。
“我把它带回去,送给小巴尔达。”哥伦布喜滋滋地说。
“你真是个傻瓜,那么多金子在眼前,你却拿了一朵普通的花。”一个农夫责备他。
哥伦布说:“这不是普通的花,这是在秋天盛开的雏菊,在哪里也找不到这个宝贝呢。”
所有人都拿他没办法,只让他拿好火把,跟在队伍里不要迷路。
结果他们离开了城堡,却再也没能走出森林。
“我只记得我跟在大家身后走啊走啊,却怎么也走不到头。”小锡兵说:“我把雏菊放在外套口袋里,时不时低头去看它。等我最后一次去看,再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了查理。”
当查理遇到哥伦布的时候,城堡已经换了一任主人。当时被关在塔楼的店长还没有变成兔子脑袋,他用床单编了一个绳梯,轻巧地溜出塔楼,在爬出花园的破洞时,遇到了一脸茫然的小锡兵哥伦布。
“我原本是想绑架他。”查理说:“怕他大叫发出警报什么的——但他没有攻击我,反而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以为那些锡兵根本就不会说话。”
“‘那些’?”西西听得入了迷:“还有其他锡兵吗?”
店长的圆眼睛看向他:“有。和人类一样身材高大,不会说话,没有自己的意志,只会听从命令行事——那个城堡里,到处都是这种锡兵。”
“如果哥伦布的记忆没有出问题,”德维特沉声说:“那么那些正常尺寸的锡兵——”
店长把他的高顶礼帽往下压了压,盖住了他的眼睛。
“大概就是当年的村民了。”他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