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装了一袋子银子,和欲李到了张家府门口十米外。
远处,一众丫鬟走过来。
我捂住了最后边女子的嘴,“姑娘得罪了,我并无恶意,只是想与姑娘做个买卖”
我晃了晃钱袋子。
“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姑娘单薄的身形,丫鬟衣服穿着有些大,看上去胆子很小。
她看着我点头。
“你们与我,要做什么买卖”
她低头抬眼,卑微懦弱的样子。
欲李嘿嘿地笑,“你们张府里有个张爱河小姐,我们打听她的事”
丫鬟听到此,突然猛地抬头,又极快的低头。
我看的一清二楚。
“这事的话,我帮不上忙”
她摇头,勉强笑着,“抱歉,这买卖做不了,你们找其他人吧”
话间奇怪的平静,可她的手,她的脚,都在抖。
她肯定知道什么,随便选的一个人,倒是个知情者。
“你们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走了”
她匆忙说着就走,欲李哎一声要拦。
我抬手示意。
女子一步三回头,我站在原地笑着看她。
她见鬼一般拔腿就跑,腿下都快生火了。
“欲李你跟上她,她肯定知道什么”
欲李正要走,看我一眼,“那小姐呢”
我笑,“去找其他线索,兵分两路,傍晚府里见”
欲李点头,“好吧”
我敲开了一户上了年纪的又腿脚麻利的老妇人家的门。
先递给大娘一两银子,大娘两眼发光。
“大娘好,我是张家小姐张爱河的朋友,多年前我随父母远走他乡,再回此处访故人时她竟然已经去了”
大娘握着银子侧耳听我说话。
“张家是大户人家,我难以上门,但故友一场,实在日夜难寐”
我一拜,“特望大娘可以给我讲一些关于张爱河的事,留我思怀”
“一两银子,不成敬意”
大娘一听,一拍手。
“就这事,我和你说”
果然,我观察了许久,这几个是最爱嚼舌根,也信息最广泛的。
如法炮制,我访问了张家十米外的几处大娘家。
信息杂,多的是添油加醋,不过,都提到了一个人。
打铁匠刘刀。
“她一个小姐,小时候可爱,长大了就没那么尽人意了,可再怎么也是如花似玉的大户人家小姐,竟然与老婆子我都看不上的打铁匠月下相会”
孙大娘一脸嫌弃,嫌弃中又沾沾得意。
“张小姐性子外向,和打铁匠刘刀关系不错,刘刀还亲自送她打好的刀”
赵大娘偷偷摸摸低声说。
“不过姑娘大娘和你说,虽说人死为大,可张小姐性子真没有多好,我那时看她和打铁匠交谈时是甜言蜜语,喜上眉梢。转头,她就狠狠唾了一口”
王大娘摇头叹息,似乎在感慨。
转眼已是半月。
欲李那边毫无动静,我已经打听到刘刀的铁铺在哪,准备明日前去。
前边有人卖生肖粉面,不是那日的老板。
只是,做的栩栩如生,和那晚的生肖是另一种风格。
“老板好手艺”
我不禁赞叹。
老板羞涩一笑,我这才发觉是个女子。
她面色红润,似乎很少被人称赞。
“吃饭的家伙,没点本事怎么行”
“我要三个,一个猴,一个鸡,还有一个猪”
我笑着点了点粉面鸡。
女子顿顿,她有些不好意思,话说的很快。
“你着急吗,不急的话我给你现做,这些都是前几天做的了”
话罢,她又很快说到。
“不新鲜,这些还都可以吃呢”
一出溜说下来,她才呼了口气,笑着看我,有些拘谨,似乎怕我嫌她唠叨。
我摇头,她面上不再是机械的笑了。
“我不忙,现做吧”
“好,姑娘稍等一会,虽然不快,但也不慢”
她憨厚的看我一眼,拿出了粉面。
我在一旁,看着她从一盘粉面中,揪出一大块。
在手中搓,捏,捏,搓。
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块小案板,一个小小的瘦瘦的人。
她眼神专注,鼻间微微冒汗,手下却生风,眨眼间。
一点猴眼,猪眼,鸡眼。
她回头,欢快满意,用纸一个个郑重包好“姑娘,做好了”
栩栩如生,不过如此。
“我曾听闻大师都藏于民间,以前不信,现在我信了”
女子袖子一擦额头,她没听明白,疑惑的表情。
“我们府上缺个厨子,每月二十两,不定时会有打赏,就是进去后不太能出府,姑娘可愿去”
我握好三个粉面生肖,笑着问这个手下可生花的奇女子。
女子愣了一瞬,突然止不住笑。
她疯狂点头“我愿意,姑娘是哪个府”
我点了点慕府的方向。
“女主人为慕热,你一打听便知,明日你去了,就说是慕小姐让你进去当厨子的”
女子快速点头,“我记下了,慕小姐”
她又一犹豫,手握着手,不自信。
“可我,我厨艺不好”她有些尴尬。
手下可生花,厨艺怎会不好。
我看了看天上的翠蓝。
笑,“无事,府里会有人教你的”
看她愁容满面,“再不济,你学不会,在府里一日就有一日的工酬”
女子思考片刻,我也不急,等着她表态。
直觉告诉我,她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
她思考,我便等。
果然,女子用力一握手。
话音坚定,“好,慕小姐,我去”
带着三个生肖粉面,我出了巷子。
人潮来往,皆是过客。
我曾于人群中,渴望与故人重逢,却偏偏,都是与他人的故人重逢。
世间阴差阳错,可望不可及,大抵皆是如此。
只是,我从不相信会有这么一天。
我停下,没回头。
“裴青,跟了我这么久,出来吧”
片刻,地上的人影成了两个。
我将早早分开的右手握着的粉面生肖鸡递给了他。
“送你,很可爱的粉面鸡”
裴青毫不犹豫接过,他的手,还如以往一般干净青葱。
我见他小心翼翼地往袖子里放。
不禁好笑他以前也没这么爱藏东西。
“你跟着我,是为了张爱河这事吗”
我慢慢看向他,他还是一身白衣,他这个人,要穿黑衣就一直是黑衣。
要穿白衣,就一直是白衣。
“是也不是”
前边是片草地,裴青掀了衣袍,文静地坐在了草上。
我也学着他坐下。
心里却不禁心酸,他终究变了。
“你现在在追查张爱河的死因?”
裴青看向我,眼角带笑。
我躲开那双让人沉沦的眼睛,那是一双世界上最干净的眼睛。
可我胆小,也没有那个勇气,顺着自己的心意再多看一眼。
“是,幼年时,我与她,曾一起玩乐”
裴青看着我,他一直看着我。
侧眼中看到他淡淡一笑“若是找到了凶手,你是想替天行道?”
我问一句,他问一句。
为何如此别扭。
我不想回他,“到时候再看吧,若凶手亦是替天行道”
我还是回了他。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裴青不说话了,他沉默着,我也沉默着。
五年前,我与他经常如此,但并不会别扭。
这种压抑又古怪得让人忍不住悲伤的气氛。
“裴青,我们能好好说话吗”
我终于开口。
裴青手在袖子里,他唇角的笑如此淡。
“慕泠,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裴青手滑落袖袍,仍旧淡淡的笑。
我垂眼,有些心酸。
旁人都爱回忆过去,我却不爱,那是无止境的黑暗。
我所有的痛苦,恐惧都在那时走到高峰,而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与我共存。
本就不值得回忆。
“挺好的”
裴青嘴角的笑,慢慢消失了。
“你呢,裴青,连告别都没来得及,之后的你可曾遇上什么好事”
我不问他过得好不好,看他一眼,我就知道了。
且说裴家覆灭,他沦落至此,又哪能谈好。
倒是讽刺,折辱,看笑话了。
裴青的手,不知何时又入了袖子里,被长长的白衣袖袍盖住。
“当时我接到家中急令,要守护一宝物,本想多等几日再与你告别,哪知三日后,家中长辈亲自来接,我便片刻也不能停留了”
这样吗。
他还想与我告别来着,而不是,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才会走时连个朋友间的招呼都不打?
并不是他与所有人都合得来,他与我谈天论地,也是把我当了朋友。
是这样吗。
我心酸一笑。
“这样啊,当日我还在兵中苦苦寻你,没寻到你,我以为你被敌军杀死了,哭了好久”
我笑,“后来大将说你前一天就走了,我像个傻子一样欢快地跑了好久”
那一场大战,敌军凶猛,我又是冲锋的小兵。
敌军近前,是与我年龄相仿地少年少女,可都如狼一般凶狠,刀刀要毙命。
我被砍了许多刀,却还活着。
我记得我也像疯了一样杀了很多人,最后杀死那个少女时,我看着她和我差不多的年纪。
我突然很想哭。
她死死瞪着双眼,她看着我,又好像不是看我。
看着她胸前的大窟窿,我突然生出了一丝害怕,“对不起”
我在心默念。
她似乎解脱一笑,那般悲怆。
我眼前都是血,血模糊了我的视线,只有心跳与下意识的来者就杀。
我腿脚一软,倒在了地上。
眼睁睁看着死去的女子跌在了我的腹部,至此眼前一片漆黑。
我慢慢闭上眼睛,我的心里是长久的空旷,空旷的没有任何情感,麻木。
我闭上眼,我不想醒了。
就这样死去吧,太累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如此疲倦呢。
黑暗中,我问那个黑衣少年。
“裴青,你说人为什么要杀人呢”
我很是疑惑,“手沾了血,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你杀我,我杀你,你说,到底是为什么啊”
黑衣少年是月亮般的存在,金黄明灭,难以触摸。
看着近在咫尺,却千里之外。
他慢慢回头,告诉我“是为自保”
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曙光,麻木转为平静又到点劫后余生的心跳。
我本为长昼,而他,为烛火。
没有人不惧怕茫茫长昼,而若有人点一把烛火,是救赎,也是,念念不忘。
“对不起,慕泠,让你担心了”
裴青笑着,听了他的话,我却觉得难过。
他以前哪会道歉,他大概只会说,相逢别离都是缘,既然分别,何必再见,徒增伤感。
我是为了你好啊,慕泠。
而不是,抱歉啊,让你担心了。
变了,一切都变了。
他虽是笑,却细微观察下带着一股颓然。
他的手一直缩在袖子里。
“裴青,裴家发什么了什么事”
我不假思索问出口。
裴青的脸,突然变了,发青。
他眼神闪躲,不再看我,连笑都彻底没了。
他胸膛微起,有些激动。
眼睛看着前方,眉间微皱,嘴巴紧闭,全身紧绷着。
“裴青”
我喊他。
裴青回过神,看了一眼四周,没看我。
他匆忙起身,袖子里的粉面鸡滚落在地。
我本弯腰去捡,裴青一脸慌张的快我一步捡起粉面鸡。
小心翼翼如宝贝一般谨慎地放在袖子里。
“我先走了”
没等我回答,他又如上次见面一样,不由分说就走。
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
裴青走的飞快,好像身后有洪水猛兽。
裴青,这五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裴家,又发生了什么。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真的见到了他,心却还是如此的空,如此的痛。
既然有疑惑,就去找答案。
我杀的第一人,是裴青教我的。
“快准狠”大战前一夜,裴青特地来教我。
“我不敢”我有些尴尬,又觉得自己真是个草包。
“这又不是过家家,你不杀他,死的就是你了”裴青恨铁不成钢,又气又怒。
难得的凶我,他之前从没有这样生气。
我犹豫,干笑,“人都会死的,这就是我的命”
我有预感,明日的战场上,将会是我的死期,今夜将会是我最后一夜凝望明月。
突然有些释怀,我淡淡的,有种如释重负的笑。
突然,裴青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我面前,他抓着我的肩膀,摇晃我。
“慕泠,或许我们都该死,但我们不该死在别人的刀下”
裴青表情凝重,非常认真,从容的脸变成了严肃。
我懵了。
他一直握着我的肩胛骨,真疼,疼得我不敢再看着天淡淡微笑,任凭情绪主导。
“答应我,慕泠,不要死在这儿”
他的指骨似一把利刃,裴青武功很高,他现在不知用了多少功力。
他与我对峙,不曾松开我,颇有一种我不答应他,他就捏死我的阵势。
实在生疼,五脏六腑的慢慢的疼。
我求饶,原来我很惧怕死亡。
“好,我答应你”
“裴青,你松开我,很疼的”
裴青却丝毫不松,他死死盯着我的眼,“快准狠,记住了吗”
全身更加疼,我满头大汗点头,“知道了”
裴青这才松开了我。
也许是那日的疼深入骨髓,那日的话就像是魔咒一般刻在我的脑海里。
战场上,浑身疼得要死时。
我总会想起那句,也许你我都该死,但我们不该死在战场上。
利刃穿透身躯,我觉得自己真的快要死时。
“快准狠”三字,总会救我一命。
快准狠,深入骨髓,成了我的血肉。
有疑问,也是如此。
快准狠,直切要点。
只是裴青,教会我的裴青,为何似乎与当日的他背道而驰。
我回府,明日去见刘刀,也许会清楚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