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清晨,天色总是亮得极早。即便是放在号称“天子帝都”的大周上京,今日亦不例外。
此刻,东方已经红遍了天,太阳缓缓从贴着地面,尚未苏醒的云朵里升起,照耀在上京城最为宏大的建筑群上。皇宫的外墙,呈现出比那天空还要炽红许多的颜色,仿若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在平静而又恐怖地注视着面前广场上的人群,致令无数人的身形全部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晨曦倾泻于皇城内外。
伴随一阵低沉的步履声,橐橐响起,一支身着金甲的御林军卫队,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异常整肃地开出宫城,并与前班当值的御林军,交换了布防的口令,便顺理成章地接替了上一班禁军,分批戍守在乾阳门前,那一个个笔挺的身姿,附带着身上沉重的盔甲,在日光的照耀之下,闪烁出无比炫丽的金色光芒,显得整个人的身体挺阔如山,与身后这座深不可测的皇宫俨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从城外进宫的宗室勋贵,鱼贯而入,他们看着高高的宫墙,以及墙下方深深不知终境的门洞,觉着这黑洞洞的地方像极了怪兽的嘴,无法控制地产生了一丝紧张,似乎下一刻便要被这头野兽吞噬。
皇宫极大,极广。
长长的城洞之后,迎面便是一大片青石筑就的广场,让人顿生豁然之感。初晨的曙光,照射在太极宫正殿的鸱吻上,金黄色的琉璃碧瓦,反射出夺人眼目的色泽,殿下隔着数丈……便立着一尊大圆柱,殿前长长的石阶,如一条通往天河的白玉道路,看上去十分庄严,极尽天家气派。
今日休沐,百官不用上朝,因而……太极殿内的氛围,倒不似往日肃穆,反而频添了一抹宁寂。
太极宫一路向西,三转二回,矗落着一间偏殿,门外有御林军持刀宿卫,若论宫禁,其森严程度分毫不亚于那座举行大朝会的“太极殿”;因是殿宇分隔的缘故,所以空间显得并不如何阔大,左手边一大排齐人高的偏纹衡木架,架上摆的全是书籍。这里不是别处,正是为大周四代帝王情有独钟的“御书房”,之所以说历代天子对其情有独钟,不光是因为这里乃是君主批阅奏章,接见近臣之所,更是因为……大周开国以来,每一项重大的政令与国策,都是在这里最终敲定的:
在这里,文帝亲自定下了“南征西伐,北抗柔然,横扫中原,马踏塞北”的大一统战略方针。
在这里,景帝正式决意出兵河西,断燕室左翼。
还是在这里,宣帝与萧长陵并肩而立,站在宽大的九州版图之前,指点江山,许下了“十年平定天下”的宏愿。
同样在这里,身为当今天子的萧长耀,密召李怀光回京,君臣定策,布子云州,以三万控鹤牵制靖北大军。
此时此刻,虽是炎炎夏日,可御书房内的空气,却仿佛冰冷到了一个所不能承受的极致,甚至可以说是……压抑到了一个极致;除了服侍的宫女太监,以及他们清晰可闻的呼吸之声外,便只能听见窗外聒噪的蝉鸣。
冷冰冰的龙案之后,端然凝坐着一道颀长的明黄身影,他的脸上无喜无怒,无悲无欢,只有无尽的冷漠与沉默;作为执掌这片万里江山的主宰之人,大周天子身上所具备的帝王威仪,于此刻可谓展现得淋漓尽致,一位帝王的威严,其实无须用太多的语言来表述,有的时候……只需一个眼神,一道目光,即可令所有人感受到来自皇权之巅的压迫感,而眼前的这位主上……便是这样一个厉害角色,始终无法让人看透。
有人曾经说过,当今陛下的雄猜与睿智,全然承自先帝,然其驾驭臣下的手腕,又明显胜过先帝数倍;倘若单论号令三军,攻城拔寨,年青的皇帝,或许比不过他的弟弟妹妹,更比不过自己那位被列国群雄盛赞为“东陆第一名将”的父皇,可若论权谋之术,天下则无人可出其右。
只见,今日的大周天子,身穿一件明黄色的单薄便衫,上面浅浅绣着一条九爪长龙,腰间系有玉带,发间斜插一根犀簪,看上去倒是格外闲逸;萧长耀斜倚在矮榻之上,微微低首,正在精心打磨着一支善金局新近制作的“狼牙铁箭”,他将箭头从杆上卸下,一遍又一遍地在石面上摩擦,不断发出“叮当”的脆响。
当下正是酷暑时节,御书房内,虽然早已备下两大瓮冰块降温,但萧长耀仍觉无比燥热,再加上他此时正在磨制弓箭,浑身烦闷益甚,额角也布满了汗珠;其实,从昨日夜间开始,御书房前后便窗牖大开,偶尔有阵穿堂风吹过,凉风过后……仍只剩下近侍“吧嗒吧嗒”掌扇的声音,听得年青帝王更是心烦。
“退下。”萧长耀头也未抬,只是轻轻挥了挥手。
“喏。”近侍们见陛下不悦,谁也不敢去触犯天颜,连忙识趣地收起扇子,缓缓退出殿外。
当近侍们全部退下后,偌大的御书房,终于又恢复了平静;这个时候,萧长耀才缓缓扬起眼帘,目光极其随意地扫了一眼笔直立于阶下的殿帅高雍,旋即复又低下头去,娴熟地展开手上磨箭的动作。
忽而,一束幽微的光斑,从太极殿的明瓦下清凉地一溜烟地跑了,穿过后宫的重重木门,飘向了金明池,跑进了崇德宫,钻进了承乾宫,在那株已经有些年份的大树下绕了好几个大圈,最终躲进了那间无比寂静的御书房中。
高雍安静地站在御书房内,手上拿着一份布满征尘的奏章,一脸沉静。作为继郝廷玉之后的新一代殿帅,先前那句带着颤抖的话语,只是他作为禁军大统领对君上应尽的本分,正如大周所有的臣子一样,他也不愿意看到陛下和秦王彻底撕破脸皮,起码要维系住表面的客气。
萧长耀沉默地磨制着弓箭,一边打磨,一边凝思。先前,他的眼神之中,也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一丝惘然。对于帝心如渊的他来说,这种惘然,是很多年都不曾出现的情绪了。或许,也只有那位与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那位光芒万丈,声名煊赫,历经无数恶斗血战,替大周帝国开山劈路,立下不世之功的靖北之王,才会令他陷入这种情绪之中。
“继续说。”萧长耀终于开口,淡淡说道。
一代君王冷冽的声音,如同寒冬腊月的凛冽朔风,瞬间刺破了高雍薄弱的耳膜,让他的身子不禁颤抖了一下。
他缓缓展开奏章。
“陛下,秦王在奏章中称,大军自破锦州以来,北渝残部望风披靡,纷纷请降,因而……秦王决定,择日发兵西进,辽西诸郡传檄可定。”
辽东全境底定,辽西指日可待,按理讲,这是萧长耀登基以来第一份如此耀眼的开拓之功,历经数十载征伐,那些如同蝼蚁的北渝余孽,终于在大周铁骑的碾压之下,灰飞烟灭;这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萧长耀的脸上却看不见一丝欣喜,反而愈发沉凝,于这位九五之尊的帝王而言,这份震动朝野的赫赫战功,竟然又是出自萧长陵之手,出自靖北军之手,这无疑是他最为耿耿于怀的事情。
啪!
大周天子的指节,微微用力,帝王手里的箭镞,在光滑的石面上骤然划出一抹火花,声音异常清脆。
“就这些?!”萧长耀面无表情,冷声反问道。
高雍默不作声。
片刻之后,萧长耀缓缓抬起他那高贵的头颅,一代帝王眼眸里的迷惘之意,早已消散不见,有的只是一道淡淡的寒光,归于冷漠。
“这个李怀光,真是太让朕失望了,朕把他放在云州,是要让他替朕分忧,可他都做了些什么……,三天两头的给朕添乱,还赔上了朕的一万控鹤。看来,让他去云州,朕是所托非人啊!”
“陛下息怒。”高雍声音极低,转而又开口说道,“可不管怎么说,秦王此番远征,乃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并非独行其是,如今,大军克捷,攻取辽东,陛下于情于理,都应慰抚才是,哪怕是做做样子也成啊。”
未曾料到,萧长耀闻听此言,他那两道原本十分英挺的眉宇,竟倏然皱成了一柄弯刀,眸中寒芒大盛。
少顷,年青帝王诡魅一笑。
“从前啊,先帝在世的时候,不止一次地告诫朕,北方的柔然,西南的吐蕃,乃是我大周王朝的心腹大患;不过,依朕看来,那些个蛮夷草寇,顶多算是个外敌,而朕的那个弟弟和他手底下的四十万靖北军,才是我大周真正的顽疾!这些人……置王法于不顾,视规矩如粪土,若是有朝一日,他们心存异志,跟着阿瞒一起胡闹起来,朕,岂不是要自受其乱!”
皇帝的话语,虽然声音不大,却极富慑人的压力,再配上皇帝陛下那张温润如玉的脸颊,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秦王……终究是陛下的臣子,他的一切,还不是陛下给的。”高雍静静地站立不动,适时地逢迎了陛下一句。
许久,萧长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将那枚磨得锃亮的箭头缓缓嵌在箭杆顶端,一支崭新的狼牙箭,就这样握在了一位英睿君主的掌心之中;大周天子漠然不语,只是仔细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良久之后才冷冷问道。
“他还说什么了?!”
“陛下,秦王还说……”高雍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脱口而出,“启禀陛下,秦王在奏疏中还说,近日北大营打造出一把精良的弓弩,他想请陛下去掌掌眼。”
“哦?这倒是新鲜。”
萧长耀颇觉好奇,可脸上却仍是沉静如水,未见分毫波澜,只是异常冷峻地从喉间挤压出了几个字。
“箭程有多远?”
“自辽东起,箭程可至显阳殿。”高雍尽量压低声音,不敢去直视皇帝陛下那对凌厉的双目。
这一刻,天子霍然扬眉,眸中精芒四射,却没有一丝惊愕,反而平静得如同一汪千年寒潭。
“秦王还说……陛下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测一测。”
忽然,一代英主仰天长笑,笑声极尽傲然之意,直至笑声落毕,他才渐渐归于一片厉杀之色。
“好!好!好!若如此,必要朕亲测这人心……到底有多远了。”
随即,萧长耀执起那支铁箭,缓缓从龙座上站起,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
“下去吧。”
“是。”
当高雍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才算是彻底明白了,看来……,这一次,陛下和秦王,终究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秦王已然触碰到了天子的逆鳞。
飕!
御书房内一声弦响!
高雍愕然回首,却见,一脸冰霜的大周天子,张弓搭箭,一箭惊弦,正中屏风正前方的靶心。
这一箭,凝聚了君主的意志,帝王的怒火。
……
相比于上京的沉寂,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辽东边塞,则是大战方歇,狼烟散尽,血雾之色却久久未销。
锦州,北渝王宫。
比之北方上京的大周皇宫,这里虽不如周宫庄严,然其天光水色,朱墙黄瓦,富贵清丽融为一体,却是上京皇城所不能比拟的,而那座象征天下第一大国的九重帝阙,和眼前这座龟缩一隅的北渝王宫相比,终是逊色了不少。
大安宫是北渝王宫的正殿,那里供奉着北渝历代君王的神主,包括三代渤海王的神主牌位,梁上雕龙描凤,画工精妙,红柱威然,阔大的宫殿之内,清香微作,烟雾袅袅升起,黄铜铸就的仙鹤异兽,尽皆分侍在旁。
这里,原本是北渝王室的国都宫室,可如今……,自从锦州城破那一刻起,辽东上空飘扬的那面旗帜,已然是那面赫赫醒目的“萧”字王旗了;而这五千里辽东沃野头顶的天空,从此也是归属于靖北男儿驰骋的天地。
暮色沉沉。
塞外的空气,俨然比上京要清爽许多,即便是身处酷暑难耐的炎炎夏日,依旧可以感受到阵阵的凉意;这个时候,天畔的夕阳渐渐隐去,只剩下月华澹澹泻下如水的清凉,围绕着勾檐斗角的宫,衬出银辉似玉的光泽。
月光透过纱帘。
萧长陵静静地凝立于阶前,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一袭白衣胜雪,更兼月华如水,傲然绝尘;靖北之王的表情沉毅,他那挺拔的身姿,恍若一座巍峨的高山,完全遮挡住了身后直刺而来的月光,将无数靖北男儿笼罩在他冷绝的身影之下,笼罩在他的白衣之下……
逆着明亮的烛火,所有的靖北将士,根本看不清秦王殿下的容颜与神情,只有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那是一种征尘的气息,是杀伐的气息,亦是一种铁血的气息,更是王者的气息,正以一抹气吞万里,吞噬苍穹的雄伟之势,席卷人世间的一切生灵,使得它们永生永世都心甘情愿俯首为臣。
万众瞩目之下,萧长陵缓缓登上玉阶,迎着身后袍泽弟兄的深沉目光,赫然坐在了那张高贵华丽的北渝王座之上,俯视寰宇……
王座以下,胡锟、桓欷、元英、龙西风、韩如江、沐英等一众靖北名将,披甲肃立,另有三百余名枪戟森森,甲胄鲜明的北大营士兵,威武霸气地拱卫于宫殿四周;此时此刻,他们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是以一种无比崇敬的眼神,望向了那位端坐于王位之上的白衣男子,那个令他们甘愿为其效死的靖北之王。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一直正身端踞王位的萧长陵,双手才缓缓从膝上挪开,而是轻轻看了一眼身下的王座,眉宇之间升起一抹谑笑之色。
“这椅子怎么软绵绵的,还不如战马骑着舒服呢。”
一向冷峻孤傲,睥睨群雄如鼠芥的秦王殿下,今天竟然破天荒地当众开起了玩笑,着实让人意想不到。
一时间,诸将开怀大笑。
“甭管舒不舒服,反正现在……这把椅子是大王的了。大王能坐上去,就是天命所归!”胡锟朗声打趣道。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听完这话,萧长陵亦是神色煦然,靖北之王目光所及,近前是离王位最近的六员大将,唇下不禁漾起一缕笑意。
“是啊。这把椅子是孤的了,不光它是孤的,就连这整个辽东之地,也是孤的!”一代枭雄的雄风意气,展露无遗,令人无限心折。
“大王所言极是,起初,大王决意攻打辽东,末将还心存疑虑,如今看来,大王目光放眼天下,是末将短视了。”龙西风颇为惭愧。
远远望去,萧长陵神情如常,只是脸上频添了一丝笑容。
“其实,孤心里清楚,此番征伐辽东,实属逆风而行,朝堂上的那些公卿,都认为辽东将是孤的埋骨之地,可结果怎样……这里,非但不是孤的墓地,反而成为了我们成就霸业的福地!等以后有机会,孤,还要带着你们去草原王庭走一遭,吃上一顿烤全羊,喝上一碗马奶酒。”
枭雄的壮志,喷薄而出。
“大王有此雄心,我等愿誓死相随!”桓欷抱拳一礼。
“辽东军马钱粮现有多少?”萧长陵忽然寒声发问。
胡锟微微思忖,开口说道。
“回大王,据目前粗略估算,辽东现有马军三万,步军四万,水军一万,钱粮大多屯于卢龙,其余各处……足够供给我大军得胜之师使用一年。”
“战船多少?”萧长陵继续发问。
“大小战船,共七千余支,明日将由营口经渤海,运抵锦州,以便大王简阅。”胡锟再答。
终于,萧长陵缓缓起身,淡然负手向前,面南而立,唇角坚毅宛若刀锋,而那张绝世的侧颜逆了月光,映出一道倨傲身影;此刻的靖北之王,令所有人想起宗庙里那座冰冷汉玉雕刻的巨大神像,从高高的天上俯视众生,意态从容,手握至高无上的权柄与力量,主宰世间生杀。
“想当年,父皇曾经对孤说过,辽东,带甲五十万,地阔五千里,黍支十年,车千乘,骑万匹,败之易,灭之难;中山王当初亦曾密奏太祖,大周若要彻底荡平辽东,须当征发六十万铁骑,二十万步卒,陈兵于辽东边境,逼渝廷出倾国之力,与我大军相抗,待其兵力危殆,国势崩溃之际,方能一举平辽。可是现在看来,如此雄厚之资,落在公孙氏这么一帮庸才手中,实在是暴殄天物啊!”
不知,百年,千年,万年之后,后世史册将如何记载这一刻,如何书写那个已然成为过去的北渝王朝……于渝人而言,已如浮云。王位,霸业,金戈,铁马,于靖北之王而言,则是毕生大愿得偿,是后半生壮志雄图的开始;然而,褪去沉重的铠甲,仅仅于萧长陵个人而言,却是搏杀半生的终点。他终于不必惧怕,不必防御,这世上再没有人可以危害自己,再没有人可以左右自己的命运。
萧长陵安静地仰首凝视夜空,天空仿佛一面明镜,将他整个人的身形照映得一目了然,可他竟从未发现,岁月已在他的脸上刻下淡淡的痕迹。
他轻轻展开手臂。
一袭白衣随风吹动,皎如玉树,风声,月色,夹杂着夜幕与星光,衬托出一代枭雄挺拔的身躯,凝聚了天地间的万千精华,全数汇聚在那双澄澈乌瞳之中。
“今天是个好日子,来,吃酒,赏月!”
……
夜色愈深沉,月色愈浓重,照耀着沉寂多年的辽东平原,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