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客 第165章 第 165 章

1937年，京城。

天子脚下，此时仿佛阴阳图，以前门大街为界限，使馆租界繁华自由，百姓居住区则是兵士巡逻，多了阴云笼罩。

一个馄饨摊上坐着一位戴眼镜的女子，女子身穿新式米色洋装，裁剪得体，端庄优雅，坐在这小摊上却不见突兀。

“老板，一碗馄饨，加一点醋。”

听见熟悉的声音，苏靖寒立即抬头，望向坐自己桌对面的人，瞧见她梳着发髻，簪着木簪，身上穿着宽大袖子的黑色道袍，背上一柄布包的剑。此时她的眼神如古井无波，看着真像清修的道姑。

“道长？”苏靖寒试探性地喊了一句。

宋祁才将目光放她身上，仔细看她的模样，气质装扮看着是富家千金，有些意外她会来吃这种平民小摊。

“不算。”

苏靖寒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手，这才伸过去，“苏靖寒，能否有幸与姑娘结识？”

宋祁看她伸过来的手，没有去握，而是拱了拱手，“宋祁。”

“祁连山的祁？”

“我们见过？”宋祁轻轻勾了眉，很少人听到“祁”的读音会立刻想到这个字，女孩子更多是“琪”。

“没有，是我今天刚看到一个组合姓的名字，想到有个姓氏叫祁，所以听到第一反应就这个。”苏靖寒很自然地解释道。

这时滚烫的馄饨上桌，打断了两人的视线交汇，宋祁舀了一勺晾凉，没有立刻入口，她看苏靖寒是个好说话的，于是打听起形势来，“局势紧张，你家人还放心你一个人出来？”

苏靖寒搅了搅汤，答道：“我没有家人。”

一介孤女？宋祁望向苏靖寒露出的胳膊，白白嫩嫩的，看着软乎乎，不像练家子，又望向她的容貌，觉得姿色算是出众的。

身后又传来士兵齐步走的声响，宋祁视线往后一瞥，提醒道：“既然孤身，还是注意安全为好，乱世女子最是受罪。”

“谢谢提醒。”苏靖寒弯了弯眉，现在这个心存善意的宋祁和她认识的宋祁很相像了，不过因为身处时代问题，四处都笼罩着沉重，她脸上的笑容不多。

宋祁从斜挎布包里拿了一份报纸出来，折了两折，一边看一边吃。

“新报？你也爱看这个啊，上面传达的思想很先进，上个月还被查了，说是反动，到底哪个是真理还另说，他们被侵略者视为敌人，这说明他们是在为这个国家努力。”

“你看了很多报纸？”

“工作需要，都有看。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免费解答。”

宋祁把报纸转了个方向，手指着上面一个词，“新兴的党派吗？在外国是什么情况？”

苏靖寒赞赏地看着她，刚入世就能一眼看到潜力股，她以过来人的经验，信誓旦旦道：“百姓为天，自古就是如此，人民才是国家主人，联合他们才是真理。”

“有些敏感问题，不知道合不合适？”宋祁有些迟疑，先征求了苏靖寒意见。

苏靖寒比了个手势，“你说，我现在无党派。”

“现在有几支军队？又哪些是御敌的？”

“放眼望去都是军队，百姓是后备军，除了旧政府的伪军，其余都是御敌军队，城镇，农村，山林，都是御敌旗帜，大义面前无政党。”

这大义凛然的话语让宋祁惊讶，现在的女性真的与古时相差许多，从前从政是少数，现在却是大多数，她的手指又移到了一个地名，“你相信这里吗？”

苏靖寒看了一眼，是最后胜利的队伍，她坚定道：“信。”

宋祁松了口气，还好当初没有误判，仅凭自己下山几个月的经验就把余庆给送到那个地方，还好没有作孽，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苏靖寒莫名信任，或许是她身上的书卷气让她相信，这是接受新式教育出来的人。

“那你呢？这么关注局势，我看你还背着剑，不如去考个军校。”

“我自由惯了，受不了军令。”

“或者去参加游击队？我觉得你能当上游击队队长。”

“既然都是自由作战，一个人不比一群人隐匿吗？”

“人多好作战。”

宋祁抬头望向司令部，下巴微抬，“弹丸之国不也在此横行吗？”

苏靖寒明白了她的意思，是武器差距，大刀和机枪就不是一个级别，宋祁这种异类除外，不过就算宋祁再怎么逆天，在绝对的火力压制面前还是会受伤。

“或者，你考虑用彼之矛，攻彼之盾。”

“恰有此意。”宋祁面上笑着，明面上看着像是和苏靖寒谈笑，实际两人谈论的是军政。第一次碰上思想同步的人，宋祁内心对她好感更佳。

一顿饭在两人的谈话间结束，苏靖寒和她一同起身，打算跟着她，却没想到她还没厚脸皮呢，宋祁就主动开口了，“一起走走？我送你回去。”

“正要麻烦你呢。”苏靖寒拿了自己的手包，走在前头，挑了一条远路，“你进城多久了？听起来你对这里不大熟悉。”

“今日第三日。”宋祁毫无隐瞒，她孑然一身，没什么好顾忌的。

“歌舞厅，刺杀的高发场所。”苏靖寒面带笑意，向宋祁解说路过的建筑，“前两日一名中级将领被杀，杀手至今还在追查。”

“有首饰店，进去看看吗？”

宋祁摊开双手，“这样进去？”

“这有什么，道长也是姑娘嘛。”苏靖寒拉着她的手直接进去了，里面人很多，一个太太身后就跟着几个持枪护卫，她们两个人反而没人注意了。

宋祁百无聊赖地挑着耳饰，心思不在上面，“思想进步，便是要衣着暴露吗？”

苏靖寒抬了自己的手臂，这已经是她能买到的最安全又不压低身份的装扮了，“露手臂不算暴露吧？”

“后面那几位。”

苏靖寒小声笑了，怕是那几位露大腿引起了宋祁的不解和反感，“思想解放，女□□穿什么穿什么，这是她们的自由，若是以此为借口，引来禽兽冒犯，该被谴责的是禽兽，而不是她们衣着不端。”

“说得在理，不过达官贵人不用考虑这个，而平常女子又买不起这样的服装。”宋祁又看向苏靖寒，“那你呢，不带护卫？”

“请不起。”

“看着不像。”

“真的请不起，我这衣服和包是自己工作买的，我不是什么大小姐。”

“气质绝佳，更须小心。”

“我若是请你当我的伙伴，你愿不愿意？”

“我从不当人护卫。”

苏靖寒摇了摇头，“你误会了，我是说伙伴，我在租界有房子住，平日你我同吃同住，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跟你分享，而你顺便保护一下我。”

“我不会在此久居。”

苏靖寒一拍巴掌，“那不挺好，我有免费的住所让你暂住，而且我还会下厨，你可以不用吃小摊。”

苏靖寒补充的这点让宋祁动摇了，每次找房子都要找一个提供食物的，干什么都方便，还可以窝着不出门。

“别犹豫了。”苏靖寒往宋祁手里塞了一个怀表，“以此为信物，我们情比金坚，绝不会使唤你。”

宋祁拿着怀表，笑了，“这是镀金。”

“镀金的那也是金属啊。”苏靖寒拿了两个一样的，到柜台结了账，“今天没有白跑一趟，往后你要是离开，我看着这个来纪念我们的偶遇。若是老了我们相遇，这个还能当信物。”

“多谢苏姑娘。”

“我比较喜欢听你喊我阿靖。”

“嗯？”这个称呼很是亲密，两人虽有遇见知音的感觉，但到底第一次见面。

“因为我不大习惯连名带姓喊人家，我叫你阿祁，你叫我阿靖，刚好。”

“可以。”

两个人出了首饰店后继续前行，穿过巷子抄了近路，刚走出巷子，便看到对面的死路里聚着两个士兵，还听见一个姑娘的叫喊。

苏靖寒往宋祁方向看了一眼，对方心领神会，“你先躲好。”

“小心。”

苏靖寒下了嘱咐，快步离开原地，宋祁的视线则在后方追随，可还没等苏靖寒离开她的视野，苏靖寒的方向就出现一队士兵，不怀好意地逼近苏靖寒。

宋祁瞧见，抽出背后长剑飞身上前，一把将苏靖寒拉至身后，“保护自己！”

宽大的道袍扬起，里头竟是束袖劲装，不会耽误动武，道袍则成为了遮挡视线的工具。

苏靖寒藏在一旁，眼看着宋祁将道袍外衣舞出了披风的效果。

打斗引来了更多士兵，苏靖寒看人数有点失去控制，尤其宋祁还要顾忌她这个书生，必定脱不开身，于是就挺身而出，赶在军官开枪之前，“住手！”

宋祁神色紧张，没想到她会冲出来，她执剑立在一旁，对面枪口都对准自己，“你干什么！”

“你信我。”

苏靖寒从包里掏出了自己的大使馆工作证，走上前去，切换了一套语言系统和军官交流。

宋祁听不懂他们的话，只能时刻注意他们的动向，并且寻找着快速带走苏靖寒的方法。

苏靖寒与他们谈论了一会，枪口便都放下，“阿祁，我们走吧。”

“后面那个呢？”

苏靖寒摇了摇头，“先走再说。”

她们快步离开事发地，在走进了租界区才开始交谈。

“你是什么身份？”宋祁首先开口。

“大使馆的翻译官。”

“你为别国做事？”

“目前是。我一个孤女，没有自保本事，只好寻求庇护，当前的局势，他们还不敢对大使馆动手，所以那里最安全。”

“一个普通的翻译官，担得起三条人命？”

宋祁的质疑很明显，苏靖寒解释道：“我会一点医术和外语，恰巧救了大使馆的大使，所以我现在算是红人，而且他们冒犯在先，所以只好吞了这三条人命。”

“还有……刚刚那个姑娘……”苏靖寒抿了抿唇，“翻译官的身份插手，这会成为他们攻击使馆的武器，一开始只有两人，我没阻止你干涉，后来人数太多，我怕处理不好，只好亮明身份，救不了那人，是无奈之举。”

“你是无党派人士。”

“现在是。再过一月，大使馆搬走，我再考虑去向。”

“你说你为了安全进的大使馆，为何不同他们一起离开？”

为了等你啊，苏靖寒心道。

“一个月后，局势愈发无法控制，到时候翻译官所能做的远没有军中卫生员来得重要。”

“一个月……那得加急了。”

“所以说，我会提供我知道的一切消息，辅助你行动。”

到了住所，开门进去，目光首先被落地的雕花大窗给吸引。

“你随意，我去收拾房间。”

“没事，我自己收拾。”

宋祁没有放下挎包，直直走向阳台，看阳台门锁的构造，又推开门出去，站在阳台远眺，最气派的便是各国的使馆，往另一边看去，隔了一条护城河，是平民区。

从背后看她的身影，苏靖寒仿佛看到了悲天悯人的仁君，不过宋祁并不喜欢别人夸她心善。想想也是，坏人做好事会让人觉得难能可贵，好人做了坏事，只会背负无尽骂名。

“这是你自己找的房子吗？”

“不是，大使馆安排的。”

宋祁转过身，手往后指了一下，“三点钟方向，七楼左右，狙击十分方便。”

她说着，一边拉上了帘子，遮住了苏靖寒视线。

苏靖寒笑了笑，无所谓的样子，“反正过几天我就离开了。”

“房间在哪？”

苏靖寒指了一下方向，“你什么时候回去取自己的东西？我雇个车跟你回去。”

“就这些。”宋祁抬起了自己的挎包，鼓鼓囊囊的。

“这么精简？”苏靖寒惊呼，这是一个行囊走天下啊。

“有需要再现买。”

“你四处为家吗？”

“四处走走看看。”

宋祁进了自己房间，把外袍宽下丢到床上，再将挎包和剑取下。挎包里全部东西拿出来，也只有一套衣服，一条毛巾，牙刷和牙粉，纸笔，还有一些贴着标签的药瓶。

房间里有一面柜子，上面杂乱放着书本，应该是前主人留下的，这里原本是书房，只是加了一张床而已。

简单收拾了床铺，又将地板打扫后拖了一遍，宋祁便打算去洗漱，虽然现在只是下午，但打扫完感觉自己身体很脏，不好躺床上。

现在的时代没什么好娱乐的，客厅也像个摆设，苏靖寒无所事事，便回房去看医学报，按照经验，应该明晚就会回到正常时空，趁此机会多了解一下这个年代的医学。

房间隔音并不好，浴室里淅淅沥沥的水声消失，苏靖寒反而觉得孤独，于是便想去找宋祁聊天，结果一开门出去，便看到宋祁松垮地穿着衣服站在客厅，正要往房间走。

湿漉漉的长发贴身披散着，黑色的衣服衬着白色肌肤，迎面一阵出浴后的清爽。

苏靖寒目光往下，停留在宋祁赤着的脚上。她吞了下口水，眼神被吸引住了。

“为了轻装简行，没有拖鞋，你若介意，我——”

“不介意。”苏靖寒打断了她，“现在又不是古时候，赤脚没什么大不了。”

“那行，我就先进去了。”

“好。”

苏靖寒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有点热，怎么回事啊，这难道就是新婚燕尔吗，看到什么都觉得是诱惑，可以说很馋了。

苏靖寒这分悸动一直持续到了晚上，甚至因为夜深人静，内心躁动反而愈发强烈。她来回踱步，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往宋祁的房间去。

宋祁也还没睡，就开门让她进去了，“这么晚了，有事？”

“我想知道，你对现在的自由恋爱抱什么态度？”

“你情我愿，难道还能反对？”

“那你信不信一见钟情？”

宋祁算是反应过来了，她指了指自己，“我？”

“是的，我对你一见钟情。”苏靖寒鼓起勇气表白了，反正失败了也没事，成功了还能蹭上两天的人形抱枕。

“见色起意。”

“不，和你的容貌只有一定关系，还有你的涵养，气质，以及心性。”

“哦，知道了。”宋祁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也没有赶苏靖寒走，这种表白听多了就免疫了。

苏靖寒坐到床上，有些扭捏，“其实我也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我觉得我晚上可能睡不着，所以来找你。”

“睡不着？”

“嗯，习惯抱点什么。”

“这好办。”

宋祁一掌把人拍晕，又很贴心地抱她回了房间，替她盖好被子。

“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