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热得厉害,房里的几根柱子都是打通了装着冰库里运来的冰,窗户开着,夜风袭来,身上凉丝丝的。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蛙叫,衣九原本睡得正熟,身上突然感到一阵滑腻清凉的触觉,她猛地睁眼,伸手,正好牢牢地扣住了来人的手腕。
“啊,九儿。”容权痛得皱起了脸,衣九松开手,“你怎么来了?”
他委屈地看着她,“为什么我们明明成亲了?还要分房睡?”
衣九这才发现他身上只裹着一件薄薄的丝质睡衣,擦着她的皮肤,又滑又凉,“大晚上的,你乱跑什么。”
她坐起了身,容权在背后抱着她,脑袋贴在她背上,“九儿,为什么?我不是你弟弟,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碰我?”
她机械地回了身子,“不是,你自己总说,要做我弟弟,要我接受你?”
“那是,那是因为,我那个时候以为,做你弟弟就可以一辈子和你在一起。”他仰起脑袋看着她,衣九的表情突然变得呆愣,“那你…”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我根本不想做你弟弟,我想一辈子和你一起,我想,我想嫁你。所以你说要娶我的时候,”他眼里闪着亮光,“我开心地快疯了。”
不过那眼神很快就黯淡了下去,他低下了头,“可是,你从来就不碰我,九儿,你是不是只当我是弟弟?”
她伸手穿过他的长发,“那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娶你?”
“因为你答应了娘会照顾我一辈子,所以,所以…”
“你以为,这就是我娶你的原因?
“可是,可是那你是为什么?”他低着头,扭着双手。
“你说呢?”
“我,我不知道。”他仰起头,张开眼看着她。
容权的身子不适合练武,所以几套强身健体的拳法,已经是极限,虽然不再练武,他还是喜欢整天呆在练武场,或者说,喜欢跟着衣九。
就是衣九这天又被衣络罚去后山劈柴的时候,他也硬是跟着。
“这些天山路很难走,你回去。”
“不会的,我会很小心的。”
泥泞的山路上,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穿梭在树林里,虽然凤山多竹,后山还是有一大片普通的林木。
这几年来容权长高了很多,脸上的轮廓也越发清晰起来,干净而清秀。
“九儿,这里有很多断木哎。”容权见到好几颗被泥石流砸断的树,正想着可以让她省些事,快步向前走去,“小心,别过去。”衣九的声音传来,却已经来不及了,容权脚下一滑,从斜坡上摔了出去。
衣九扔了手里的柴木,飞身跃下,抓到他的衣角,跟着容权从斜坡上滚了下去。
斜坡不高,只是有些陡,很快便落在平地上,“对不起,九儿。”
“别说话。”她突然出声打断了他,容权以为她在生气,低下了头,就听她又道,“这声音,只怕马上就要下暴雨了。”
“什么?”
“我记得这里有个山洞的,进去躲躲。”
“我知道,山洞在这边。”容权指着不远处的地方,扒开密集的藤蔓,“你看。”
“你怎么知道?”
“我来过。”
“一个人?”
“嗯。”
“你不知道很危险?”
“那个时候,”他走进去,“你不让我跟着你,我很难过,然后就跑了出来,找到了这个山洞。”
衣九在他身后走进去,他继续道,“所以每次你生我气的时候,我都会过来,不过是从那边过来的,我不知道这里还有个滑坡。”
“原本没有,才被雨水刷出来的。”
一阵雷鸣,外面传来大雨瓢泼的声音,容权走到山洞的一边,指着石壁,“你看。”
“这是什么?”
“我来一次就会在上面划一道竖线,隔了三个月就划一道横线在下面。”
衣九走上前,他又道,“你看,你一开始三个月生了我二十几次气,接着就是十几次,然后就变成了几次,我看看,七次,三次,九儿,你最近好像有半年没有生过我的气了。”他开心地看着那块石壁,笑得眉眼都眯在了一起。
“傻瓜。”衣九看完,说了两个字,便走到洞口,容权跟在她身后,“可这对我很重要啊。”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眼看着洞口滴下的水,容权叹道,“雨好大。”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对你很重要?”
“因为,因为,”他突然变得有些扭捏,“我不想你生我的气。”
“有关系吗?”
“怎么没有关系?”
“自己的事,何必管别人是怎么想的。”
“如果是我在乎的人,我当然会在乎她是不是会生我的气,是不是喜欢我…”他突然住了嘴,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讪讪地看着她。
“在乎?喜欢?”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九儿,你可以接受我吗?”
“接受你什么?”
“做,做你弟弟啊。”
衣九看着他,半晌,突然摇头,“不可以。”
容权只觉得心口难受得像是被人掏空了,他突然退了几步,雨水打上脸,衣九伸手想要拉他,他却飞奔了出去。
“你干什么?”衣九追了出去,没几步就拉住了他,他眼睛通红,脸上也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不要你管,不要你管。”
“雨很大,你会被淋病的。”
“病了最好。”他死命想要挣开她的手,衣九皱着眉,“你闹什么脾气?”
他瞪圆了眼看着她,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没有,没有。”
“好,你要淋雨是不是,我陪你,行了吧。”
于是,两个人一起站在凤山的后山,淋了大半天的雨。至于后果…
“啪。”一巴掌扇上衣九的右脸,“你到底在想什么?他又不是你,居然让他和你一起淋这么久的雨,现在病成这样子,你说怎么办?”
衣九擦去嘴角的血丝,容权咳嗽着抓住衣络的袖子,“娘,是我错。”
“你别说话,整天就知道护着她。”
“真的,真的是我自己。”他越咳越厉害,衣络叹气,对衣九道,“出去,找人进来照顾他。”
“我来。”
“什么?”衣络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来。”她走到容权床边坐下,端起药碗,舀起一勺僵硬地凑到他嘴边。
容权低头一口口喝掉,虽然药很苦,他却一直在想,为什么九儿都说不愿意接受他了,还会自己来照顾他?
熬药,喂药,从头到尾一手包办,这天衣九没有去练武场,衣络连连称奇。
回到容权房里,就见她拿着湿巾擦着他的额头,他呼吸沉沉的,正睡着。衣九回头见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出去。
“九儿。”衣络叫住她。
“做什么?”
“明明就喜欢他,为什么总是不肯承认他?”她不明白。
衣九没有说话,衣络等了半晌,才道,“容权是个好孩子,有这样的弟弟,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不是我弟弟。”
衣络叹了口气,“你这个孩子。”她摇着头走开,没见到衣九紧紧握起的拳头,她看着虚掩的房门,弟弟?为什么早点不告诉她,他想要做的,不过是她的弟弟。
门突然被人推开,容权披着衣服走了出来,“九儿。”
衣九皱起了眉,“你现在的身子,还乱跑什么?”
他低下了头,“我听到了。”
“什么?”
他眼里闪着泪光,“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讨厌我?”
“我什么时候讨厌你了?”衣九把他推进门,“回床上躺着。”
他拉住她,“九儿。”
衣九看着他泛滥的眼泪,右手指骨握得咯咯作响,又有谁明白,她心里的苦?
“哎,第四个了,又被少主打跑了,少主这是想干什么?”
“我听说少主一直不肯承认小公子,肯定是故意的。”
“可怜的小公子,再被少主这么闹下去,只怕永远别想嫁出去了。”
两个守门的护卫嘀嘀咕咕,衣九冷着脸走进门,正遇上衣络,“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衣九抬眼看她,“来多少,我打多少。”
“就算你真不喜欢阿容,现在这么做,你也太过分了些。”衣络板着脸,“他已经满十六,成人了。”
“那又怎么样?”
“我请来的都是江湖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你是想把阿容的幸福都毁了去是不是?”
“哼。”衣九发出一声冷哼,这些三脚猫的功夫,还佼佼者。
衣络叹了口气,“九儿,我真的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真说你不喜欢阿容,我不相信。”
衣九从她身亲走开,正见到容权走出来,她偏过脸,从他身前走过。少年的身形再不复曾经的稚嫩,秀致的脸上带着一丝被山风和日光养出的自然气息,同养在深闺的公子们大不相同。
“娘,我不想嫁人。”
“傻孩子,胡说什么。”
容权看着衣九的背影,他真的不想嫁人,他只想呆在衣凤阁,这样,就可以永远和衣九在一起了。
衣络摇头,“好了,过几天就是你爹爹的忌辰,我要去西山,要是九儿再胡闹,我回来再收拾她。”
没人会想到,衣络这一次西山之行,竟会成为永别。
那天早上,容权是被衣九痛彻心扉的惨叫惊醒的,整个衣凤阁都听到了,奔出来就见到了衣九抱着衣络,身上沾满了血迹。
他只觉得自己的双脚已经无法挪动一步,直直跪落在地,衣九放下了衣络的身子,看了他一眼,决绝地转身离开,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三天后,守门的护卫发现她们的少主倒在衣凤阁的大门口,浑身浴血,连头发上,都是沾满了粘稠的血迹。
那一战,衣凤阁衣九少的名声威震江湖四方。凡是之前前往凤山向衣络寻仇的人,都在一夜之间身首异处。
旁观者个个心惊,那场血战,一直到如今,还是让人心有余悸,衣九少此人,还是让人闻风色变。
衣九一身孝服,跪在灵前,容权跪在她身侧,她突然开口,“娘要我照顾你一辈子。”
“如果那天不是爹的忌辰,娘根本不会有事。”
“娘是个白痴,死也不肯在爹的忌辰动手杀人。”
容权咬着牙,跪着爬到她身前,“九儿,你想哭就哭吧,只有我在,你哭出来,好不好?”
她突然伸手紧紧抱着他,脑袋埋在他颈间,容权感觉到自己的脖子里湿漉漉的,他伸手回抱住她,他知道,也许这会是她此生唯一一次流泪。
整整半年,衣凤阁都处于一个极其压抑的状态,自从衣九成为阁主之后,再没有女人上山向容权提亲。
所有人都觉得,她们的小公子,只怕是要孤独终老在衣凤阁了。
容权自己却不在乎这些,他只想陪着衣九,让她不要再这么消沉下去。
那日以后,她没有说过一句话,整日除了练武,再不做其他事。
“九儿,吃晚饭了。”容权站在练武场边上叫她,她停下来,朝他走过来。容权走在她身边,开始一如既往的自言自语,“今天有人上山提亲。”他很奇怪,竟然还有人敢来。
衣九眯起了眼,“轰走。”
“已经轰走了。”他突然惊愕地盯着她,“九儿,你肯说话了。”
衣九抿了抿唇,“你…”她说了一个字便住了口。
“什么,九儿你说什么?”
“你想嫁人吗?”
“不想。”他坚决地摇头,“我要一直呆在衣凤阁,一直陪着你。”
衣九看着他,眼神有些奇特,半晌,“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
衣九终于慢慢开始说话,笼罩在衣凤阁上方的黑色烟云,也开始慢慢消散,管事从山下新招了些人手上来。
新来的人不知道容权和衣九不是亲姐弟,茶余饭后,不免开始了闲话。
“我觉得很奇怪啊,阁主看小公子的眼神,怎么都不像是在看自家弟弟啊。”
“何止啊,我听说小公子一直不嫁人,就是为了阁主。”
“可,可这,她们不是姐弟吗?”
身后传来又一个声音,“你们知道什么,小公子和阁主才不是姐弟。”
“原来如此啊。”
“难怪难怪了。”
所以说,旁观者清,只有那两个当事人,还会一个以为对方只想做自己的弟弟,一个以为对方根本不喜欢自己。
容权已经过了十七,到年就要十八,少年的稚气一点点褪去。
衣九站在书房的窗前,管事刚刚关门出去,她死死地扣着椅子的扶手,就听咔一声,那椅子生生碎裂。
她该用什么理由来留住他,她又有什么资格来留住他。
她走书柜前打开暗格,拿出一个褪了色,已经有些开始掉泥的泥塑娃娃,伸手轻轻抚过,她眯起了眼,就算是逆了伦,又如何?何况,他根本就不是她的亲弟弟。
其实衣九没想过容权会这么容易答应,她以为他会拒绝,会觉得她不堪,甚至已经做好了逼迫他的准备。
可是她正见到他闪闪亮亮小狗一样的眼神,他凑到她身前,“九儿,我好开心。”
她伸手抱住他,抚着他的发,你真的明白,我对你的感觉从来都不是姐姐对弟弟的感觉,你真的明白,你自己对我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终究她什么都没说,轻轻推开他,唇角轻勾,“下个月,我们就成亲。”
容权看着她的笑容,早已忘了其他。娘,你看到了吗,我做到了,九儿笑了。
“为什么?”容权还在再接再厉,“九儿,你告诉我嘛。”屋外吹来习习凉风,蛙叫声突然歇了去。
衣九拉开他,眼里氤氲着一层雾气,“既然,你明白你的心情…”她炽热的唇瓣贴上他,呓语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听好了,我只会说一次。”
“因为,我爱你。”
一开始,厌烦过你的缠人,渐渐的,习惯了你的陪伴,终究,到头来,变成了融入骨血无法割舍的挚爱。
阉割标记 201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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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家有闲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