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客 第160章 第 160 章

我的剑灵，名唤蛟龙。

这不是它的本名，两位老祖宗锻造它后，随口将它命名为青铜剑，作为祖堂执法象征。

我第一次见到蛟龙，是在周岁那天，我以血为钥，手指轻轻一叩，古剑中沉睡的剑灵醒了过来，发出一声震撼人心的龙吟。

《拾遗记》中有云，帝颛顼有曳影之剑，腾空而舒，若四方有兵，此剑则飞起，指其方则克伐。未用之时，常于匣里如龙虎之吟。

我看见了剑灵的模样，是一条威严赫赫的神龙，我也曾疑惑，剑灵为何是这个模样，不过没人给我解答，因这事过于玄乎。

从那日开始，我便和剑灵结下了缘。

照理说三岁之前的事，不大可能记得，然而那时，我才从娘胎里爬出来，娇生惯养的一个小奶团，短暂的人生经历中，哪里遭受过这等苦难。

简而言之——太痛了，痛得刻骨铭心。

待我能下地行走，我时常跑去见它，同它说话，希望它能回应我。

青铜剑是祖堂掌事的佩剑，我只有在跟师父出去执行任务时才见得到它出鞘。

十五岁那年，师父将我叫到了血池。血池，名为血，池子里却不是人血，只是一些药物炼成的汤。

被选为祖堂少主的人，需得在池子里待上一个时辰，药物会持续刺激皮肉，这个过程叫做洗髓。

历任少主中，我最为特别，一出生便是少主，无需功绩名声的累积，只需要安安稳稳度过血池的考验，便可以成为真正的少主。

我从池子里起身，迈上阶梯，对着青铜剑下跪，许下身为祖堂少主的誓言。

礼成之后，师父却将剑取了下来，双手托着，郑重地交到我手里，“即日起，你就是它的新主人。”

“师父。”

师父只是抚了抚须，没有收回的意思，“它与你有缘，给它取个名字吧。”

“蛟龙。”我脱口而出，它既然长着蛟龙样，那么就是它了。

师父没有立刻回答，但随即只是一笑，“也许命数如此。”

“师父，什么意思？”

这里只有我和师父两人，师父便没有顾忌，和我说起旧事，“你周岁那日，古剑发出了一声龙吟，还记得吗？”

我点了点头，“因为我的血？”

“也许。比龙吟更让人讶异的，是你身上的龙气。”师父拈了拈袍角，轻声叹气，“紫微星动，真龙降世，也不知日后你将有何造化。”

“我只是祖堂的少主，使命是维护两家长久共存。”

师父轻拍我的肩膀，“知足常乐。”

“祁儿明白。”

祁宋两家只是从商，未曾有过忤逆犯上的心思，当今主上也圣明，紫微星岂会降到我身上，命数不过是提示一个可能，只要我前期走的路岔了，便不能达到命数里的结果。

只是，我忘了，有岔路口的存在。

浩劫发生后，我回到了祖堂。既然血池可以洗髓，那就意味着可以充分打开腠理，我打算冒险一试。

我将青铜剑立在血池中，割开了自身皮肉，用自己的血液去供养它，引出了剑灵。

蛟龙从血雾中游来，与我对视。

久违了，蛟龙。

它吼了一声，而后以巨大的冲劲撞进我心脏，身体好似要被撕裂，寸寸肌肤都在流血，我低低呻.吟，不让人发现。

我在血池里待了一个晚上，醒来时，身体已经恢复了正常，脑海里也没有蛟龙的影子。

“你能说话吗？”

“剑灵，是什么？”

它没有回应我，我好像和之前也没有两样。

一直到最后一战，我才发现一些异常。

宋家精英集体围攻于我，青铜剑失去剑灵的依附，变得不堪一击，竟从中折断。

我处于绝境，无意识地凝出了血剑，它的威力令我意外，剑灵自带的杀伤力让我以一敌十。

但很可惜，凝剑耗了我大半血液，先前又如此战斗，身体支撑不住了，我看着这满地尸体，道：“蛟龙，你能不能帮我？我不想死。”

我下了地府，孟婆发现了我的异常，将我报给了阎王。

阎王见了我，说我有两个灵魂，剑灵属于天地孕育，非人非鬼，也非畜生，不入轮回道，而我确是实打实的人，于是剑灵便跟着我入了轮回。

这件事还被上报到幽都王那里去，成了公案。我头一回看到幽都王，她是个姑娘模样，面容清清冷冷的，身上穿着褐色的衣袍。

我们相互打量了许久，她对我充满兴趣，手指在我身上到处点，如果不是她神色正经的话，我都以为这是非礼。

“还未开化的剑灵终究是为你驯服了。”

“所以？”

“也罢，你的命数未尽，且跟剑灵投胎去吧。”

作为婴儿降世，重新睁眼看外界，那一刻，我格外感激剑灵，是它保留了我的记忆。

我以为我和蛟龙是主雇关系，直到第一次被它控制，青松告诉我那些幼稚可笑的故事，我才发现，原来，它也在控制我的意识。

蛟龙不会说话，它就像是我养的一只小宠，懵懵懂懂，对外界的认知一片空白。从前它高高在上，受祖堂供养，而自从我有了它以后，我用它杀人，有罪者，无辜者，都杀。

它吸食了血液，变得残暴，于是在我虚弱的时候，抢夺我的意识，告诉我，残暴才是对的。

事后，我的意识陷入了混乱，一会觉得自己是五岁小孩，一会觉得自己十岁，一边央着青松给我讲故事，一边嫌她把我当小孩。

我并不觉得我做了哪些可笑的事，一岁该被抱，三岁可以背，五岁可以摸摸头，我的意识里，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事，不会觉得羞耻。

蛟龙它是一个被我带坏的小宠，它救了我许多次，危急关头，我只能想到它。

当我登上九五至尊位，我想起了自己的命数，原来只是时候未到，我终归走上了帝位。

我又去了幽都一趟，都六七回了吧，小鬼们熟门熟路地带我去了夙淮的宫殿。

她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挑挑眉，便要开始写我的命书。

我气不过，夺了她桌上的刀，指着她，“公案是否都由你断？”

她很意外，估计是头一回被人威胁，但她没有恼怒，只是站起来，点了点头，“是我。”

“那么，我的青松，为何不在轮回道？她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扣押？”

“谁？我查查。”

“傅青松。傅祈佑的傅，松树长青的青松。”

我见她回身，施了个术法，但她背对着我，我什么也瞧不见。

“找到了，她魂魄未散，不过具体缘由，恕我无法告知。”

她言语恳切，我却听不惯，我不喜欢她仰望人间高高在上的怜悯，我对她动了手，想逼她，要么开口跟我交代青松下落，要么她将我杀了。

她不还手，只是避让，每一次都轻轻巧巧地挡住我的攻击。

我砍了估计有上千刀，实在精疲力尽了，“为何不动手？为何不杀我？！”

她看着我，眼神眷恋，像是看另一个人，“人皇传承，不便动手。”

“呵，我不想要你的施舍。”

“幽都城，你尽管找，傅青松不在这里。”

我翻遍幽都，没有见到我想见的人，鬼兵我也看过去，没有她，我不甘心，只能去尘世找她。

经夙淮提点，我忽然意识到，蛟龙，也许本来就属于我，它是我身上的传承，而剑灵，本体也只是青铜剑的模样。

除非万不得已，我不会借助剑灵的力量，为了行事方便，当初我叫人打造了兮归剑，它可以大大降低我使用剑灵的次数。

完成师父和傅秋交给我的任务之后，我便开始了半隐居状态，很少有情绪失控的情况，我和蛟龙更像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不过，又出现了意外。

在我意识极度薄弱时，剑灵又出现了，它叫我竖起全身的刺，抵御外界一切伤害，用自愈能力维持我摇摇欲坠的生命。

为了让我醒悟，彻底摆脱蛟龙，青松和阿靖都以命逼迫。

当我站在路中央，面对歹徒，我的内心是放松的。

神龙从天而降，冲进了我的身体，我看清了，这次是真龙。

时至今日，我参透了禅师的话语，蛟龙修行渡劫方可成龙，先前我为帝，时候未到，禅师才不以真龙天子称呼我。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九世已终。

“永别了，剑灵。”